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地天光拂過墻外的木棉,房屋的輪廓開始清晰,一場夜雨并沒有給這靜謐的清晨增添多少濕咸的涼氣,刺目的陽光把地上的濕氣已烘的干干凈凈。
雖然坐在陰涼處,梅君已經(jīng)汗流浹背濕透衣衫。梅月嬋每天做工回來,還要清洗衣物,梅君心疼,趁她做工走后,自已動手洗涮。
她剛停下手中搓洗的衣服,喘了口氣,聽到拐杖戳在地上的聲音,回頭一瞥,瞅見薛鳳儀正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要從屋里出來。梅君匆忙把濕漉漉的手在身上擦了一下,轉(zhuǎn)身快步走回自已屋里。
薛鳳儀望著梅君匆匆穿過院子一閃而逝的背影,一臉莫明地在房檐下站了片刻,返回屋里后,忍不住低聲說:“這孩子怎么好像總躲著我?”
地上擺滿了編織籮筐的藤條,陸伯平正忙著給魚簍做最后的收口工序,聞言抬頭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怎么了?這話千萬別讓孩子聽見,是不是你多心了?”
薛鳳儀對梅君的反常雖有些納悶卻也沒再深究,坐在桌邊沉默不言。陸伯平壓緊最后一根藤條,剪掉多余的枝叉,才長吁了口氣,把魚簍放到一邊直起腰挺了挺酸痛的后背,端過旁邊的涼開水喝了幾口??粗x鳳義悶悶不樂獨坐發(fā)呆,忍不住問她怎么啦?
“我突然想起――”薛鳳儀面露不悅,瞥了他一眼,沉悶地嘆道:“你竟然埋我那么多年!她究竟瘋沒有瘋?你說,她臨死說那句報應(yīng)是怎么回事?”
薛鳳儀想起梅月嬋說過的話,埋下的事象種子,再厚的雪也擋不住,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女人的心事猶如無根的風(fēng),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陸伯平無論如何料想不到薛鳳儀突然莫名其妙想起這一出來。往事歷歷在目,他也不禁感慨萬千。沉默片刻,蹙眉沉痛地說:“她真的瘋了。偶爾會記點什么,言行思維都已經(jīng)異于常人。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不要再糾結(jié)那些事情了!”
薛鳳儀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釋,面色黯然繼續(xù)喃喃自語道:“她雖然不在了,老二兩房女人都有了孩子,也算圓滿;我的兩個孩子,一個生死不明音訊皆無,另一個家破人亡遠(yuǎn)走他鄉(xiāng)。這是不是我的報應(yīng)?”還沒等陸伯平接話,她就已經(jīng)陷進自己的想象中:“如果我當(dāng)初不要什么名份,什么都不爭不搶……”
陸伯平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避免她繼續(xù)深陷不能自拔:“不要再瞎想,真有什么,都怪我對不住你們,沒能給你們一世無憂,到頭來繁華盡散窮困潦倒?!?p> “這陸晨離開家兩年多了,也沒有一點兒消息?!敝x鳳儀心中舒展不開的深深憂愁,為她額前的發(fā)絲涂上了一層白霜。
“惦記也沒有用,現(xiàn)在只能顧好自己,少讓孩子們操心就行。月嬋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我們?nèi)诉€在,一切都還有機會奪回來?!标懖綀远ǖ哪抗庵猩畈刂腥瞬哦秒[忍,明艷的光線下,凝在眉頭的川字紋更加深沉。
梅君呆坐在窗簾后面,把自己隱在太陽的陰影里,無神干澀的雙目如一汪枯井。這樣的枯坐占據(jù)她的大部分時間,任時光這樣蒼白無聲緩緩流逝,天黑了又亮。她不想看見任何人,如果可以,她渴望隱形于世間。那種無形的恐懼,就算在夢中,她也能清楚地感知,有一股風(fēng)暴在無聲中醞釀,趁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撕裂她。
?小凱母親地到來讓靜謐的小院熱鬧起來,這個會說愛笑性格開朗的女人象炸開的豌豆莢。房東女人和她年齡相仿,倆個人關(guān)系熟絡(luò),經(jīng)常串門互相送點果菜。
小凱母親和房東女人高聲搭著話,把淺綠色洋瓷碗中的豆腐,取岀一塊放在進門的廚房。一岀來,眼睛不自覺的瞟向梅君居住的那間屋子。
“梅媽媽,這塊是給你們的?!?p> 薛鳳儀雖有些意外,也只好連忙起身客氣地接過碗連連道謝。小凱母親熱情地招呼她一起坐,三個女人坐在房檐下,一個繼續(xù)納帶來的鞋墊,一個挑撿一盆陳糯米,一個編藍(lán)子。
“媽祖生日要到了,天后宮又該熱鬧了?!毙P母親把納鞋的銀針在頭皮上蹭了兩下,問道?!澳憬隳呛⒆樱悬c音訊嗎?”
