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陰雨,推開衣店的門,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瞬間撲鼻而來。嶄新的棗紅柜臺覆了一層灰塵,靠墻的一側(cè)碼放整齊的布匹,在一大塊半舊布料的遮蓋下才免于蒙塵。??
梅君經(jīng)常坐的椅子上放著裝滿針頭線腦的小籮筐,各種顏色的絲線,剪刀和花樣不同惟妙惟肖的盤扣。梅君做的盤扣栩栩如生深得人心。梅月嬋出神地望著,恍惚間覺得梅君正低著頭一針一線巧手縫織,看到自己進(jìn)來,她便停下手中的活,眉目含笑嘴角上翹輕輕開合在說著什么。??
梅月嬋上前緩緩端起小簸蘿,梅君的嫣然巧笑猶在耳邊,‘姐,你回來啦!’望著眼前空空的凳子,梅月嬋忍不住沉沉低嘆。這里,每一處都有梅君的影子,甚至空氣里仍有她的氣息,這一切曾經(jīng)都那么近,又一下子那么遠(yuǎn),像在一個空空的夢里,怎么都抓不住。??
只不過幾天而已,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親切中竟然夾帶一些陌生。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平靜淡泊。??
周圍商鋪的人對梅月嬋的再次出現(xiàn)熱情而客氣,親切背后的疏離呼之欲出。對各種詢問與獵奇她都通通三緘其口一笑了之。門后面存水的兩個木桶都已經(jīng)桶底朝天,梅月嬋拎起一只桶從鄰居家借來半桶水,一瓢瓢舀進(jìn)木盆里,浸濕抹布準(zhǔn)備收拾自己的衣店。??
“哇!梅姑娘這是要收拾收拾重新開張?”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腳還在店外剛抬起來,一副公鴨嗓已經(jīng)先聲奪人。??
梅月嬋正揣著大盆向柜臺走去,聽到動靜停了下來,扭身側(cè)目向他掃了一眼。其實不用看她光憑聲她也知道是周記衣莊的老板,說話間他已經(jīng)抬腳進(jìn)到屋里,身后跟著的伙計正是梅家衣莊開張時崴了腳的伙計。??
那場風(fēng)波后,關(guān)于他的腳傷并不重,和他二舅串通,意在趁機(jī)訛錢,搞垮梅家衣店的傳言頻起。
事過境遷,事情的真假梅月嬋已無心再去追究,焦頭爛額的生活也讓她無力再去討回公道。
梅月嬋把手中的木盆放在柜臺上,回身客氣地問:“周掌柜是個忙人,大駕光臨肯定有事吧?!??
周掌柜兩手交叉背在身后,腆肚子仰臉,兩眼骨碌碌四下打量一番,討好地一笑:“還真讓你說對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嘛?!??
梅月嬋淡然應(yīng)道:“我這亂糟糟的也不方便招待,怠慢的地方周掌柜別多心,有事不妨直說?!??
生活的礪練她己經(jīng)學(xué)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語,可以鋒芒乍現(xiàn)強勢霸氣也可以恰到好處含而不露。??
周掌柜話沒出口先哈哈大笑:“哈哈哈!哎呀,好事兒,當(dāng)然是好事兒啦!”說著向柜臺邊前走了兩步,故作神秘地重復(fù)道:“絕對是好事。”??
跟在他身后的伙計,趁機(jī)腆著臉溜須奉承:“事成了,你可得好好謝謝我二舅。要不是他菩薩心腸沒人會管你??!”??
梅月嬋心中警覺,越發(fā)覺得其中必有什么齷齪,不動聲色問道:“什么好事兒?”??
“我給你送錢來了。你說是不是好事?”??
梅月嬋淡定地掃了他一眼。老話說的好,同行是冤家,他仗著財大氣粗生意上沒少擠兌自己,現(xiàn)在正是多事之秋,恐怕雪中送炭是假多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她又不能擺明了翻臉,于是客氣道:“無功不受祿。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周掌柜送錢的地方,這一大清早,周掌柜心情不錯呀!”??
周掌柜裝出豪爽的樣子,笑著擺了擺手:“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本o接著便試探地問:“你這店想賣多少錢?”??
梅月嬋揚眉:“我沒說要賣呀?”??
