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零章 畫骨

　　八卦城里有座酒樓，名叫甘醴坊。

　　這原本只是家釀米酒的小作坊，店家釀酒的手藝好，還會根據(jù)季節(jié)和客人的需求調(diào)整口味，善飲者喜歡他家的香酒醇厚，婦女小孩喜歡他家的甜酒甘洌，老人家也喜歡用他家的米酒煮湯滋補(bǔ)，生意越來越好，就慢慢地?cái)U(kuò)了門臉，請來附近村鎮(zhèn)幾位擅做家常野味的老師傅，又加蓋了兩層樓，如今已經(jīng)是一座精致的三層酒樓。

　　一層還是老柜臺和條凳長桌，方便客人打酒，也供路人歇腳小酌，門外轉(zhuǎn)角樓梯向上到二層大堂，才到了正經(jīng)點(diǎn)菜吃飯的地方，三層就是些酒樓慣有的包廂。

　　自打酒樓開門后就鬧哄哄的二層大堂此時寂靜無聲，小二們躡手躡腳地躲到柜臺里放下手里的大銅茶壺，剛剛噼里啪啦打算盤的老掌柜把手掌按在串珠上，穩(wěn)穩(wěn)地不漏出一點(diǎn)聲音。

　　已經(jīng)吃了一半的客人放下了筷子，端著茶水卻沒有往嘴邊送，只是懸在空中；剛剛等到飯菜上桌的人正舉起筷子，木筷與白瓷盤輕擦，引來鄰桌的怒目，舉著筷子的這位連忙把筷子分開攥在手心里；已經(jīng)結(jié)過賬要走的一桌五人又坐了回去，抻著脖子看大堂中央的那兩個人。

　　盡管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是落在大堂中央的那兩個人身上，卻沒有一個人討嫌地湊到他們身邊，相反地，原本離得近的那幾桌人還悄悄地起身向后退了退，生怕自己這近距離的注視褻瀆了那兩個專注作畫的人，也褻瀆了他們兩人筆下隱有仙氣四溢的畫。

　　有些見多識廣的客人已經(jīng)認(rèn)出了這二人的師承來歷，心內(nèi)狂喜，感嘆自己今日一定是燒了高香，才能隨便來吃個飯就遇到山色畫堂的兩位仙人，還親眼目睹了仙人作畫，果然是落筆活色，銀鉤生香，寥寥幾筆就有繾綣深情蔓生，讓人不忍又不舍。

　　作畫的二人自然是蘇澤和公子滟。

　　而他們所畫的內(nèi)容主題也都是一樣的。

　　他們畫的是同一個人，年年。

　　蘇澤所畫的年年是山間的精靈。

　　她懶散地坐在樹枝上，金燦燦的陽光落下，給整幅畫鍍上了一層淺黃，讓人想起了兒時母親手里那一碗蛋花湯的顏色，從手掌到心頭都是暖暖的。

　　公子滟所畫的年年是繁星的女神。

　　那是他們曾經(jīng)在明堂天牢見過的銀河，璀璨奪目的星光都成了襯托，那一個持弓而立的少女好像一道劃破天際的閃電，隆隆的雷聲被她踩在腳下，如長矛般的紫色電光在她的指尖凝結(jié)。她在笑，恣意、張狂、又有點(diǎn)瘋癲。她的眼睛是林海一樣的綠色，那是生命的顏色，也是時光的顏色，濃重墨綠的色彩是北國寒風(fēng)里屹立的雪松針葉，也是揮灑在極地天空的絢麗極光。

　　“還是你畫的好?！眱扇送瑫r放下了畫筆，繞到對方的畫案前一看，蘇澤落寞地說道。

　　“畢竟最近接觸得多，她的各色神情我也都見過，畫起來人物更真，不像你，只能用背景色彩渲染情緒，肯定是要差很多的。”公子滟也看完了蘇澤的作品，毫不謙虛地答道。

　　“唉～”蘇澤也知道這個道理，在長安一見之后，他就沒有再見過年年了，平日倒是聽來不少關(guān)于她的消息，可惜那些消息的內(nèi)容紛亂不堪，只讓他覺得煩躁，根本感受不到美感，也琢磨不出情緒。

　　“我覺得蘇澤的畫也挺好呀！”

　　兩人正圍在公子滟的畫案前賞鑒，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少女聲音在對面響起。

　　蘇澤和公子滟抬頭，看到年年正站在蘇澤的那幅畫跟前，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兩個人。