房東女人一臉無奈搖了搖頭,聯(lián)想起苦命的姐姐,不禁一聲嘆息。那時候她年幼無知,并不知道細(xì)節(jié),只隱隱記得,在外當(dāng)傭人的姐姐因為懷孕被送回,又因為寧死不說出孩子的父親,族人和父母覺得她辱沒門風(fēng)丟人現(xiàn)眼,再次把她攆走。
“后來聽說嫁了一個屠夫,那個人早年喪妻就算了,還好賭成性。六七年間,娘倆沒少挨打還多次揚言要賣了孩子?!?p> 小凱母條把手中的鞋墊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憤憤不平嘀咕道:“這天殺的。哎!都說惡有惡報,其實呀神鬼怕惡人。老實巴交的人到哪兒都受人欺受人氣?!?p> “可不是嘛!她嫁的遠(yuǎn),又不在一個鎮(zhèn)上,我好幾年都沒見過她們。后來,就聽說那屠夫把她們賣給毒老三抵債了?!?p> “那毒老三被仇人滅家以后,也瘋了。我那時候年齡也小,零零碎碎的聽大人們說過?!?p> “我姐跟著毒老三也沒過一天好日子。我姐被攆走以后,是好是壞是死是活從不和家里人說,也不和我們來往。我在祠堂里碰見她一次,她也認(rèn)出了我,可惜沒過幾天就聽說死了,那個孩子也下落不明。有人說被人販子拐跑了,反正再也沒見過?!狈繓|女人納納地說。她的眼神里并沒有多少哀傷,時過境遷,僅有的懷念也變得淡而薄。
“那時候,人都是被逼的沒法子呀!”
“我父親性子直,那時也是顧及別人的閑言碎語,不然也不忍心和姐姐恩斷義決不管不顧。娘死的時候悄悄跟我念叨過,說不把她攆走,就要被沉塘。攆走了,她好自己能找個活路?!?p> “毒老三當(dāng)年威風(fēng)的時候,肯定沒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的下場。我只跟我兒子說,他孩子走了,沒敢跟他說滅家的事。我們孤兒寡母的,沒少受別人的眉高眼低冷言風(fēng)語。哎,人言可畏呀!你姐姐到底都沒說孩子是誰的嗎?”
房東的女人默然地?fù)u了搖頭:“沒有,她到死都沒提那孩子的父親。”
“這女人呀,心軟,你姐姐一個人把所有的過都扛下來了。我不坐了,趕緊回去收拾,小凱一回去該要吃要喝了?!?p> 兩個女人邊說邊往外走,一閃身出了門兒。薛鳳儀一回頭看到遺落在凳子上的鞋墊,匆匆喊道:“梅君,趕緊把鞋墊給小凱媽媽送去,應(yīng)該還沒走遠(yuǎn)呢?!?p> 梅君不想去也沒有辦法,匆匆出來低著頭接過鞋墊,快步出去。奪目的太陽照在臉上讓人有些眩暈,梅君追出去,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兩個人拐進前面一家院子。
路邊曾經(jīng)身披橘黃云彩的銀杏樹,斑斕的無比壯觀,?這樣的情景很快將不復(fù)存在,新的生命已經(jīng)誕生,陣年的落葉鋪滿了地面,所剩不多的幾片時不時的從空中墜下來,偶爾落在人的肩上,又無聲滑落手臂飄向地面。
梅君緊走幾步,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麻將聲夾著肆意的議論隔墻傳來。
“嫁了人的閨女都要盤頭的,你看那大的,一定是離過婚的,黃花閨女哪有那樣梳頭的?!薄翱刹皇锹?,大家也都這么議論,這一家人呀,怪怪的。”??
