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這些天,冷月颯一直在渾渾噩噩地沉睡。
或許是因?yàn)橹辛硕?,身子弱的可怕,又或許是她自己根本不想醒來。
那一日,仿佛是一場噩夢,她不愿再想起。至始至終,她都不敢相信,蓬萊,覆滅了。
那個世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海外仙山,那個她自幼便待著的地方,仙霧繚繞,絕世佳境,一夜之間,歷經(jīng)天罰,化為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鳳棲,德高望重的蓬萊上仙。那個不茍言笑,一身清冷,仙氣凌然,宛如天神的男子,冷月颯一生最尊敬的人,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近二十年,悉心教導(dǎo),恩重如山。
如今,再也見不到了。
那一晚,也就是她大婚的前夜,鳳棲進(jìn)入她的夢境,如往常一般,他一襲白衣,墨發(fā)披肩,手把手教她寫字。
冷月颯以為,那只是兒時的一段記憶罷,可后來她才明白那是師父在與她告別。
他與她說了許多話,話語太深,她沒懂得透徹。
白霧茫茫處,她站在原地,看他隨風(fēng)遠(yuǎn)去,那時她是那般的不安。
急忙追上去,拼命穿過那白霧迷嶂,看到了她永生永世都不敢忘記的一幕。
蓬萊之上,黑云翻滾,電閃雷鳴,天罰之下,毀滅一切。蓬萊仙島巨浪滔天,山崩地裂,面目全非,萬千生靈涂炭。
冷月颯看到,青霞峰頂,鳳棲如玉而坐,面對天罰,依舊一臉淡然。
道道天雷轟頂,落在他的身上,即便鮮血染紅白袍,仙骨被毀,魂飛魄散,他也未吭一聲。
她發(fā)了瘋似地拼命呼喚,想要沖到他面前,奈何被團(tuán)團(tuán)白霧纏繞,越推越遠(yuǎn)。
恍惚間,她只看到鳳棲朝她微微一笑,沒有血色的薄唇輕動,仿佛在說:颯兒,回去吧……
夢中驚醒,她慶幸那只是一場夢而已,哪曾想到那就是事實(shí)。
那一日,當(dāng)她穿著血紅的嫁衣飛奔回蓬萊,看到的只是一片荒蕪,滿目瘡痍。
蓬萊已覆滅,青霞峰已倒,攬?jiān)麻w已塌,蓬萊再無半點(diǎn)昔日的風(fēng)光。
迎接她的也只是天界眾仙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揚(yáng)言曰:誅殺兇魔,替天行道,挽救蒼生。
好一個替天行道!好一個挽救蒼生!她當(dāng)時覺得那般可笑,因?yàn)橐粍t傳言,那所謂的天道就置蓬萊萬千生靈于死地,只為設(shè)下一個誅殺她的圈套。
蓬萊為何覆滅,鳳棲為何被剔除仙骨魂飛魄散,她知道一切不過是因?yàn)轼P棲收她為徒罷了。
十多年前的那一日仿佛是所有人的一個噩夢,驚雷陣陣,天旋地轉(zhuǎn),萬千邪氣化為天狗吞噬太陽,六界一片黑暗。
更詭異的是血月東升,吞并星辰,與日爭輝。
從那以后,夜空便出現(xiàn)了一顆血星,弄得人心惶惶。
一則上古預(yù)言被提起:血星現(xiàn),天下變,六界存亡,天道閉眼。
傳說,混沌初開時,天地崩裂,萬千邪殺之氣化為遠(yuǎn)古三大神器:遺忘之戒,斷魂箭,誅魔陣。
遺忘之戒乃至邪之物,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然而,自它出世以來無人能夠駕馭,一直被魔界看守。
數(shù)千年來,六界之中,唯屬仙魔兩界最為強(qiáng)大。
自古正邪不兩立,仙魔兩界一直爭鋒不斷。魔界上有魔王掌管大權(quán),下有四大魔君,大祭司,魔將數(shù)千人等。
十多年前,天生異象,血星現(xiàn)世,神器擇主,這意味著魔界之皇誕生,六界惶惶不安。
在所有人的眼里,魔皇是邪惡之主,帶給天下的是永無止境的殺戮和死亡,人人得而誅之。
而她,居然就是天命之皇,六界眼中的邪惡之主,天理不容。
蓬萊上仙鳳棲瞞過六界,收她為徒,悉心教導(dǎo),庇護(hù)她長大,卻也因此惹得天君大怒,天罰加身,魂飛魄散。
三年前,輪回盤的一卦,天機(jī)泄露,冷月颯不能再留在蓬萊,否則將有滅頂之災(zāi)。
為此,鳳棲與她斷絕了師徒關(guān)系,趕她出蓬萊。
然而,時隔不久,鳳棲又出爾反爾,去人間又以師父的名義將冷月颯帶回蓬萊。
這一點(diǎn)連耿尤都不知道,鳳棲沒有與他說,足以證明鳳棲知道的東西真的太可怕了!可怕到鳳棲不敢透露只言片語。
可惜,冷月颯不知道。
當(dāng)初,她執(zhí)意離開蓬萊,鳳棲曾告誡她,若是離開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確實(shí)不該回去的,那一天羅地網(wǎng)令她失去的遠(yuǎn)不止師父,而是一切。
一場密謀,她深種劇毒,修為消散,面對數(shù)百神仙和十萬天兵,她凡人之軀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呆、勿餒、千尺,一個個她在乎的人為她而死。
往事難卻,回首枉然。
泠王府里,異常安靜。
正午時分,陽光穿過窗欞,灑在她的臉上。
冷月颯睜開眼,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身旁沒有滄郢的身影。
起身下床,她站在窗前,看向外面,整個泠王府依舊是一片喜慶的火紅。
