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龍要去買一些藥,順便去“圣瑪麗”醫(yī)院檢查傷情,單貴一看有放風的機會,軟磨硬泡要青龍帶著他一同出去。田莊倒是并不介意留在這里,這里自有吸引他留下的地方。在旁邊一臉玩味嘿嘿直笑。
四虎、五虎上有老下有小,回去有個照應。單貴常年有家不回,老婆孩子于他而言,形同虛設可有可無。
實在拗不過,李青龍點頭答應,然后望向遠處的梅月嬋:“梅君送走之前,你最好哪里也不要去,免得被盯上?!?p> 梅月嬋嘴角淺淺輕揚:“嗯,我知道?!?p> 田莊看青龍要走,主動上前幫他開門。田莊手握門柄愣了一下,然后又輕輕晃了晃,門像被釘在遠處紋絲未動。田莊望向青龍的目光充滿疑惑,房門從外面被反鎖的事實讓人費解難以置信。
奈涼接完電話匆匆外出,說要去見一個朋友并且叮囑他們不要出門。但是誰也沒想到她會把門從外面反鎖。
單貴忍不住納悶道:“這是什么情況?”
墻上的掛鐘,左右擺動,準確而持續(xù)的向虛空的時間發(fā)出試探。
空氣中充滿不安和疑惑。而此時此起彼伏的摩托車從樓下疾使而過,發(fā)出一陣陣的轟鳴,人群中相繼傳來的吵雜聲、尖叫聲、怒罵聲不絕于耳。
身處亂世的老百姓已經(jīng)習慣了三天兩頭的盤查與騷擾,但仍然免不了憂心忡忡和憤怒。
李青龍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腕間的表,一邊說:“田莊,我出去的時候,要注意他們倆的安全。”田莊點頭道:“你放心吧。”
女式高跟鞋踩在地上特有的聲音由遠而近,讓屋子里的氣氛更加凝重和緊張。偏偏這聲音很快在奈涼的門口停了下來。
門鎖被打開,奈涼迅速閃身進來。
“你們最好別出去了,外面又在盤查。”奈涼一進門立刻脫掉高跟鞋換上木屐,真不知道她穿著粽子一樣緊緊包裹在身上的和服,穿高跟鞋怎么走路。
李青龍對她的阻攔和規(guī)勸并沒放在心上:“我的傷口發(fā)炎急需處理,我就找一家最近的藥店好了。不會有事的?!?p> 平時摩肩接踵的大街,因為突然的盤查變得蕭條。但插肩而過的人并非都是滿臉驚慌神色匆匆,有的人反而笑逐顏開一臉神秘在談論著什么。
兩個人順著街邊很快走到十字街頭,黑壓壓的人群在警察以及設置的障礙周圍擠得水泄不通,而中間裸露的街口,只有幾個穿著時髦的男女和巨大的攝像機。難得一見的拍電影的場面讓齊刷刷望向他們的目光好奇而興奮。人群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那個女的是當今最紅的影星苿莉,難得一見呀!”
“這是她新片《紅顏禍水》開機儀式?!?p> “……”
單貴看到久違的茉莉,兩眼灼灼發(fā)光激動萬分。不顧李青龍的阻攔,幾次想沖進片場的荒唐舉止均被警察和工作人員強行阻攔下來,不得不找了一個最靠近苿莉的位置,一往情深地注視著。
眼前的苿莉已經(jīng)今非昔比,身攜處世之道和對男人的駕輕就熟,使她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已經(jīng)成為炙手可熱的影星,報紙畫冊的當紅女郎,開機儀式竟然能動用警察,她現(xiàn)在的地位可想而知,對曾經(jīng)的單貴視若無睹不屑一顧也無可厚非。
李青龍再次看了一下腕間的手表,他沒有多少時間了,必須盡快離開這里。看著單貴癡情的眼神,李青龍有些同情。
路邊的梧桐樹,偶爾會有樹葉輕飄飄的落下來,沒有來處的風穿過空空的街道,不時的卷起飄落地上未來及泛黃就已經(jīng)時過境遷的記憶。
“濟仁”藥店,就在對面另一條街的拐角,李青龍穿過馬路,不時謹慎的觀察身后以及周圍的情況。
“濟仁”藥店的招牌近在眼前時,李青龍放慢了腳步,一種隱隱的不安突然而至,這是一種對潛在危險的敏銳感知。街道的空曠使附近以及對面街道三兩一堆或踽踽獨行的年輕人顯得突兀異常。
今天風大,晃動的招牌被風“撕裂”。
李青龍瞬間決定取消今天的見面,若無其事的拐進路旁的煙店,買了兩盒他并不怎么喜歡抽但價錢最貴的煙。掌柜笑的比吃蜜還甜。
李青龍以想開家藥房為由打聽這條街生意的好壞,掌柜熱情的幫忙分析后神秘的壓低聲音告訴他,隔壁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大清早被日本兵搜了個底朝天。