肆無忌憚的議論像一條條繩索,勒緊梅君的脖子。她只覺得心慌氣短,尷尬而怯懦的怔在原處。正躊躇之際,又有聲音隔墻傳來。
“那小姑娘肯定好幾個月了?!?p> “他爹說兩個姑娘都沒有嫁人,我還準(zhǔn)備說給我侄子,肚子都那么顯眼了。”
“那老兩口若沒瞎說,那就是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孩子八成是偷人偷出來的。”
“是不是那個小凱的,那孩子――”話沒說完,便被小凱母親揚聲截斷:“別把這事往我們家扯?絕對不是。”
“看不出來啊,看著挺老實的也會偷人。誰接這茬就賺了,還搭一個。哈哈哈!”??
“風(fēng)大要閃舌頭的!我兒子還沒有結(jié)過婚呢,怎么著也不會去娶一個二婚的,給別人養(yǎng)孩子?!?p> 平日里無端徘徊的目光和肆無忌憚的發(fā)問,已經(jīng)讓梅君無地自容惶惶不可終日,含譏帶諷的笑聲如拂過冰塊的風(fēng)抽打在身上,腳和腿像被吸在原處無法動彈。
梅君一手扶著墻,艱難地穩(wěn)住身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了家,積於已久的委屈像鋪天蓋地的惡浪,整個人完全被淹沒、窒息。
小凱母親借串門的幌子暗中觀察,那么小凱肯定也已經(jīng)知道。他會怎么看自己?象別人一樣認(rèn)為自己是個壞女人?梅君在心里痛苦的疑問。
這孩子八成是偷人偷出來的,哈哈哈……?恍然間,梅君眼前的一切正漸漸消失,就像置身一口黑井,深不見底。
薛鳳儀看到梅君從門口一閃而過,并沒有多想。緩緩的編著手中的竹筐,腦海里卻總是浮現(xiàn)梅君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側(cè)影。她停下手中的活,屏息細(xì)聽,隔壁屋里卻鴉雀無聲死一樣沉寂。
謝鳳儀仍覺得揣揣不安,總覺得心里鬼使神差坐臥不寧。當(dāng)她疑惑著從屋里出來,敞開的大門外,可以看到赤著上身挑筐而過的行人閃過,院子里悄無聲息一切如常。被風(fēng)吹落的旗袍映入眼簾,薛鳳儀踽踽上前彎腰撿了起來,抖了兩下,拄著拐杖緩緩走向梅君的屋子。
門沒有關(guān),梅君背門而立,風(fēng)拂過紗簾,薛鳳儀不經(jīng)意間朝里面望了一眼,詭異的情況讓她瞬間愕然失色,疑惑著大聲驚叫:“梅君,你要干什么?”
梅君滿臉淚水正沉浸在自己的郁怒中,聽到突如其來的驚呼,轉(zhuǎn)過頭來,目光驚慌又乖張,握著剪刀的手不由地停滯了一下。
“他爹呀,快點過來!”薛鳳儀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驚聲呼叫著踉踉蹌蹌?chuàng)淞诉M來,死死抓住梅君手中的剪刀。
梅君雙目無神地站在那里,全身顫抖如同風(fēng)中的葉子,濕漉漉的面龐像春雨澆落的梨花,凄婉而蒼白。
“閨女呀,你可別嚇我?你這是怎么啦?”薛鳳儀皺起眉頭拉緊梅君的胳膊,老淚縱橫,話音未落就渾身哆嗦著癱軟在地。剛才親眼目睹的一切讓她難以置信,更加感到如芒在背陣陣后怕。如果不是自己無意間掃了一眼,后果不堪設(shè)想。
梅月嬋正在碼頭挑揀魚蝦,從特意趕來的陸伯平口中得知梅君的事情,心急如焚不顧一切一路急奔而回。
“梅君?!?p> 梅月嬋氣喘吁吁一把掀開門簾,看到梅君無恙的身影真實的映在眼前,覺得渾身的力氣被忽然抽走。
心如死灰的目光在梅君的眼框里重新閃了一下,梅月嬋上前緊緊的將她摟在懷中,把臉埋在她的肩頭,泣不成聲。薛鳳儀拭去眼中的淚水,腳步蹣跚挪到桌邊,沉沉坐了下來。
“姐,我覺得心里堵?!泵肪藜t了眼睛,無力地哽咽著:“我實在熬不下去了。”
梅月嬋淚流滿面,只是一言不發(fā)緊緊地?fù)е?。許久,才吸了吸鼻子,抹去淚水,小心安慰她:“我費盡周折帶你們出來,背井離鄉(xiāng)為什么?人世很辛苦,但我們還是要活下去?!泵吩聥日f著已經(jīng)情難自抑泣不成聲,只覺得眼前的梅君像是在水中蕩漾:“梅君,千萬別再傷害自已,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如果不是我把你帶出來,生命定是另一種結(jié)局。我真的心里很愧疚?!????
