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船的意外使陸家的生意遭受了重創(chuàng),血本無歸還牽扯船工的撫慰,鹽運只能暫時擱置。這段養(yǎng)傷的日子,各種謠言雪片一樣紛至沓來。外界傳言陸家要抵擋布店彌補虧空,想趁機搶奪陸家的鹽運生意更是不乏其人。陸伯平養(yǎng)好傷重新出現(xiàn),也是對那些別有用心落井下石的人最有力的回擊。
陸伯平和管家李天佑去處理有關鹽船的遺留問題,臨走前交代梅月嬋:‘以前一些被擱置的事情都要有個交代,這段時間家里會忙些,你幫家里照看一下衣店的生意,一切問題交給你全權處理。尤其是賬目,每一筆賬都要走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爹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如果遇到什么問題,我不在的時候,可以找李管家和你二哥幫忙。’
陸豫今天去洽談布料貨源的問題,這些問題,在陸晨成婚前都是由陸伯平親力親為。一場身體上的病變讓他不得不忐忑的放開手,把擔子放在兒子的肩上。梅月嬋先到離路口較近的一家衣店查看了一下生意和賬目問題,另一家她打算明天再去。午飯后她又回到原處,相比而言,這個店的生意比那兩家要好很多。
路過一家包子鋪的時候,一只獨自流浪的土狗蜷縮在店外的墻角,渾身發(fā)冷似的不住地哆嗦,目光膽怯而自卑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它渾身黃色的皮毛和個頭都和阿黃極其相似,不由的引起梅月嬋對阿黃惦記和思念。這一個月來不知道阿黃在別人家怎么樣了,它的新主人是不是喜歡它?梅月嬋把手中沒吃完的半個包子輕輕地拋在陌生土狗的旁邊,悄悄走開。舉目四望,街上最近出現(xiàn)了不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流民,或者乞討,或者萎靡不振地縮在墻角,直到黑夜將他們所有的孤獨和絕望帶走。
每隔幾年都會出現(xiàn)這種哀鴻遍野的情景,有沒有飯吃全在上年的存糧多少,遇到天災人禍入不敷出,有錢人家稍微好一點,窮苦的百姓只能等死。李天佑念叨過家里存糧不多,陸老爺想給家里存些糧食但幾次都空手而回。
水月昨天早上離開了陸家,薛鳳儀給她安排了新的丫鬟,說這兩天就到陸家。梅月嬋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緩緩走著,思索著一些零碎的事情。
“瘋女人。”梅月嬋目光茫然,四處張望著。前面不遠處的背影,讓她心中一緊,警惕地停下了腳步。瘋女人正鬼鬼祟祟地隱在一家店鋪的招牌后,幾次朝著衣店的方向探頭探腦。她身上穿著和上次一模一樣顏色的短祆長褲,不同的是這件很干凈。想必她自己或者有家人幫她清洗。如果是她自己的話……梅月嬋冰雪聰明,細小的問題絲毫逃不過她的眼睛,暗暗在心里尋思著。瘋女人踽踽離開的時候,梅月嬋悄悄地跟了上去。
瘋女人手里拿著一根破皮開叉的木棍,邊走邊低頭在地上劃拉著,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著什么,對周圍的人群毫不理會,完全進入一種自我狀態(tài)。很快,此起彼伏的市井之聲越來越遠,梅月嬋跟著她七拐八繞來到了偏僻的街巷。突然,前面的路口處竄出一個人影,沖上前揮拳把瘋女人打倒在地,突如其來的情景讓梅月嬋驚目張舌不知如何是好,連忙閃身躲了起來,心咚咚狂跳,急促如鼓。瘋女人在地上拼命掙扎著,口中邊叫嚷著什么,男人也不說話飛快地擼掉她手腕的鐲子,轉身逃之夭夭。
瘋女人披著散亂的頭發(fā)驚魂未定,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朝著男人去的背影罵了兩句,一路小跑快速的朝巷子里跑去。梅月嬋站在遠處猶豫了一下,緊隨其后,追了上去。她以為瘋女人要回家,出于好奇和懷疑才跟了過來,但是過了很久,瘋女人仍在到處溜達。再這樣兜兜轉轉天都要黑了,也不知道瘋女人要去哪兒?這樣盲目的跟下去……
梅月嬋失去耐心的時候,瘋女人在前面一家古樸的大院外停了下來,屈膝蹲在墻根探頭探腦。她的詭異行為再次引起梅月嬋的好奇,有幾處人家的房子和門前的鳳仙花讓梅月嬋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梅月嬋惡作劇的從地上撿起幾塊石頭,朝瘋女人使勁扔了過去。
瘋女人突然被砸來不及驚叫,其他滾落到巷里的石頭發(fā)出動靜,立刻引起了一串緩慢的腳步聲。瘋女人起身剛要逃跑,已經(jīng)被一個身穿長衫戴著眼鏡的男人堵在原處。瘋女人瘋瘋癲癲地傻笑著抓了把土抹在自己臉上??赡苁桥睡偗偘d癲披頭散發(fā)的樣子驚到了這個男人,他什么也沒說,任由瘋女人低著頭做賊似地灰溜溜離開。
“表哥,怎么了?”