這幾天一直在忙梅君的事情,用重重兇險九死一生也不為過,身體更是屢受重創(chuàng),這里的工作相對進行緩慢,有所忽略。梅君必須盡快送走,警察隨時光顧的危險會讓一切努力功虧一簣。可現(xiàn)在的形勢越來越壞,聯(lián)絡處被搜查,必須盡快查明原因和人員下落。放眼四望,陸陸續(xù)續(xù)隨處可見日本兵,對過往行人不明原因的強行搜查。這樣的情況給任何行動都帶來諸多不便。
李青龍現(xiàn)在還不知道,橫山半夜接到“櫻花”命令,立刻搜查“濟仁”藥店。而給他傳達命令的女孩穿???一身紅牡丹圖案的和服。
青橙當初憤怒的逼迫奈涼離開,在奈涼苦苦相求下,也許是念及姐妹情總算勉強答應奈涼留下。如果知道了她的這些朋友比如青龍,奈涼完全能夠想象到姐姐的憤怒,她甚至會毫不留情的殺了自己。她倒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在姐姐的手里。她認為,死在親人手中是一件多么可悲和荒唐的事情。
奈涼倍加小心預防這一天的到來,但是她也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她有一種莫名的預感,這樣的結果早晚要發(fā)生而且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發(fā)生。
幫助梅君的事是奈涼主動提出,她了解了一些姐妹二人的情況后,立刻有一種要幫助她們的沖動,并且義無反顧的告訴了李青龍。
見證梅君和姐姐重逢的一刻,奈涼忍不住淚花盈盈。忍不住下意識的說出:“我真羨慕你,有一個這么情深意重的姐姐??梢詾榱四闵踔敛活櫳??!?p> 奈涼這一番發(fā)自肺腑的感慨,透露著內(nèi)心薄薄的憂傷。但沒有人明白她心里對姐姐的恐懼,不懂得她的水深火熱。她也不能告訴任何人,即便是說了又有什么用呢?別人無法感同身受。她自己也生怕因為這層之間關系的泄露會給姐姐帶來麻煩。
可她沒想到自己背地里的一切小動作,青橙竟然都了如之掌。自己的生活和活動一直被姐姐暗中監(jiān)視,已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盡管她仍然不愿意相信,卻不得不在心里悲傷的默認。
“姐姐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p> 奈涼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幫助梅月嬋,也許,那樣的親情是她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的夢。她想走進那樣的夢,哪怕是觀望也能讓她覺得一絲絲溫暖。
梅月嬋并不信任她,她親耳聽到梅月嬋同李青龍簡短的對話?!懊肪旁谶@里我不放心?!?p> “她是個日本人,這里是租界,目前對外國人的搜查不那么嚴格。”
“她是個日本人?――她,沒有姐姐什么嗎?”
“他是日本人但她很善良。她自己說過家里只剩她一個人?!?p> 奈涼對李青龍當別人的面夸自己善良很感動,他拒絕了自己的求愛,但這句話至少能肯定,自己在他的心里是一個美好的形象。梅月嬋的不信任也是出于對梅君的關心。這些美好的情愫讓她感動之余也心生羨慕。她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她和姐姐之間不能擁有這樣的溫暖?
小時候,自己不小心掉進雪坑,姐姐曾不顧一切搭救過她。脫下自己的上衣,把袖子甩進溝里仍然夠不到她,最后只好脫掉所有的衣服,把袖子和褲腳接到一起,才把她救了上來。冬天的雪地里,姐姐赤裸的身體瑟瑟發(fā)抖?,F(xiàn)在每次想起來,奈涼仍然會忍不住淚水漣漣。她們會分吃一個蘋果、烤地瓜、甚至餅干。
父親把他們從中國帶回日本后,不幸染病,臨終把他們托付給一個朋友,這一切美好和溫暖,在一年后姐姐去上了一個神秘的學校就不復存在,隨后自己被送去學茶藝。姐妹倆,一年甚至幾年都鮮有見面。
姐姐不光對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還讓她轉告梅月嬋,三天之內(nèi)必須完成她的任務。
“你跟她究竟什么關系?她也在威脅你嗎?”梅月嬋小心地問。
奈涼垂著臉緘默不語。
梅月嬋之所以拼命親自營救梅君,就是為了擺脫青橙的控制。沒有想到,她居然像鬼魅一樣陰魂不散。
?。ǘ?p> 在去往明天的道路上,有人竭力全力尋找溫暖明亮有人在黑夜中溺亡。
李青龍再次回到茉莉電影片場時,費盡口舌已無法阻攔單貴的單相思。?
