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暗森林·四
漆黑的東西自遠方碾壓而來,一如那個雨夜如陡崖般的巨云。
黑壓壓的,似群山一點一點拔地而起,又似地平線向這邊推進。這黑壓壓的東西一切吞噬了蒼穹,吞噬了日光,如從混沌中逃竄而出的古獸,邁著令人窒息的步伐逼近。狂暴的風壓亦隨之如龍般洶涌襲來,攪動著每一絲充斥著淡淡血腥味的空氣。
如果看得仔細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山頭在往上升高,也不是地平線在推進,而是一團巨大的黑煙……
“趙叔!你快來看!”
爬上房頂?shù)睦罟鈫⒋舐曮@呼道,冷汗頓時浸濕了領(lǐng)口。
戚衛(wèi)光也在冒汗,那雙淺灰色的瞳仁此刻分明在左右搖擺,以至于映射出的林立的房屋仿佛也在隨著瞳仁顫抖??耧L嘶吼著,掀動著二人的頭發(fā);衣角于風中蹁躚起舞,又似戰(zhàn)旗獵獵作響。
趙國強其實一直都在勸慰自己,沒什么好緊張的,說不定只是偶然的什么東西爆炸而已。
然而,當他爬上屋頂,將目光眺向遠方的那一刻,他也同樣陷入極度的驚恐之中。
因為他看到,那是滾滾黑煙,正借著狂暴的風壓向著三人襲來!
“工廠炸了!不好!快叫上那家伙跑!”
趙叔忙將背包跨到背后,快步沿著圍墻向飯店外跑去。二人也不敢怠慢,只是緊隨其后,踹著兩顆狂跳的心臟沒命地奔逃。
“趙叔,方便面……”
“背包里的就夠了!命要緊!”
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趙國強,此刻也全然似泥石流前的兔子一般,開始沒命地狂奔起來。李光啟和戚衛(wèi)光二人就算開始不緊張,現(xiàn)在見趙國強這么一跑,也早就緊張得要死了。
順著房頂出了飯店,三人發(fā)現(xiàn)冉鵬依舊在原地等待。此刻,他看著那滾涌著碾過來的煙幕,也正站在那干著急。
“別傻站著了,快跑起來!”
這幾乎是李光啟使勁了渾身解數(shù)吼出來的。
冉鵬嚇得先是一愣,見戚衛(wèi)光已然越過自己跑出了老遠才反應(yīng)過來,忙跟在隊伍尾沒命地奔跑。
四人沿著平房頂飛奔著,在人煙絕跡的廢墟之中顯得格外奇特而壯觀。
“叔,咱往哪跑?”
半中間,李光啟擦了一把汗,扯著嗓子問道。身后的滾滾濃煙似一只張開漆黑大口的怪物,仍在窮追不舍。
從工廠飄來的煙中含有大量硫氧化物與氮氧化物,毒性極高,等飄到跟前,就是死路一條!
趙國強略略放慢了些腳步,先是左右環(huán)顧,眉頭一皺,而后又倏然一松:“往左垂直著煙幕跑!那邊是別墅區(qū)!喪尸不多……”
“嗷!”
然而,在他轉(zhuǎn)過身去的一瞬間,迎面而來的卻是一團血腥的黑影。趙國強只覺得身體重心一斜,整個人便被突如其來的沖擊撞翻在地。
一大股腥臭味自眼前襲來,趙國強暗叫不好,忙抬起左胳膊,攔在自己的脖頸面前。
果不其然,下一秒隱隱的劇痛便自小臂處傳來——那是缺了半邊的血腥大口,正用參差不齊的斷牙啃咬自己!大口的主人是一張肥胖的腐爛的臉,他的頭發(fā)蓬松地散落在兩耳;眼球似乎也被撓破了,嘟嚕出血淋淋的幾根不知名的絲線來。
冷汗頓時一陣接著一陣從脊背后頭冒出來,流成了一條小溝。假如沒有雜志和厚衣物的防護,自己今天就交代在這了!
趙國強想騰出手來抽出腰間小刀結(jié)果這頭該死的喪尸,可是喉嚨被那雙巨大的有力的手扼死,實在是不能……
“噗!”
眼前血花四濺,臟臭的血液淋了趙國強一臉。
小臂上的疼痛驟然消失了。再次睜開雙眼,面前那張腐爛可怖的臉上已是多了個血窟窿。
趙國強慌忙將胳膊湊到眼前查看。不得不說剛剛的喪尸勁很大,膠帶與毛巾構(gòu)成的軟面被咬出了一排窟窿。好在下一層的雜志足夠給力,這才沒傷到皮肉。
“趙叔,沒事吧?”
