九月初三,距離重陽節(jié)還有六天。
謝府的大門上已經(jīng)插上了茱萸,新鮮的茱萸散發(fā)著辛辣而清香的味道,提神醒腦。尤其是在清晨,尤為能讓人精神一震。
“好….好累啊,歇息一會兒行不?”入秋的涼意并不能緩解謝莫袂內(nèi)心的燥熱,一身青衫被汗水浸了個透徹。
“一個時辰都沒到,就想休息?”阿九吊兒郎當?shù)刈谥x莫袂身旁的小馬扎上,地上一堆瓜子殼。
謝莫袂喘著粗氣,癱坐在滿是露水的青草上,身邊擺著兩個帶把兒的石墩子,莫約有五十斤。
“他當年,每天拎著倆一百斤的石墩子,每天天不亮起來,在沙丘里來回跑一個半時辰,你這算啥?”阿九出聲嘲諷。
“他是怪物,我比不了。”謝莫袂解開衣衫,露出寬闊而厚實的胸膛,半個月的訓練,讓他的身子強壯不少。
“是啊,他是怪物?!卑⒕乓材钸吨@句話,“跟怪物比,真是自討苦吃?!彼樕下冻鲎猿暗男?,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誒,阿九,話說,你知道那家伙每天都出去干嘛,早出晚歸的,一天都見不到他的影兒?!边@些日子,每天早上練功的時候看見司朔出門的背影,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他風塵仆仆的歸來,謝莫袂很是好奇。
“他啊,誰知道呢?反正我猜不到他心里想著啥,不說這個了,繼續(xù)練,不要停!”阿九站了起來,將兩個石墩子扔在他面前,“怪物和人的差距是有的,但是努力可以最大限度地縮減這種差距,不努力的話,連當廢物的資格都沒有?!?p> 謝莫袂點點頭,沒有反駁阿九的話,縱使雙臂酸軟,不住地顫抖,還是盡力拎起,雙臂水平,繃地筆直,繞著空地跑了起來。
阿九看著謝莫袂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自己,有些唏噓,但嘴里還是大吼著,“雙臂繃直,加快速度,不要抖!”
……
日上三竿,寒氣不復(fù),氣候變的和夏日沒什么區(qū)別。
地上多了一灘爛泥,正是已經(jīng)虛脫的謝莫袂。阿九十分滿意地看著地上動彈不得的謝莫袂,一把將他拉起,“現(xiàn)在不要坐,對身體不好?!笨翱罢咀?,謝莫袂的身體又開始東倒西歪,阿九只得托著他的腰,讓他保持站姿。
“歇息半個時辰,然后開始和伊韜還有何昊對練?!?p> “???還有實戰(zhàn)?”聽到阿九的話,又翻起白眼。
“廢話,只練力,不實戰(zhàn),和一個牛,一頭豬有什么區(qū)別?”
“切,場面話說的好聽你是沒有看見,那伊韜手臂是有多粗,嚯,快趕上我半個腰了?!敝x莫袂比劃著,臉上表情十分夸張。
“還不是被那家伙幾下放倒,而且那時候他傷還未好?!?p> 阿九的話又讓謝莫袂想起小半個月前,司朔剛剛從輪椅上下來,便和伊韜還有何昊兩人,比試一番,結(jié)果出乎人意料,以傷病之軀,對抗兩名武功高強的名宿,那兩人在司朔手里居然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能撐到,令謝無惑都嘖嘖稱奇。
“別說話,抓緊時間休息?!卑⒕徘昧艘幌滤念^,表情十分不滿。
“喂,你!”謝莫袂感覺自己被阿九當成了小孩子,“話說,你當年練武,是何誰實戰(zhàn)的?”
“我?”阿九稍稍回憶了一下,有些尷尬地回答道“自然是和那些馬賊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和你這種傷筋不傷骨,過家家似的對練可不同?!?p> “嘁—”謝莫袂自動忽略了阿九的嘲諷,“看你的表情,沒那么簡單吧?!?p> “行行行,告訴你又何妨!”阿九被謝莫袂盯的渾身發(fā)毛,“還有那家伙,和一個老道士?!?p> “老道士?”謝莫袂記起一些往事,“你說的是不是一個總穿一身破舊油膩的道袍,拿著把古劍,看起來仙風道骨的那個?是不是身邊總跟著個沒了半邊的老瘸子?”