“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見過她了,我去找她也是避而不見,今天終于看見她。”?單貴面帶笑容興奮至極。
李青龍靠在墻上,目光無聊的放在街口忙碌的片場。
“有任何意義嗎?今非昔比了,她現(xiàn)在是一個名演員,她可能為了你回心轉意嗎?”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我和妻子是鄰居介紹的,洞房之前我們倆誰也沒有見過誰?”?
“你可以不喜歡嫂子,可是嫂子給你生了兩個兒子,死心塌地天天守著那個家。茉莉這樣的女人能給你什么?”?
“快活?!?
李青龍無語。雖然才入深秋,他卻感覺象置身于涼薄而枯瑟的寒冬。
“你是不是色迷心竅,瘋了。那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苿莉現(xiàn)在很有名氣,甚至周圍還有記者。她不會讓你出現(xiàn)破壞她現(xiàn)在的生活。大嫂和你同甘共苦,患難與共。難道沒有一點好處讓你留戀?!?
“我和你不一樣。你年輕、瀟灑,只要你愿意,周圍一大堆的女人巴不得投懷送抱。而我呢?我長得又丑,年齡大了也沒有錢,沒有人愿意接近我。唯一只有茉莉。”?
李青龍對他走火入魔的狀態(tài)仍是不放心,再次提醒他:“苿莉接近你是為了錢!雖然你沒有給但一定有其它人給她錢。她對你沒有絲毫的感情。你明白嗎?”?
單貴悵然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不需要她對我有感情,哪怕是死在她懷里我也不后悔。”
單貴最終還是走了,他如愿以償?shù)囊姷搅似劺颍~水之歡讓他耳目昏沉神魂顛倒。
茉莉優(yōu)雅的將香煙點燃,愜意地吸了一口,煙草和香水粉脂的混合香味,帶著挑逗的姿勢,彌漫在單貴迷醉的臉上。
茉莉把手中沾著口紅的香煙放進單貴的唇間:“我真的有那么好嗎,讓你念念不忘啊。”
單貴點頭:“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女人。唯獨你。”
苿莉佯裝不信,嬌嗔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也學會哄人了,你怎么證明有你說的那么喜歡我呢?什么都肯聽我的嗎?”
色迷心竅的單貴迫不及待順竿而上,生怕茉莉不信,急切而認真的發(fā)誓:“我可沒有哄你,只要你高興,死我都不怕?!?p> 苿莉先嘆了口氣,心緒煩亂的樣子。她心里確實很煩,她恨不得把眼前不自量力的男人掐死而后快。在她的眼里,他簡直像一只惡心的蒼蠅。而此時此刻,她必須眸中含笑極盡風情,雙臂細滑如蛇繞緊單貴的脖子,呻吟道:“其實我心里也很想你,無時不刻不在念你。但是我不敢見你,恐怕我們以后不能再見面了?!?p> “為什么?”單貴急切地問。
苿莉一臉委屈道:“我認識了一個大的金主,只有他賣力捧我才能紅。原先的那個金主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卻仍然不肯罷手,總是騷擾我,不高興了還打我。”苿莉的眼睛緊盯著單貴,根據(jù)他臉上的變化準確的把握下刀的位置?!拔蚁胍氵@樣抱著我,再也不分開,可是他馬上就要來了?!?p> “我也不想和你分開?!?p> “讓他消失,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這才是你愛我最好的證明……”
天空的黑云吞沒了月亮的光華,沒有星星的夜晚,一絲絲風都是奢侈。
單貴脫下沾滿鮮血的衣服,苿莉為他準備的慶功酒仿若她灼熱的烈焰紅唇,單貴毫不猶豫一飲而盡,酒杯里才有他向往的充滿香氣的甜言蜜語耳鬢廝磨。
第二天的清晨,天還沒亮,倒在街頭醉生夢死的男人被行人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去多時,渾身冰涼,濕透的衣服酒氣熏天,引來無數(shù)的蒼蠅,在他嶄新的西服以及裸露的皮膚和頭發(fā)上肆意爬行。
黎明撕開夜的幕布,只有他蜷縮在背光的陰影里,一動不動與他追逐的答案一起,在永遠的黑夜里溺亡。
而在遙遠的另一條街,“濟仁”藥房的伙計一早推開門,發(fā)現(xiàn)掌柜倒在血泊之中心脈全無。
中午時分,一位神情幽怨的婦人領著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來到醉死街邊的人跟前。娘仨單薄的衣服上綴滿了新舊不一的補丁,兩個孩子都赤著腳,不諧世事的臉上布滿污漬。女人認真地望了男人一眼,眼神漠然無動于衷,沉默著從車上抱過一卷新買的葦席鋪在地上,用草繩把裹著他尸體的葦席扎緊后,在鄰居的幫忙下抬放在借來的板車上,穿過周圍交織如網(wǎng)的異樣目光,緩緩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