李光啟忙將他扶起。右手攥著的鋼鐵撬棍仿佛也在回味剛剛的一擊,意猶未盡地舔著尖端處與紅漆融為一體的鮮血。
聽到身后的異動,冉鵬轉(zhuǎn)過身,雙眼瞪直了。
順著他的目光,三人向著身后十多米開外的一處低矮房頂看去。熙熙攘攘的,就像之前的街道一樣,人們摩肩接踵,沉浸在人類文明特有的擁擠之中……
一只手搭在了房頂邊緣。
戚衛(wèi)光的雙瞳放大了。
那雙灰色的瞳中映射出無數(shù)張沒有神情,沒有顏色的臉。
“別傻愣著了!快跑!”
李光啟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剛剛巨大的動靜引來了尸潮!
四人現(xiàn)在徹底地不要命地飛奔起來了。
不足兩米高的可憐的小平房,根本無法在構(gòu)建有效的防御效果。再加上墻根堆放的雜物,更是給尸群提供了上身的臺階。
僅僅是不到兩秒的功夫,十多只瘋狂的喪尸已在墊腳的人墻輔助下沖上了屋頂!
它們已經(jīng)徹底瘋狂,眼中只有活人!活人!活人!
“叔,這樣跑鐵定不行!”
李光啟大喊著,他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厲害。腎上腺素的分泌已經(jīng)到達一個臨界點,對身體各部分機能的刺激效果也在愈發(fā)地減少。
而與他競跑的對手,是不知疲倦的,耐力超出正常人類數(shù)十倍的,身體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為了殺人而變異的喪尸!
趙國強也感覺得到那種逐漸舉步維艱的疲憊。畢竟上了年紀,始終是禁不起太大的折騰,渾身上下可以擠出來的能量在劇烈的奔逃中已經(jīng)幾乎消耗殆盡。
面前的建筑逐漸稀疏起來,人類文明的鋼筋水泥領(lǐng)地正一點一點被綠草與樹木所取代。此刻,天空陰沉沉黑壓壓的,陰影罩在那還未長大的嫩葉上頭,讓油綠的闊葉看起來都病殃殃的。
再有小百步就可以進入別墅區(qū)了,躲過濃煙的侵襲,便可以安然無恙地活下來??墒呛翢o疑問,身后窮追不舍的尸群,無疑會在這百步跑完之前,將四個人統(tǒng)統(tǒng)撲倒。
難道這真的是上天注定的所謂命運嗎?
趙國強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真的跑不動了。身后急促的喘息緩緩逼近,血管勒緊掙扎的心臟,希望遠離空洞的眼眶……
不對,這喘息聲似乎是少了一個人?
趙國強忙回過頭去,果不其然,跟上來的只有李光啟與冉鵬。
戚衛(wèi)光已然在十米開外停下,這里比李光啟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低一個平臺的高度,和喪尸群處于同一平臺。
身后是三個同伴,面前是整個腐朽的世界,與它那血腥的爪牙。
他微微扭回頭來,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決絕,只有如水的靜謐。
“小戚!你干什么?”
李光啟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剎住腳步,歇斯底里地吼道。
“光啟哥,等會在第四排第二列房子那兒等我?!?p> 戚衛(wèi)光說罷,將頭扭了回去。在他左手出,捏著一只正在滴血的袋子——那是輸血用的塑料袋!
回想起之前在倉庫的時候——原來是那會兒發(fā)現(xiàn)的,他當時懷里揣著的東西就是擊殺護士的變異體時發(fā)現(xiàn)的血袋。
他要以自己為誘餌引開尸群!
黑壓壓的尸群愈發(fā)逼近,愈發(fā)變得瘋狂。
無數(shù)根被啃得露出森森白骨的胳膊揮舞著沖他撓來,仿佛烏賊的無數(shù)只腕足,要將眼前的獵物攪入口中……
“唰——”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一聲空氣被割裂一般的微弱聲響,戚衛(wèi)光已然在瞬息之間沖向尸群的側(cè)翼。刀光晃晃,飄灑著如絲如縷的鮮血。再定睛一看,沖在尸群最前方的那頭喪尸已然被劃拉破了半個身子。
腸子腎臟從被菜刀割開的肚皮中泄出,似餃子破了皮一般,互相踩爛的彼此的脾胃,雙肺,甚至連流出來的腸子都互相糾纏在一起,絞在彼此的腿上,又聽得幾聲吧唧吧唧的啃咬聲……
畫面令人作嘔,卻無處不充溢著殘忍的暴力美學。戚衛(wèi)光又是酣暢淋漓地一記側(cè)身橫斬,撲殺上來的第二頭喪尸便在這防守反擊下被攔腰截斷。
他提著往外漏血的袋子,跳下了平房。
奇跡般的事情發(fā)生了,尸群受到血腥味的吸引,居然紛紛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追向戚衛(wèi)光!