“咦?他帶你見過這倆人了?”阿九看起來有些驚訝。
“嘿嘿嘿,其實我的那點武藝就是那老道士教的?!敝x莫袂摸摸頭,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真沒想到?!?p> “沒想到吧?!?p> “我沒想到的是,那老道士武功那么高,卻教出了你這么個家伙。”
“你!”
兩人又打鬧在一起了,阿九和謝莫袂,只要單獨在一起,總會是這個結(jié)果。
“早上的訓練,都做完了?”
司朔就像是私塾的先生,一句話的功夫,兩個打鬧在一起的人便乖乖分開,像兩個犯了錯的小孩兒,低著頭不說話。
司朔今天回來的格外的早。一身藍黑色的麻布衣裳,看起來像個打雜的小廝,那張俊俏的臉和衣服格格不入。
“你今日怎么回來的如此之早?”阿九抬起頭,帶著諂媚和好奇的問道。
“準備事項都辦的差不多了,自然回來的早些?!彼舅返幕卮饹]透露什么有用的東西,阿九也不會傻到去問——即使問了,十之八九他也不會回答。
“莫袂,你現(xiàn)在,很不錯?!彼舅放牧伺闹x莫袂的肩膀,語氣神態(tài)像是他的師長一般。
“喂,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怪不自在的?!敝x莫袂躲過司朔的手,語氣有些扭扭捏捏。
司朔聞言,眉頭一展,變回了他從前的模樣。
謝莫袂敏銳地察覺到,司朔似乎有些緊張,這大概和他即將要去做的事情有關(guān)。
……
東街劉府,今日張燈結(jié)彩,門口賓客絡(luò)繹不絕,一掃東街往日冷清安靜的氣氛——今日,是這件府邸的主人,劉興慶父親的七十大壽,身為上卿的劉興慶雖未北齊叛將,但是在南晉的官場之中混的如魚得水,因此,前來“賀壽”的權(quán)貴也數(shù)不勝數(shù),謝鯉和謝菁華也在其中。
謝菁華本是不愿意來的。
以往的這種場合,她的存在,就像是一件精美的工藝品,擺在高高的貨架上,被人指指點點,明碼標價,仿佛被裝在籠中,被人肆意觀賞,縱使她父親全力避免,但是官場之上,人情之間,總有些東西是避不開的。
但是她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當謝鯉試探性地詢問時,她只是稍稍猶豫,便痛快答應(yīng)。
她仿佛是在和某人較勁,可是大概,她只是在單方面地發(fā)泄吧。
既然你躲著我如同躲避瘟疫,那就讓你看看,其他人,是如何飛蛾撲火。
“謝小姐,久日不見,甚是想念?!币幻S神俊朗,身著華服的貴公子走來,帶著溫潤平和的笑。
“張公子,好久不見?!敝x莫袂還禮,臉上也掛著微笑。
張公子覺得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曾經(jīng)一向?qū)ψ约簮鄞鸩焕淼闹x小姐,今日不僅搭了話,還對自己笑了笑,這難道就是走桃花運?
他有些想入非非,卻沒發(fā)現(xiàn),謝菁華早已把目光投向遠方,笑容收斂。
……
“今天,你們一個個的都給我聽好了,進了那劉府,不要東張西望,跟我老老實實地把東西送進去,就給我出來,聽到?jīng)]有?”大腹便便的富商,站在東街入口,面前,是一群表情恭敬的仆役,仆役腳下,是幾個鍍了金的大箱子。
“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就給我出發(fā)!”富商的話像一道鞭子,仆役們立刻兩人一組,挑起箱子,向東街走去。
“咦?你是誰?我怎么沒見過你?”富商瞅見仆役中有一人看著面生,趕緊叫停。
“回老爺話,趙大伯他昨天晚上把腳崴了,就喊我來頂替他,我是他的侄子?!?p> 富商有些狐疑地看著面前這個黑臉小子,確實頂著一張和老趙一樣的大黑臉,只是看起來眉目清秀,和老趙歪瓜裂棗的五官沒一點相像。但是時間緊急,再回去重新調(diào)一個仆役,就錯過劉府接客的時辰了,一時間顧不了那么多,“行吧行吧,你小子給我注意點兒,別把事情給我辦糟??!?p> 一行人重新上路。
黑臉小子自然是司朔。至于為什么要混入進劉府的隊伍,還得從那天搜查到柳艾和五邪教往來的書信開始說起。那些信中,不單單記載了五邪教的部分陰謀,也記錄了他們安插在此的部分棋子。
劉興慶,就是這些人中官職最大,和五邪教聯(lián)系最緊密的一個。
司朔認得劉興慶,或者說,他認識的,是那個在北齊大將軍府中做幕僚的劉新卿。
……
劉興慶獨坐房中,外邊張燈結(jié)彩,他的表情卻有些憂慮。
他手里握著一張小小的紙片,已經(jīng)被揉的不成形狀?!霸撍?!”紙片上傳來的消息讓他平時儒雅的談吐不復(fù)存在,“那個人,到底想干什么!”