“沒事,一個瘋子?!?p> 梅月嬋后背緊緊地貼在墻上,大嫂和那個男人的對話傳入耳朵,她仰著頭沉沉地吐了口氣。聽了他們的腳步漸漸離開,梅月嬋才探出頭去,望著他們并肩而行的背影,有些疑惑有些失神。大哥知不知道這個秘密?長此以往任其發(fā)展,總有一天大哥會受到傷害,但是,就算現(xiàn)在自己出面制止,事情一旦挑明被撕開仍然是一種傷害。怎么辦才好呢?梅月嬋想到了大哥,雖然早上兩個人發(fā)生口角不歡而散,但她心里仍然為大哥感到心疼和擔憂。早上陸恒到店里支錢,被梅月嬋拒絕。在此之前這樣的事情已不足為奇屢有發(fā)生,因為他是掌柜的兒子,店里的伙計雖然私地下議論但表面上卻唯命是從討好奉迎。
梅月嬋明白的告訴他:“錢可以拿,但必須留下字據(jù)簽名按上指印,否則一分錢也拿不走。”陸恒作為陸家的長子,從自己的店里拿錢竟然被拒,當時的氣氛可想而知。陸恒鐵青著臉氣呼呼地質(zhì)問她:“自己家人花錢竟然也要寫字據(jù)?這是破天荒從來沒有的事情?!?p> “我也很為難,陸家的帳一塌糊涂……”
“賬目糊涂有賬房先生,關你什么事?”
“我是陸家的人,陸家的事和大哥和我都有關系。賬房先生出了差錯可以走人,陸家的興衰安危會著落在每個人身上。陸家的帳以后由我來管,出了什么問題,我是要負責任的,希望大哥不要為難我。”
想到陸恒當時氣得發(fā)綠的臉色,梅月嬋上提肩頭沉重地吐了口氣。她后悔跟著瘋女人來這里,有些秘密不知道為好。知道了,壓在心里反而像塊石頭,拿不走吐不出。
“嗯?!泵吩聥人季w煩亂,正走神的時候,突然肩頭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梅月嬋嚇地倒吸一口冷氣,將驚呼出口時,一只手立刻捂住她的嘴巴。梅月嬋徒然想起瘋女人被搶走鐲子的一幕,曲肘猛然向?qū)Ψ礁共坑昧σ粨簟?p> “別吱聲。”
梅月嬋聽到熟悉的聲音,迅速收手,對方悶悶地一哼,也松開了手。梅月嬋望著眼前擰著眉頭手捂胸口,面色凝重的陸恒,張嘴結舌錯愕不己。陸恒沉默著沖她擺了擺手,又朝身后指了指示意讓她離開。
梅月嬋默不做聲跟在陸恒身后,倆人迅速離開讓人匪夷的事非之地。
離那條巷子遠點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絨樹,樹身雖有陸家后院的那棵粗壯,但枝葉卻不及那棵茂密挺拔,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沉默無聲地立在路口。陸恒背對著她,點了支煙吸了兩口,說道:“你就當今天什么也沒看見。”
梅月嬋認真地點了點頭:“哦。知道了。”
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從大哥的態(tài)度不難得知,他對大嫂的事一清二楚,并且讓她裝聾做啞。貌似平靜的背影,無言的訴說著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你為什么到這來?”陸恒轉回身,落在她臉上的眼神滿是狐疑。
“……”梅月嬋一時語結。自己并不是專門來偷窺,她想到了那個瘋女人。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竟然戴著鐲子,足夠離奇和匪夷所思。梅月嬋覺得大哥對大嫂的事情一定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不可能恰巧路過這里,很可能是跟蹤大嫂而來,也許他對這里比較熟悉。
“大哥,您認識那個瘋女人嗎?”
“哪個瘋女人?”
“就是,就是剛才,這里有個瘋女人。”
陸恒一頭霧水望著語無倫次的梅月嬋,愣怔著。梅月嬋意識到,陸恒很可能根本沒看見那個女人。
“你來這干什么?”陸恒仍有些不放心,加重語氣提醒她:“陸晨沒在家,一個女人,不要到處亂跑?!?p> 梅月嬋低眉順眼地點頭:“嗯?!?p> “你一直沒回答我,你來這干什么?”