冉鵬已經(jīng)驚訝得說不出話,冷汗掛滿了他的大臉;趙國強沉默不語,他沒有想到戚衛(wèi)光會選擇這種方式來保全他人;李光啟的拳頭攥緊了,他的指甲刺入掌心里。
“……我們走?!?p> 看著戚衛(wèi)光消失的背影,他的雙目泛起了紅光。
末了,他毅然轉(zhuǎn)過身,帶著三人向別墅區(qū)的方向快步跑去……
殘陽如血。
漆黑的煙幕籠罩著整片被遺棄的天空,就連從縫隙中透入的微弱陽光都顯得骯臟,渾濁,如一灘落滿了雜塵的鐵水。
郊外,工業(yè)區(qū)的大火依然在熊熊燃燒著。這里是一家化工廠,直沖云霄的高大煙囪令這里極富有傳統(tǒng)重工色彩。
事發(fā)時正是工廠工人的下班時間,因此這里并沒有留太多的人,唯有墻皮斑駁的圍墻上幾點淡淡的血漬訴說著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一切。
廠內(nèi),三四個提著刀的黑衣青年收了沾著污血的棍棒,悠閑地點起煙來。
在他們跟前,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穿著制服的尸體。另外三四個人似是打什么賭輸了,悶悶不樂地抄起棍棒與西瓜刀,到外面站崗去了。
廠房外的工地上,兩個人并排看著巨獸般的煙團逐漸侵入遠方。他們的衣角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一個皮膚黝黑,很是淡定;另一個則是滿臉得意洋洋,火紅的雞冠頭在風里跳動著,讓他有種古羅馬將軍的既視感。
秦默興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的老鼠,居然想到炸了廠子用煙熏他!不過你說也真是奇怪,為什么”
“呵呵,默哥想解惑,我自是不會保留?!?p> 老鼠微微一笑。
“記得最后一次天氣預(yù)報說會有冷鋒過境,那時我就已經(jīng)知道定會有大風降臨,又正好碰上這些人進到工廠的下風向找吃的,就向您獻上拙計,炸了這的廠子。大風會讓具有劇毒的煙霧快速蔓延,比車還快?!?p> “現(xiàn)在沒有環(huán)保設(shè)施的處理,沒有消防部門來滅火,大火一燒就是幾天幾夜,產(chǎn)生的毒氣更是能達到幾十甚至幾百噸。爆炸聲還會吸引附近的尸群向我們所在的方向聚集,途中便會先碰上他們。如果他們想逃跑,便定會遇到麻煩。而我們,既站在上風向不用擔心被熏著,又離得喪尸遠一時半會兒不用怕被包圍,自然是占盡天時地利了。”
“可以啊,你這一肚子墨水沒白裝!回頭和老大請功,我只要七成,剩下的三成就都歸你?!?p> 秦默興奮地又拍了拍老鼠的肩膀,拍得老鼠直晃悠。
他怯怯地擠出一絲笑容,兩只眼睛瞇成了一對月牙:“不敢不敢,默哥要是高興,我拿一成也沒關(guān)系嘛。只不過看著天怕是會下雨,如果下雨的話這招就不好使了。”
“好,我就知道你這個軍師沒挑錯!那到時候我就拿九成,剩下的一成給你好了?!?p> “……”
突然,老鼠皺起了眉頭。
“默哥,你覺得他們有沒有可能從尸群的追殺之中逃離出來呢?”半晌,他突然發(fā)問道。
此刻秦默剛嚼完一大罐口香糖,正在往外吐。聽老鼠這么一說,他不屑地笑了:“拉倒吧,我可沒見過擱尸群里頭還能不被啃死的?!?p> “但是,默哥,看這個天氣……下雨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下了雨,這一招就不好用了?!?p> 老鼠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事真多,哪有那什么神!”
秦默聳了聳肩,看到老鼠依舊是一副被難住的模樣,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行,我讓秦爆再帶一支隊伍盯住他們,這樣應(yīng)該沒問題了吧?”
“嗯嗯,這樣還算穩(wěn)妥。”
老鼠點了點頭,眉頭欲舒卻止,又重新皺回去。
“我特么!”
見他的樣子,秦默有點來氣,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老鼠整個拎到自己跟前:“你想主意怎么和拉屎一樣是一截一截的?能不能一個屁干脆點放完!”
“我是在想,萬一那個藍頭發(fā)的……真的那么巧,是戚衛(wèi)光呢?”老鼠睜開尖細的眼睛,問道。
秦默不說話了。
末了,他松開老鼠的領(lǐng)子,背過身去。
“我會和他的事,我會了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