陸伯平站在旁邊看著三個痛哭流涕的女人,背過身揚起臉,逼回眼眶中悲憤的淚水。面對親人的屈辱,面對命運的嘲弄,身體里的血性在掙扎卻感覺束手無策無能為力。陸伯平拖著灌鉛的雙腿,回到隔壁自己的屋子,望著眼前滿地凌亂的藤條出神。
“心里有啥事,你不愿跟我們說,跟你姐說說。”薛鳳儀悲切的安慰著兩個人,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吐出心中的疑惑:“這孩子,是怎么回事?”
“在天津的時候,那次離家出走,我們?nèi)フ夷?,梅君一夜沒回,她遇到了一群日本兵?!泵吩聥葥е鴳阎猩l(fā)抖埋頭低泣的梅君,簡短的說。
梅君僥幸得救,曾經(jīng)的委屈真相大白,薛鳳儀震驚之余痛悔至極,撲上前抱著兩個人痛哭不已:“娘對不住你們,這都是我造的孽。嗚嗚嗚……”
這時,房東女人從外面回來,輕輕關(guān)上門,聽到哭聲本想過來規(guī)勸,落入耳朵的話,又讓她止住腳步。站了片刻,轉(zhuǎn)身不聲不響回了自己屋里。
“月嬋。”情緒穩(wěn)定下來后,薛鳳儀一臉正色:“我們陸家對不起你。一個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幾年,一晃就過。如果遇到好男人,找個依靠,不要再苦了自己?!?p> 梅月嬋一時愣住愕然無語。
薛鳳儀繼續(xù)道:“這事我和你爹曾經(jīng)商量過,就是心里過不去,也舍不得你。”頓了一下,轉(zhuǎn)向梅君,認(rèn)真地說:“你們姐倆要是不嫌棄,我就是你們的娘,你們以后都是我的閨女。你們愿意認(rèn)我這個娘嗎?”
梅月嬋和梅君面面相窺一時無語。
薛鳳儀看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擔(dān)憂地問:“月嬋?”
一直以來尋找的那個人,雖然素不相識,但卻始終是她精神上的力量和方向。像一顆遙遠(yuǎn)的星,牽引著她的目光。那么多的彷徨、無助、艱難、焦灼,那么多無眠的夜晚,都是為了這個方向?,F(xiàn)在突然讓她放棄,瞬間讓她陷入迷茫。
堅持一件事很累,但是放下比拿著更需要勇氣。
“要是放不下晨兒,我們心里當(dāng)然是巴不得的高興,巴不得你們早一天團圓。爹和娘這是給你表明態(tài)度,如果你心里有了人,我們決不會做你的絆腳石。我們也想通了,個人有個人的命,你為陸家做了那么多,晨兒如果注定沒福氣守著你,我們也不能昧著良心苦了你。”薛鳳儀聲淚俱下,滿腹謙疚。
梅月嬋眼中淚花盈動,聲音顫抖:“娘……”
“哎。”薛鳳儀笑著點頭。
“娘?!泵肪驳吐曒p喚。
“哎。以后,我又多了兩個閨女。娘心里高興,你姐姐說的對,無論如何,我們把刺咽肚子里也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