“看吧,我說給你送錢你不信吧。”周掌柜斂起笑意,佯裝長嘆:“我這人呀,心軟,就見不得別人受苦。你家現(xiàn)在有事正是用錢的時候,我們非親非故落人話柄不好。你這店生意比我那可差遠(yuǎn)了,這些東西滿打滿算也值不了幾個錢。我就勉為其難接過去,價錢嘛你盡管往多了說,我保證這條街上沒有第二家能壓得住我。這還不算給你送錢嗎?”??
梅月嬋真想給他顛到黑白的本事鼓掌叫好,趁人之危四個字在他這里明目張膽冠以雪中送炭的美譽,真是厚顏無恥到了極致。??
梅月嬋對他的來意已經(jīng)胸中有數(shù),不冷不熱道:“謝謝你的“好意”,周掌柜,不過你來晚了,這店現(xiàn)在不是我的了?!??
周掌柜歪著脖子,哼哼冷笑兩聲:“什么意思啊?這條街上誰不知道這店是你的。我如果找鄭老板,我也能拿到手你信不信,而且價錢只低不會高?!??
“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但是這店的確已經(jīng)易主,你如果想要這店找榮哥談吧?!??
“誰?榮二發(fā)?”??
“對,這店現(xiàn)在是榮哥的。”??
周掌柜一聽梅月嬋搬出榮二發(fā),話鋒略顯頹勢:“那,那你怎么在這收拾呀?”??
梅月嬋以四兩撥千金之力輕松地說:“榮哥盤下這店指望它廣進(jìn)財源呢,他是掌柜的,難不成要他親自動手?。 ??
“哼!”周掌柜鐵青著臉,站在原地思慮了片刻,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梅姑娘真是了不起,生活再是不堪仍堅韌不倒,這精神真讓人佩服。”說完,招呼也不打立刻抬腳走人。??
小芬站在店門外,手里握著新鮮的枇杷。由于個頭太大,她一手只能握一個,其余的鼓鼓囊囊擁擠在她的小包里。在這里,許多人家院子里都會種幾棵枇杷樹,現(xiàn)在正是枇杷成熟的季節(jié),黃橙橙的枇杷隨處可見。??
小芬看著周掌柜閃進(jìn)人群,朝著那個令人厭惡的背影極不耐煩了翻了一眼,這才一手撩著裙子抬腳進(jìn)了衣店。剛才他們的談話小芬都聽得一清二楚。??
“梅姐姐,這種人都是些小人,別搭理他?!毙》覍⑹种械蔫凌颂娼o梅月嬋,一臉神秘地笑著:“梅姐姐,我覺得你是個很傳奇的女人?!??
梅月嬋被小芬這樣空前絕后的評論逗笑了:“什么叫很傳奇?”??
小芬解釋說,你有那么多的故事。然后一臉費解:“為什么我沒有呢?想給別人講點什么,搜腸刮肚的想半天,還是什么都沒有?!??
梅月嬋望著手中香氣撲鼻的枇杷陷入沉思。想了想,柔聲細(xì)語地說:“你看這個枇杷果,它最初只是一顆種子,遇到土壤在合適的季節(jié)里才會發(fā)芽,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淋霜雪壓頂,春夏秋冬,可能還會有病蟲、干旱、斧頭,熬過一切才能長成一棵樹,直到有一天花朵掛滿枝頭,果子一天天長大慢慢由綠變黃,恰好你遇到了它,各種各樣的機(jī)緣巧合你才看到了它現(xiàn)在的模樣?!??
小芬瞪大眼睛,難掩心中的好奇與崇拜:“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梅月嬋無聲一笑娓娓而談:“如果同樣是一枚枇杷,我就是這樣長大的樹上結(jié)的果子,而你,是長在一座四季如春的房子里,你的一路有人在細(xì)心的幫你除蟲、施肥、澆水。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顏色、姿勢、氣質(zhì),自然也有千差萬別的故事?!??
小芬默默望著面前靜如止水的梅月嬋,第一次從心眼里找到喜歡兩個字,雖然很淺很淡。而從前她能賦予梅月嬋的詞語,僅僅是可恨的窮女人,搶走表哥的討厭鬼,別有用心的丑八怪。從何時起,小芬覺得這些詞語如果是鞋子,竟然沒有哪一只是合適梅月嬋的。??
