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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間明月

第三十八章·輕似夢(一)

梅間明月 荒漠妖姬 5198 2019-03-09 20:03:09

  颶風褪去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有人竟然頑強地以自己薄弱的身軀對抗這場災難。一個在眾人眼中腦子有毛病的人――阿黃的主人,與阿黃不離不棄相依相偎,縮在一家廢棄屋子的屋檐下。

  想起那天他看阿黃的眼神,梅月嬋內(nèi)心深處仍是無法把他與眾口一詞的瘋子畫上等號。他看得懂別人眼神中的嫌棄、言語中的厭惡,即便是在災難來臨的時候,他選擇依偎在冰冷的墻下,保留最后一絲倔強的尊嚴也不愿去往人群中沾染廉價的仁慈或者惡毒地揶揄。

  梅月嬋突然覺得,他們是一類人:被人和命運捉弄、拋棄的人。

  “聽我娘說,他還有個兒子。早年,他曾是這里叱咤風云的人物,開著賭場黑白通吃,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成了這樣。那年他兒子從那個車站走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他就一直在那個車站周圍,好像還在等他的兒子。”小凱沉沉地說。

  “走了?什么意思?”梅月嬋不解。

  小凱想了想,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解釋說:“他是個乞丐,窘迫潦倒,可能他兒子想去外面闖蕩一番。聽說是下南洋了?!?p>  梅月嬋把亂七八糟散落在地上的包子,撿起來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個布袋里,默默放在老乞丐的腳邊。老乞丐有氣無力的靠在樹上,趴在他腳邊的阿黃沖梅月嬋晃了晃尾巴,黃褐色的瞳仁仍然有一絲的警惕。盡管每天它都能從她那里得到一個包子,但這一時的溫飽無法代替它與老乞丐朝夕相處餐風露宿的相依為命。

  梅月嬋把手心中單獨留出的包子扔在阿黃旁邊轉(zhuǎn)身默默走開,她知道,她還無法走進阿黃的心里,并且永遠不可能再有人代替老乞丐在阿黃心中的位置。

  假如不是相同的名字,他們只是互相視而不見的路人。因為,同樣,永遠不會有哪一條狗代替去世的阿黃,在她心中的位置。

  去魚場之前,姜少秋曾經(jīng)到過梅月嬋洗碗的酒樓。在他的周圍,所有人交耳稱贊的無非是他無限的風光,從來沒有人看到他內(nèi)心住著另一個并不開心的人。偏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眼就看到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落寞。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面容,但是她脫口而出地那句話,當時對自己的震驚他卻記憶猶新??此戚p輕松松毫不在意的一句話像一支防不勝防的弩,牢牢射中了他左肩下方,心臟的位置。

  那種被人撕開面目的慌張竟然混雜著一種心有靈犀的觸動,雖然只是萍水相逢相視一笑,他卻選擇記住了這個突然闖進他世界里的陌生女人。那種感覺并不那么強烈,緩緩地淡淡地,像晨間拂面的風,初醒時葉間漏下來的陽光也或是一種清淺的花香,亦或是喝過的某種茶,總之像一種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卻突然被喚醒的某種記憶。

  “我去找過你,想謝謝你,老板說你辭職了?!?p>  “不用謝,我也沒做什么?!?p>  “你是住在這附近嗎?”

  “有些事情不必記,不用謝。”

  街口的祠堂已經(jīng)徹底成了一堆瓦礫,常六站在遠處,冷漠的注視著那個空曠的方向。映在他瞳仁中的除了殘恒斷壁,還有個衣衫襤褸踽踽移動的身影以及緊緊追隨在左右的一只黃色土狗。

  姜少秋的別克汽車卷起一陣風,從旁邊揚長而去。有人問,六哥,你認識這家伙嗎?

  常六冷冷地說:“不認識。沒興趣。”

  “他是姜仲勛的小兒子。大房唯一的兒子。如果能結(jié)交上他,和警察攀上關(guān)系,我們?nèi)蘸罂删桶l(fā)達了。”

  常六極不耐煩地瞪了那人一眼,翻臉喝斥道:“有什么了不起?沒有他們,老子一樣能活?!?p>  看他黑臉,沒有人再敢吱聲。

  汽車拐過彎駛上主街,小芬念叨說:“因為拆那個祠堂的事,聽說有個地頭蛇帶了百十號人阻攔,姑父還受了點傷。”

  姜少秋望向前方的目光閃了一下,不語。過了會兒,小芬又笑嘻嘻地自言自語:“不過,不嚴重?!?p>  “少跟我提他。”姜少秋一眼不眨注視著前面,淡淡地說。

  小芬嘟著嘴,沖他聳了聳鼻子。又想到什么,怏怏不樂道:“表哥,不要接近那個女人,小心她訛你?!?p>  姜少秋覺得有點迷糊,不過,對表妹這種女人隨心所欲地跳躍式話題,他早習以為常。心不在焉地問:“哪個女人?”