她記得,那一天是他們的大婚之日,九月九號,他用滿城紅裝傾世婚禮迎娶她,花轎繞了京都整整三圈,羨煞整個千國女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婚禮沒有完成。
太子野心勃勃,發(fā)動宮變,囚禁國君,妄想奪其皇位。
秦滄郢被急召入宮,誤了吉時,她在喜堂等了許久,即便受盡賓客們的奚落冷諷。
她一直在等,她相信他會回來的,他也沒有讓她失望,他回來了,可當(dāng)他趕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收到噩耗,回了蓬萊。
她在,他未歸,他歸,她已去。
于是,一場曠世婚禮就這樣錯過了。
外面天空如藍(lán)寶石,干凈明亮,日光卻有些冷。
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女子推門而入,手里端著一碗箐花粥,冒著氳氳熱氣。
女子穿著一襲藍(lán)裙,輕紗如大海般層層氤氳,容貌傾城,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下凡的仙女,神圣美好。
可詭異的是她的額頭上跳動著一簇藍(lán)色的火焰,帶著幾分邪氣。
黛戈看著站在窗前凝望遠(yuǎn)方的冷月颯,冷艷的臉上終于浮起一抹笑意,她與生俱來的尊貴和風(fēng)華無人能及。
“滄郢在哪?”冷月颯開口問道。
聽到這個名字,黛戈目光一沉,沒有作答,將手中的箐花粥放到桌上,用勺子細(xì)細(xì)攪拌,讓它冷卻。
冷月颯沒有再說什么,屋子格外安靜,只有勺子碰在碗沿發(fā)出的清脆聲。
看著那個在蓬萊陪伴自己多年的黛戈,冷月颯覺得她好陌生。
記得母親曾對她說過,戈兒本是流浪街頭的孤女,母親見她可憐,于是好心收留。
可是后來,冷月颯才知道黛戈的身份并非如此,她騙了所有人,卻沒有騙過鳳棲,但是鳳棲依舊沒有點(diǎn)破。
三年前,她被逐出師門,第一次離開蓬萊。守陽山下,西冥魔君白嵬和骨魔兵將他們重重包圍,帶來了魔界大祭司劉蠡一只斷臂,以他性命為要挾,逼迫黛戈回魔界。
那時冷月颯才知道,黛戈是魔界大祭司劉蠡的親孫女,也就是魔界下一屆的大祭司,被尊稱為少祭司。
分別之際,黛戈將冷月颯托付給了同行的秦滄郢,一意孤行回了魔界。
時隔幾年,冷月颯第二次出蓬萊,黛戈回來了,卻變了,她唯一知道的是劉蠡已經(jīng)死了,黛戈是新一任魔界大祭司。
“小姐,這是你最愛吃的箐花粥,你已經(jīng)幾天沒吃東西了,趁熱吃吧?!摈旄曜旖菐Γ瑢⒅喽说嚼湓嘛S身旁。
哪知,冷月颯沒有看她,依舊凝視著遠(yuǎn)方,眼含憂傷,緩緩問道:“戈兒,為什么?”
黛戈目光一閃,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將手中的粥端近了些,溫柔道:“小姐,趕緊吃吧,否則涼了?!?p> “為什么!”冷月颯提高聲音,有些怒了。
“戈兒不知道小姐在說些什么?”
嘩啦——
黛戈手中的玉碗被冷月颯揮手摔在地上,碎了數(shù)片,箐花粥也濺了一地。
“戈兒,你不要再裝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是你殺了靜姨和空錦,將她們的尸首拋入井里。是你在清水茶杯里下藥,才會讓雯兒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是你在我大婚之日給我下毒,讓我回蓬萊的時候修為盡失,毫無還手之力!戈兒,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冷月颯心中凄涼,若不是那毒,小呆勿餒和千尺都不會死,滄郢也不會險些喪命。
冷月颯想不通,也不相信,蓬萊仙島數(shù)年的陪伴,已遠(yuǎn)非主仆,可黛戈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
難道她也像那些神仙一樣,希望她死嗎?
黛戈蹲下身子,默默收拾著地上的碎片。
她是魔界尊貴的大祭司,這世上也就只有眼前人能讓她卑躬屈膝,她本知道瞞不住她,她雖想過要瞞住她,可知與不知都不重要了。
“戈兒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小姐只要記住,戈兒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好就足夠了?!?p> 冷月颯冷笑一聲,為了她好?為了她就可以傷害她身邊的人?
經(jīng)歷這許許,她除了失去,好在哪里?
無奈閉上眼睛,冷月颯在心中告訴自己,眼前的人不是黛戈,真正的黛戈絕不會如此心狠手辣機(jī)關(guān)算盡,絕不會給她下毒。
“你不是我的戈兒,我的戈兒早在三年前的守陽山就死了,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黛戈渾身一怔,一不小心被鋒利的碎片劃破了手,鮮血涌了出來。
“小姐,你不是答應(yīng)過戈兒,倘若有朝一日,戈兒真的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小姐也會原諒戈兒對嗎?”
冷月颯閉目不答,她確實(shí)說過她會原諒的,可是她沒想到,黛戈能一錯再錯。
黛戈輕輕嘆息,仰起頭,眼中泛起淚光,閉上眼,兩行清淚從蒼白的臉頰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