　　“好什么好，那是你沒見到我的！來來來，過來看這個?！惫愉偕茸右粨P(yáng)，扇面上的洛神臨水飄逸，顧盼生輝。

　　“想不到你還會畫畫啊，我一直以為你平時只會閑逛來著?！蹦昴曷犜挼乩@過來看畫。

　　公子滟本想翻個白眼，但立刻就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場還有很多觀眾，高冷地哼了一聲，向后退了兩步，讓年年湊近一點(diǎn)看畫，

　　“這是我？”一眼驚艷，年年不敢相信地問道。

　　“不然還能是誰？”

　　“怎么覺得這個年年比我的年紀(jì)要大一些呢？”年年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畫中人不管是身形還是神態(tài)都與現(xiàn)在的她不同，感覺更像是五年后的她。

　　“你現(xiàn)在還是太嫩了，女神這個形象需要成熟點(diǎn)?！惫愉偬裘迹葎澚艘幌履昴甑纳砀?。

　　年年可就沒有顧忌了，毫無風(fēng)度地送給公子滟一個大大的白眼。

　　“年年，你最近是不是沒別的事??？”蘇澤湊到年年身邊，討好似地問道，“我能不能跟著你？”

　　“可以啊，師父和唐青笠已經(jīng)走了，他們臨走之前讓我看顧你一下?！?p>　　江錦瑟陪年年稍坐了半日，仔細(xì)地把這幾日所發(fā)生的事情都講給了年年，又反復(fù)地叮囑她小心，最后和唐青笠、古羽一起離開了甘醴坊，直奔南邊的船港，打算一邊用前置任務(wù)稍作積累，一邊等待接下來的風(fēng)起云涌。

　　蘇澤也不意外，看起來江錦瑟早就和他交流過，知道他暫時還不夠資格去摻合世界任務(wù)的事情。

　　“那我就跟著你了，保證三天內(nèi)給你畫一幅比公子滟更好的畫！”蘇澤啪啪地拍著胸脯。

　　“真的？！那你可得讓我現(xiàn)場觀摩一下！”公子滟比年年還激動，立刻接話，滿臉期待和欽佩。

　　原本還以為公子滟會傲氣地表示不信不服，年年的眼睛滴溜溜地盯住了他，卻發(fā)現(xiàn)他絕對不是在奉承作假。

　　“你在想什么？”公子滟發(fā)現(xiàn)了年年的眼神，沒好氣地說道。

　　“沒什么。”年年搖頭，

　　“別以為我猜不出來?！惫愉僬f，“你這是不知道蘇澤的才華，他說三天內(nèi)能畫出一張更好的，那就一定能做到。”

　　“這么厲害？”年年扭頭，看著不好意思撓頭的蘇澤，問道。

　　“也沒有多厲害，”蘇澤的臉有點(diǎn)紅，似乎是被夸獎得有點(diǎn)害羞，“只要讓我多觀察觀察你就行了，如果能讓我摸摸就更好了。”

　　“摸、摸摸？”年年瞪著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能摸，”公子滟懶洋洋地搭腔，“有人會剁你手，兩把刀一起剁?！?p>　　“哦?！碧K澤有點(diǎn)失望，沒再堅(jiān)持。

　　“啥情況？”年年突然想起了蘇澤的成名領(lǐng)域，小心翼翼地悄聲問公子滟。

　　“別誤會，這孩子沒有壞心思?！惫愉侔矒岬溃八窍肓私庖幌履愕墓羌芙Y(jié)構(gòu)，畢竟這個東西在游戲里基本上是固定不變的?！?p>　　“了解這個做什么？”年年問蘇澤。

　　“為了畫得更像啊，而且這樣的話，我就能畫出更多的你了?！?p>　　“更多的我？”年年一頭霧水。

　　“人說畫皮難畫骨，但是蘇澤就能畫皮又畫骨，”提供解釋的依然是公子滟，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畫，“他不僅能畫出五年后的你，還能畫出五十年后的你，年老的你，年幼的你，圓潤豐滿的你，骨瘦如柴的你，保證每一個都是你，每一個都如他親眼所見般真實(shí)?！?p>　　“這就是蘇澤的獨(dú)家天賦，任何人都學(xué)不來的啊。”公子滟感嘆。

　　他曾經(jīng)讓蘇澤為他畫過千面圖，用時十天，千人千面，千人都是他，千面卻各不相同，拿到成品的他就好像正在看著宇宙間無數(shù)平行世界中的自己，盡管其中有些已經(jīng)沒有了“人”的形態(tài)，他依然認(rèn)得出，那就是自己。

　　“年年，”公子滟突然出聲提議，“讓蘇澤給你畫千面圖吧，讓你感受一下生命的無限可能，最起碼讓你能夠親眼見見自己的一生，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從出生到死亡的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