  小芬高聲說:“剛才那個女人。那天突然躥出一條小狗,害得我們差點撞上人,就是她倆?!鄙灶D了一下,又極認真地重復:“我認得出來,錯不了。”

  “哎!”姜少秋無奈地輕嘆:“我早都不記得了?!辈坏貌慌宸?,這個表妹擁有大部分女人的特長,芝麻綠豆地小事能記一輩子,和母親如岀一轍。唯一不同的是,小芬從早到晚恨不得把吃和說發(fā)揮到極致,而母親只有他在的情況下,才表示出興趣。

  隨著時間的推移,梅君的肚子越來越明顯,隨之而來的誠惶誠恐更讓她焦慮難耐。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生命在看不見陽光的地方悄悄發(fā)育,寬大的衣服已經(jīng)無法遮掩它無聲的成長,而時間竟然從來不曾抹去罪惡在她心理烙下的恥辱。像一片面目猙獰地沼澤,把人心整個陷了進去,無法呼吸。

  一次次噩夢中卒然驚醒,渾身濕汗淋淋。

  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曖昧的交頭接耳,像一把把刀閃著寒光,像一瓢冷水沷在她的身上,更像一條條網(wǎng)把她越勒越緊。她已經(jīng)脆弱得像枝頭搖搖欲墜的枯葉。

  “我害怕!姐!”梅君驚恐莫明,煩躁不安:“只要一閑下來,我就會心神不寧胡思亂想?!????????????

  梅月嬋難掩悲傷,盡量鼓勵她:“大夫都說了你身體不好,再這樣下去,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姐姐怎么辦?我們都是彼此唯一的親人,誰也不能失去誰?!??????????

  “房東好幾次找借口過來串門,她好像看出了什么。”想起房東瞄在自己肚子上的,看賊一樣的目光,梅君就覺得心虛膽寒。

  又一個痛苦而失眠的夜,慘白的月光像一層薄冰覆在臘月的窗臺。

  害怕落人笑柄和流言蜚語,每天做完家務活,梅君就一個人悶聲不響呆在屋子里。深深的羞恥感和日益深重的恐懼像一條無法擺脫的陰影日日夜夜折磨著她。

  包子的生意一直不太景氣,颶風后,就被索性擱淺。陸伯平和薛鳳儀幫別人編織草席竹筐,梅月嬋在碼頭幫忙整理海貨。雖然風吹日曬又臟又累,她依然樂此不彼,每天包裹在滿是魚腥油膩的衣服里,頭巾包住整張臉,只露出兩只眼睛,等候在風吹浪涌的碼頭。

  滿載而歸的漁船遠遠駛來,岸上等侍已久的人群就躍躍欲試一陣騷動,船剛一靠岸,捕撈的魚蝦傾泄在一片寬敞的地方。梅月嬋和眾多女人們就立刻浸泡在濃郁的腥味中,爭先恐后挑挑揀揀,然后等待下一艘漁船的歸航。

  姜少秋、章澤陪同小芬再次來挑海貨時,兩人不期而遇。身份環(huán)境決定一個人生活中的交往范疇,價值取向和秉性卻決定了內(nèi)心重疊的深度。當小芬質(zhì)問表哥為什么把梅月嬋當朋友時,姜少伙反問她‘你來挑這些貝殼之前,知道你會喜歡哪一個嘛?’小芬搖頭。姜少秋回答‘遇見了,自然就知道。’

  章澤就這次相遇顯得異常興奮。姜少秋陪同他一起來看過梅月嬋兩次,遠遠地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時間久了,心里竟生岀莫明的踏實。從一開始,兩個人無論多么仔細,也沒辦法從那么多同樣穿著包裹嚴實的女人中找到她,第二次時只須望過去,一眼就能輕易識別出她。兩個人曾經(jīng)給她介紹過一些相對輕閑的活,卻都被她拒絕。

  姜少秋疑惑地問:“你真的愿意干些臟累的活?”

  “我不想欠別人的人情。”

  她的回答誠實而冷酷――拒絕任何人的走近。

  隨著溫度的下降,岀海的船越來越少,漁船回港的間隙,三個人會沿著海岸漫步。海水拍打著海岸,海風冷冽,吹過耳畔時發(fā)出轟鳴。時間就像海水這般起伏跌落,許多事物和情感都會漸漸淡去,也會有些東西堅如巖石無法回避。

  “謝謝你們來看我,天氣這么冷。以后不要來了,我這里也很忙,對不起!”她眼底含著欠意,客氣地扯動了下嘴角。

  梅月嬋話很少主動說話,目光望著海面或者腳下,除了靜靜聆聽偶爾報以淺笑。大多時候是章澤和姜少秋兩個人在對話,很快,這樣的情況在第二次,變成了章澤的獨幕劇。當他停下話,大家就會陷入默契地緘默。

  “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姜少秋笑問。

  “我姓梅,梅月嬋?!?p>  兩束越過章澤的目光,悄無聲息觸碰間自有暖暖的暗流。他目光的網(wǎng),早已悄悄將她緊緊包圍,即便她左沖右突,刻意回避,卻逃不開自己內(nèi)心靈犀的波瀾。