也難怪劉興慶如此憤怒,五邪教安插在南晉的內(nèi)鬼,就在過去的十天之內(nèi),悄無聲息地消失一大半,他派出去調(diào)查的人,也只有一個逃了回來,帶著重傷,神志不清,而就在昨日,他所知道的最后一個隱秘的據(jù)點,也斷了聯(lián)系。他又派出一批人馬,只在據(jù)點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就是現(xiàn)在被他攥在手里的那張。
“寄存在你這里的刀,我終回取回來。”
有些潦草,卻字字透著殺氣。
劉興慶看了看鎖著刀的柜子,心里更加焦躁不安,刀的主人他已經(jīng)猜出大半,但是卻始終不敢相信。
他與他的區(qū)別,就好像巨人和螞蟻。
“老爺,福州大商蒲鴻富前來拜訪?!遍T外報信的管家讓劉興慶從這種焦慮中清醒。像這樣的一方巨賈,他還是要親自出面接待的。南晉重商,大商的地位要比北齊高上許多,他在南晉這些年,也算明白這個道理。
劉府門口,蒲鴻福還在訓斥著仆役,“你瞧瞧你們一個個的,才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的,真是一群廢物?!?p> 下人們敢怒不敢言,那幾口箱子,裝的皆是金銀財寶,重量不可小覷,蒲鴻福又命令他們得小心翼翼地走,生怕碰壞了那些珠寶,一來二去,可不是簡簡單單挑個箱子那么簡單。
“劉大人到—!”管家公雞打鳴的報信聲很容易讓人誤解他是從宮里出來的太監(jiān),蒲鴻福立馬踢了仆役一人一腳,東倒西歪的仆役們立刻站的筆直。
“哎呀,蒲掌柜的,好久不見啊?!蔽匆娖淙耍嚷勂渎?,劉興慶的話讓蒲鴻福如沐春風,即使知道是客套話,但也聽的怪享受的。
“劉大人,小人一介平民,哪里能勞煩大人親自接見!”蒲鴻福恭恭敬敬地對著劉興慶行了一個大禮,卻被他連忙扶起,“哎,蒲老弟,哪里用得著這么客氣,我們兩人,用不著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shù)。”
官員和商人的見面,永遠都是一見如故,三句話出口,就成了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仆役們跟著劉府管家,將一箱箱珠寶抬進劉府,“誒誒誒,你們小心點兒,動作輕點兒,碰壞了,拿你們的性命都賠不起!”管家仰著頭指揮,像只高傲的大公雞。
司朔不露聲色的撇了劉興慶一眼,模樣和記憶中并無太大變化,只是多了謝斯文和官宦氣質(zhì)。
“喂,說你呢,發(fā)什么呆!還在這兒磨磨蹭蹭的?!惫芗铱匆娝舅酚行┿渡?,跳起來,踢了他一腳。
司朔抬起頭,充滿憤怒和殺氣的眸子讓管家退后一步,兩股癱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是再看時,司朔卻換上卑微憨厚的笑容。
“小的知錯了?!笨粗腥魞扇说纳袂?,管家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
“進…進去吧?!?p> 司朔扛著箱子,沒再看那劉興慶,走進劉府。
管家心有余悸地看著司朔遠去的背影,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安慰自己道,“肯定是昨晚黃湯喝多了,看花了眼,那種賤種怎么敢這么看我。”
“看什么呢?還磨磨蹭蹭的,想掉腦袋?”
后邊還慢吞吞的其余仆役立刻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動作。
蒲鴻福和劉興慶挽著手,看向這里,管家瞥見,換上副諂媚的表情,“讓大人和掌柜的見笑了?!?p> 挽著手的兩人一同笑了起來。
至于每個人在笑些什么,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