“看一個親戚,走錯路了?!?p> “看完早點回家?!标懗空卵坨R放在上衣擦了擦一邊說。略帶責備的口吻也不乏關切,似乎早上兩個人橫眉冷對的僵持局面從未發(fā)生過。陸恒找不出梅月嬋有什么可疑之處,轉身準備走開,梅月嬋輕聲叫住了他。
“大哥,陸晨究竟去了哪兒?”
陸恒目光茫茫看著遠處,梅月嬋滿含期望地望著他。陸恒平時總是一副心事重重不茍言笑的樣子,只有看到陸珍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露出笑容。
陸恒頓了很久,說:“家里的事我很少過問,這件事你聽聽爹怎么說吧?!?p> “每次我問起他,每個人都會有不一樣的說法,我總感覺,你們都在瞞著我什么?”
陸恒下意識抽動了一下嘴角,象是莫明其妙地笑,又像是一種對人對事地不屑,然后一言不發(fā)快步走遠。這個表情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但除此以外他又能說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說。他可以有一萬個理由很陸家所有人的人,但是對這個剛過門的弟媳婦卻心生同情,他覺得他們倆很像。一樣的無辜,又一樣無法解脫。
梅月嬋悵然地立在絨樹下,時隱時現(xiàn)的陽光透過細細碎碎的榕樹葉,在地上漏下斑駁的影子。
“你跟著我,不想知道我住哪兒嗎?”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梅月嬋吃驚地回頭,瘋女人正緊緊地注視著她,臉上幾條交錯的傷疤在交錯的光影里更顯得駭人。
“看來你真是在裝瘋賣傻?”
“當你活不下去的時候,你也會選擇裝瘋賣傻茍延殘喘。跟我來?!?p> “我為什么要跟你去?裝神弄鬼的我反而沒興趣了?!泵吩聥纫幌伦訉@個女人興趣盡失,轉身就走。
“你是陸家的新媳婦兒,結婚那天你的蓋頭被風吹掉,我親眼見過你。”
梅月嬋雙腳像被什么綁住一樣,立刻停了下來。她認識自己,那么大嫂的事情擺明了她就是故意引誘?這個女人想干什么?梅月嬋的腦子飛快地思索著。自己跟著她會不會又是另外一個陷阱?
“你要帶我去哪兒?你如果不說,我不會去的。”梅月嬋固執(zhí)地站在遠處一動不動。
瘋女人轉身走著,頭也不回只拋下一句話:“去我家?!弊吡藘刹剿l(fā)現(xiàn)梅月嬋并沒有像她意料中那樣跟上來,而是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急忙提高聲音,問道:“你真的不去嗎?”
梅月嬋懶洋洋地說:“我對你的事情不感興趣。”
“那陸伯平的事情呢?”
瘋女人口中竟然說出陸伯平三個字,梅月嬋半信半疑卻又鬼使神差的象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不得不快步追上女人的背影。一路上,她幾次三番的詢問女人究竟是誰,瘋女人都諱莫如深閉口不答。很快就到了一座僻靜的小院子,女人推門進院,立刻聽到另一個中年女人的聲:“哎呀,你跑哪去了,整天瘋瘋癲癲的,正要去找你呢!”
“以后,沒事的時候把大門鎖上,少讓她到外面去?!?p> “是,老爺。”
梅月嬋沒有進院,她對這個故弄玄虛的瘋女人并不放心,但是她聽得出公公陸伯平的聲音。聽到有腳步出門,梅月嬋慌忙躲到遠處墻根薔薇花叢的后面,直到腳步聲走遠,才忐忑的出來,怔在原處。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自己像被一個無形的深淵牢牢的吸附著,身不由己。深淵的源頭正是那些錯亂的秘密。
梅月嬋對自己不理智的好奇有些后悔,她打算離開。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告訴自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他是我的丈夫,他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我,給我送些吃的。每個人都有秘密,我就是他隱藏最深的秘密?!?p> “你不要跟我說這些,我對你的事不感興趣。”梅月嬋脖子一挺,惡狠狠地盯著女人,卻壓抑不住因為激動而顫抖的聲音:“不要再到陸家衣店去轉悠,不要讓我再看見你?!?p> 梅月嬋快跑幾步,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開這個女人,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她告訴自己,不管這個女人的話是真是假,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嫂的事情和她口中真真假假的身份,哪一樁被掀開,都會毀了陸家現(xiàn)在的安寧,一些人的幸福更會形如裂錦殘忍的撕成碎片。
梅月嬋害怕自己被拖進這個無形的漩渦,她無力保護自己,更沒有人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