墜兒一早到這沒看見小黑,幾次嚷嚷著要去尋找,剛剛空下來的時候,梅月嬋才領(lǐng)著他去了街口的大黑家。那是一家經(jīng)營多年的肉鋪,門口支著一大塊干凈的竹板,每天從那經(jīng)過的人都能看見竹板底下的大黑。小黑果然挨著大黑正在睡覺。瞇著眼睛的小黑聞到了空氣中熟悉的味道,緩緩抬起頭朝周圍嗅了嗅,目光有意無意地轉(zhuǎn)向墜兒的方向。??
小黑。墜兒興奮地大喊,小黑一個鯉魚打挺瞬間一躍而起,在原處愣了一下,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當(dāng)它看到遠(yuǎn)處向他走來的墜兒,立刻忽閃著兩只耳朵,飛快沖進(jìn)擁擠的人群,閃過一雙雙抬起落下的腳,朝墜兒奔跑過來,嗓子眼里發(fā)出嬌嗔的哼嚀。到跟前時,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膭x住腳,溫柔地?fù)溥M(jìn)墜兒的懷里,伸長了脖子緊貼著墜兒讓他撫摸。等親近夠了,又不停的繞著墜兒一圈又一圈撒歡,好不容易停下來,又搖頭晃尾滿地打滾兒極盡能事。??
現(xiàn)在兩個好朋友又像往常一樣,依偎著坐在衣店門外的墻角,互相分享他們之間才懂得小秘密和幸福。??
看著他們就別重逢互相對望的樣子,梅月嬋不禁在心里感慨:只不過是短短幾天的分離,一條養(yǎng)了半年的小狗和人可以如此的互相思念彼此依戀,一個母親和自己十月懷胎相依為命的孩子若被隔開,將會是怎樣的痛苦與折磨。
姜少秋一早去面試了幾家洋行,情況還不錯,隨時可以去上班。一路上,姜少伙騎著新買的洋車,沾沾自喜如沐春風(fēng)。這大半年時間,憑著自己的雙手他掙來了兩輛英國產(chǎn)的洋車,也算小有成績。若不是母親墨玉故意從中干涉,他不得已屈居碼頭,前程會比現(xiàn)在更好。??
姜少秋不禁驕傲地自語:“離開姜世勛,我也一樣能過得很好?!??
阿更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在身后大喊:“少爺,我們歇會兒吧。”??
姜少秋聽見他說話,回過頭奇怪地望了阿更一眼,捏住車閘一腳支地。好像想了一下,這才翻身下來,重新打量了一眼狼狽不堪的阿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更陪著笑,揮袖擦著額頭的汗珠,滿臉尷尬。?姜少秋面試順利心情高興,出了門騎車就走,把他忘得一干二凈。
“哈哈哈!阿更,你一路跟著跑來的嗎?”??
“是啊少爺?!??
姜少秋聽完更是忍俊不住捂著肚子:“哎呦!你笑死我了,阿更。你為什么不喊我啊?!??
阿更一臉無辜簡直哭笑不得:“我喊了兩聲你沒聽見,我以為你故意讓我跟著跑呢!”??
“哎喲我的天,來吧,咱倆換換,你騎?!苯偾镂⑿χW身,要把車讓給阿更。??
“少爺!這可不行啊。休息一會兒我?guī)е?。少爺???
“嗯?”??
“一切順利,是不是說明夫人已經(jīng)消氣了。”??
路邊高大茂密的香樟古樹,粗壯蒼勁歷經(jīng)滄桑,樹下青石長凳表面光可鑒人。兩個人躲進(jìn)巨大的樹蔭里,享受暫時的一片清涼。??
“可能是吧?!苯偾镒旖俏⒙N,笑著說:“她那樣一手遮天從中使絆,只不過是想逼我就范而己,把我逼到窮途末路苦不堪言她也會心疼的?!??
阿更深深感慨:“少爺,這個家也就只有你是真心心疼夫人,你也最了解她。”??
姜少秋揚了揚眉:“她是我媽呀,把我?guī)У竭@世上,把我養(yǎng)這么大,我不心疼她還配稱兒子嗎?”??
阿更雖然是姜家的下人,但十來年的相處,兩個人比較投緣即像朋友也像兄弟。??
姜少秋微笑著說:“等我到那熟悉兩天,我給你找個打雜的活,我們一起去一起回?!?p> 阿更嬉皮笑臉地滿口答應(yīng)。兩個人信心滿滿籌劃著未來,仿佛一切近在眼前觸手可摸。
當(dāng)他們正準(zhǔn)備離開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離倆人不遠(yuǎn)的地方,不冷不熱開口搭腔。??
“姜少爺,我們大哥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