  后面的日子,姜少秋以忙為借口拒絕陪同章澤,鼓勵他單獨前往。章澤接連兩次吃了閉門羹,在雪花一樣飄舞的薩克斯聲里,悶悶不樂地的告訴姜少秋:‘她只跟我說,對不起,她那里活忙,讓我不要再去。根本不搭理我?!偾锍聊穆犞饬现械慕Y(jié)局在他的嘴角彎成溫暖的笑意,杯中的紅酒只是淺淺小酌了一口。

  ……………………………………

  屋外的墻上掛著兩條抺完鹽巴的魚。零星響起的鞭炮聲,在濕寒的空氣里撒下一股火藥的味道。梅月嬋和梅君趁晚上趕做的新衣服,端端正正摞在薛鳳儀的床頭。

  “爹,過完年了,有空給二哥寫封信吧,省得掛念。我們經(jīng)常搬家,沒個地址,不然也能知道家里的情況?!泵吩聥葥瞥鲲溩樱址旁谕氲子邢悴撕妥袅系膸讉€碗中,又迅速舀了熱湯澆在碗里。大鐵鍋上氤氳的熱氣繚繞不散。梅君小心把碗端回屋里,梅月嬋蓋上鍋蓋,隨后迅速跑回屋,關(guān)上門。

  一場濕冷的雨,帶來了讓人唏噓的涼意。這樣的冷相對于冰天雪地的北方有些微不足道,但是南方的冷卻是無孔不入,悄無聲息地滲進骨頭,再多的衣服似乎都沒有用武之地。

  桌子上除了紅燒桂魚,還有幾個炒菜,當然也少不了大家都愛吃的涼拌豆腐干配紅蘿卜絲和本地人喜愛的叉燒包。流沙包里流淌而出咸鴨蛋黃帶著特有的腥香,她們還是不太習慣。

  濕冷的空氣里,熱氣騰騰的瓷碗倍受雙手冰冷的青睞。陸伯平輕輕啄了一口熱湯,熱乎乎的液體滑進胃里,身體仿佛也被這瞬間的暖意充盈,一絲欣慰安然的微笑浸滿面龐。

  “是啊,上次還是在天津?qū)懙摹R膊恢滥莾蓚€媳婦,生的孫子還是孫女?”

  “都好!”提起遠方可期的幸福,薛鳳儀也隨之眉開眼笑,一臉神往:“算算時間,都該牽手走路了。來年開春,棉衣服一脫,正好滿地小跑?!?p>  陸伯平覺得她有些夸張,不禁側(cè)目問道:“有那么快嗎?”

  薛鳳儀一聽,禁不住一哼,帶著深深的不滿,埋怨道:“你們男人能記住什么呀!咱們仨孩子,幾個月下地走路,你知道嗎?你記住哪個了?”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磕磕絆絆從不落幕又從來無傷大雅,也許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如唇齒,互不相讓相濡以沫。梅月嬋和梅君耳聞目染已經(jīng)習以為常。

  陸伯平知道抬下去毫無意義,也不該斤斤計較,何況自己的確不知道。拿出男人的胸懷掩飾自己的心虛,改口道:“這沒有雪,不結(jié)冰,怎么都沒有冬天的味道。就一點好,不用擔心會凍手凍腳??赡芪覀儍隽晳T了比較扛凍,就這溫度,大街上竟然有人手被凍爛。那要是到了東北,人還真得凍僵了?!?p>  “爹,想家了吧?!泵吩聥妊氏聼岷跛崴娘溩訙?,微笑著插話道:“過幾年,我們多掙點錢,風風光光地回去?!?p>  “對,咋也不能這么寒酸的回,即然岀來了,榮歸故里才行,落迫而回讓人笑話。”

  “梅君,多吃點魚?!毖P儀加了塊魚背上的肉,放在梅君旁邊的盤子里:“這一路,你們姐倆都受累了,梅君這臉色一直都不好?!泵肪椭^,已經(jīng)夾起來的餃子又局促地放回碗里,訕訕的應和著,細聲道:“謝謝太太?!?p>  薛鳳儀笑盈盈的又問:“那個小孩,小凱,來好幾次了,挺老實個孩子。這些事兒呀,得有個大人給你們張羅?!?p>  “……”

  “你要愿意,一開春人家可就準備托媒人了……”薛鳳儀說著,把那條桂魚翻過來,把挨著脖頸處肥嫩刺少的魚肉,夾給梅月嬋,臉上掛滿了欣慰:“月嬋,你也要多吃點,照顧好自己,我們陸家能討到你這樣的兒媳,真的是燒了高香,幾輩子的福分。不過,也讓你受委屈了?!?p>  “當初帶你們出來也是迫不得已,以為很快就能找到陸先生,沒想到外面的天地這么大。”梅月嬋幽幽的聲音很輕,象無法觸及的夢。梅君深深感覺到不止她有心事,貌似堅強的梅月嬋,心里藏著一片深海。

  窗外,風攪動地面上的銀杏葉失眠的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遙遠處的臘梅暗香盈動,粘濕而冷冽的霧從海上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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