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陣踏煙東去,不過二日,到了那縣??h名“作樸”。
去觀之,見:山脈如龍,騰伏四野,煙雨蒼翠,仙閣遺存。
又見山隙中:陶瓦底掛,炊煙高生。
又聞:市井之音,噪噪疊疊。
說仙是俗,說俗是仙,安能辨之?
三人怕驚了百姓,遂往山中去。
裘氏、竇氏四下探查,至日暮,才罷了,笑蒼狗:“大哥哄騙我倆,忒無趣了,若那物真長九百丈,瞎子也得見,怎地不見,不見?”
除了峰上一樹,算個奇物。見它:
葉蔽長空,影遮萬里,燁燁發(fā)光,黯黯生輝,直入青云外,上透天宮里.
蒼狗潑兒扯住弟妹,先勸:“莫急,莫急,且坐好在望月樓上,看大哥施展神通,化腐朽為神奇!”
弟妹知他不打誑語,自應(yīng)了,卻笑:“好賣關(guān)子!”又言:“且備了好酒好肉,專候佳音!”
牽了夜叉,下山去。
蒼狗啐了雙手,正欲發(fā)作,忽而聞一陣笛聲,吟寒水,落曉霜,暗飛聲,滿夜城。
蒼狗一驚,自言:“何人吹的,真折煞我也!”屏了息,循音去。
循了一會兒,忽而音滅,他犯了愁,卻真不舍,便盲行了些時辰。忽而空闊,林褪月來,一座佛塔正立當(dāng)中,見它:
千位低眉菩薩,萬尊怒目金剛,栩栩生威,赫赫顯圣,雕梁浮壁,鎮(zhèn)邪咒怨魔。
塔無盡,甚渺遠,蒼狗自欲一比高低,遂邁了疾步,上攀去。
云近,月漲,風(fēng)急,山遠。
至頂,一鐵柵正塞在側(cè)壁,內(nèi)囚著一朦朧影。潑兒心切,探了去。
影清晰,赫然一活靈靈女子,腰別一笛,往月那兒盼望。
好個野人兒,只見:
不施粉黛,不修衣容,只叉腰一立,已萬種風(fēng)情;低羞一笑,驚煞石頭心腸。
蒼狗大發(fā)色心,當(dāng)先一叫:“死了我吧——只怕今后忘了你的音容,抱憾終生,活也無味!”
真一個口直心快人,卻擾了芳心,那人兒,天生命煞,專咒旁親,叫百姓逮了,放此塔之巔,一放十年,吃風(fēng)喝露,無見生人,性純意真,竟以為,潑言從肺腑中來,自戀他幾分,挽發(fā)低笑了,問:“先生何人,往哪兒去?”
蒼狗未答,她先說了:“我李香茗,隨父姓,拜銅墻鐵壁所賜,我哪兒也去不得。”又問:“先生喜淑儀的還是喜潑樂的?”她又自答:“喜潑樂的。”“可嫌人啰嗦?”“不嫌,她愈說,愈顯熱忱,去掏心窩了,傾情了?!?p> 蒼狗一笑:“倒叫你全說了?!?p> 他忽而一啐,自扇臉龐,暗罵:“小妹若知,我捉了女子在外,尋葷一二,定又三月不理的,不知賠我多少笑臉!”
欲走,忽而一樂,暗道:“我大丈夫,坦坦蕩蕩,只救這丫頭,積善修德,何來理虧?若她感恩我,欲以身相許,我且順水推舟,小嘗一嘗,也不欺負人!”
李香茗自不知他心思,正問:“好先生,能救我否?”
蒼狗大喜,忙應(yīng):“自能,自能!”
扯了她,飛入山中小城。
李香茗見大千一隅,已泣不成聲,言:“才覺活了回人?!?p> 蒼狗聽了,恨人鎖她,遂一冷怒,叫:“爺爺俺先代你燒了這跳蚤窩,再殺盡害你的鳥人,割了血頭,高掛縣衙府上!”
女子叫嚇住了,忙勸:“切莫害人,我已知足了!”
一鳥尸自天上來,正摔足下,蒼狗一嗅,變了色,道:“好毒的咒,何人下的?”
李香茗才道來細由。
蒼狗一凜,扯她至無人處,怨道:“呆久了,可害死更多人?!弊韵肱c該女子呆的長久,應(yīng)已中咒。既離死不遠,反更灑脫,好一賊,吹了口哨,召馬來,與李香茗說:
“它叫“夜叉”,曾是一天龍,因多舌,又忒逞能耐,故被貶到咱這苦塵間,只作馬叫,只叫人騎。嘿,你道東,絕不往西,一步,一萬里,由它送你,且放寬心!”
李香茗問:“去哪兒?”
蒼狗道:“東洲一靈云山,那兒免中洲咒惡?!?p> 她信蒼狗,上了馬。
蒼狗叮囑一番,罷了,一喝:“去!”那白馬,那女子,齊化為青煙,往天上去。
送走了,蒼狗一愣,氣叫:“噫,我真糊涂!她于我有情,我又于她有意,怎竟忘了求一個吻?”
遠見弟妹正在高閣,催笑他。他忙應(yīng)了,信手抄一把鐵鍬,直沖到峰上,先把那山腳一圈挖空,成了溝渠,有三丈深,再把方圓三百里的地鼠全逮了來,放里頭,又拿一千八百丈大網(wǎng),綁了鼠腿,后抄起皮鞭,一頓亂抽。
那些地鼠,叫鞭子趕進山底,松了根基,又往上竄,剝了山皮,在峰尖尖無處跑,縮成一團,叫蒼狗一窩端了。
而那網(wǎng),恰包住整座峰,這山就如攜囊,拎了就走!
蒼狗欲提,卻忽聽得一聲勸叫:“狗先生,聽小神一言,切莫拽它!”
蒼狗收了力,循聲去望,噫,是一白鬢老朽,身散綠輝,從密葉中鉆出來,太急了,先失了足,跌在他腳旁。
蒼狗發(fā)笑了:“哪家的糟心老頭,學(xué)我作瘋作傻,竟道自己是神?爺爺我才是神哩!”
他笑罷,生了奇,問:“噫,你怎地曉得我稱謂?”
那老朽伏地長跪,道出身世:“我乃三千年前您種下的一棵婆娑樹,當(dāng)年您與那位小姐海誓山盟,俱報了姓名,我都聽得,不敢相忘。”
當(dāng)真惡人活千年,這頑皮癲人,好福壽!
“甚好,甚好!你說,‘切莫拽它’,又是為何?”
這樹言:“這網(wǎng)切割了石與泥,而我生于其間,大人若拽了,我定然根爛枝斷,橫死了!”
蒼狗聞言,笑了:“傻人呦,你生了腳,怎地不跑?”
那神道:“大人不知,玉帝托我一職,專聽山下小鎮(zhèn)的福愿,一年一上報,我若沒由來的走了,怎對得起那兒的人?”
蒼狗笑他愚笨,道:“非也,非也,你走了,再尋一地,報那兒的福去,雖對不起這兒的人,卻還對得起自己。如若不走,嘻,怕先對不起你自己?!?p> 神卻還不走,只搖頭:“罷了,罷了,你是個無家的人,自不懂我的情意。”隱退了。
蒼狗因二事,耽誤些時辰,怕不早了,就扯了網(wǎng),登時,那泥叫掀了去,一道豪光乍現(xiàn),吞了星河,淹了月亮,天地浸淫在它中,無別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