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傾聽
甘醴坊是個好地方,真的是個好地方,年年想著。
公子滟走后,她和蘇澤也打算離開這里,卻被一句飄來的閑談牽絆了一下,年年又拉著蘇澤坐到了一個角落靠窗的小桌前。
桌子藏在支撐大堂的柱后,年年用一塊碎金子換來了店小二的殷勤和兩塊矮屏風(fēng),以蘇澤這位繪畫大師需要在此處采風(fēng)為由,臨時擁有了一個隔絕視線的小空間。
視線被隔絕了,聲音卻沒有。
蘇澤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年年倚著窗臺,閉上了眼睛。
大堂里重新響起的嗡嗡交談、店小二的清脆吆喝、木筷與瓷器的碰撞、間或爆發(fā)的大笑、酒杯豪爽地砸在桌面,椅子被粗魯?shù)乩瓌?,最后,年年甚至聽到了令人有些不適的咀嚼和咂嘴聲。
年年把她的聽覺想象成一面布滿開關(guān)的墻,每一個開關(guān)背后都是一條線路,連通著聲音的各種來源。她平時只會打開其中的一個或幾個開關(guān),在需要的時候再打開更多的開關(guān),接收更多的聲音。
同時聽取不同的聲音是一件很考驗(yàn)集中力和意志力的事情。
集中力自然就是專注于聽覺,假想把自己的耳朵放大,或者干脆讓自己只剩下一雙耳朵。
意志力則是用來抵擋誘惑。
同時聽取不同的聲音時,最常見的情況就是半途被其中的某一個聲音引走全部的注意力,把其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弱化成模糊的背景。
此時,就需要意志力牢牢地把人的注意力固定在音源的十字路口,不要讓它過于深入某一條街道。
幾乎所有的精靈族玩家都曾經(jīng)抱怨過這種聽力增強(qiáng)后的不便,不僅僅在游戲里頭疼耳鳴,年年還聽到過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下線以后依然可以感覺到一種用腦過度帶來的疲憊。
不過這些抱怨聲并不會持續(xù)多久,漸漸適應(yīng)以后,大家也找到了各自適合的調(diào)整聽覺的方法。
那些曾經(jīng)抱怨過線下頭疼的玩家又會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自己從游戲里得到的“超能力”:真正的一心二用,乃至三用,以及超越旁人的集中力,雖然持續(xù)時間短暫,但是絕對不假!
有時候,年年覺得不是身為精靈族的游戲經(jīng)歷給了他們這些“超能力”,而是只有具備這種可能性的玩家才會被系統(tǒng)分配到精靈族的誕生池里。
至于年年自己,她對多源信息的并行接收和處理能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當(dāng)然,這個“生”指的是游戲里的建號。
就比如現(xiàn)在,她正一一打開四周聲源的開關(guān),仔細(xì)聽取判斷之后,把那些需要留意的線路保留,再把那些無意義的線路關(guān)閉。
這無疑是個很繁復(fù)的過程,但年年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樣做并不是白費(fèi)力氣,她確實(shí)聽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東西。
年年并不了解甘醴坊的歷史,也不知道甘醴坊的客源范圍有多廣,她只覺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都很有趣,尤其是他們的對話。
大堂里有幾位面容普通的漢子,正在抱怨街角那家酒坊正在盤點(diǎn)清算,過幾天就要關(guān)門,以后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正宗的關(guān)外烈酒來喝。
同桌的人不勝唏噓,感嘆那位酒坊的老板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他的大兒子年前去關(guān)外販貨,原本近幾日就該到家了,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朝廷的限令給擋在了關(guān)外,老爺子憂慮成疾,他家小兒子沒辦法,只能先關(guān)了買賣,一邊托人北上尋找兄長,一邊照顧病倒的父親。
另有似乎是才從洛陽回來的人,屁/股剛挨著凳子,就搖頭晃腦地贊著八卦城的清靜,不像洛陽,官府把各種告示貼了滿街滿墻,跟狗皮膏藥似的,街上也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官兵。
話音未落,已經(jīng)有人不屑地表示這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
“洛陽能有多亂?你這是沒去長安!那人!塞得大街上連個蒼蠅都沒有!亂的那個樣子呦!我剛進(jìn)城的時候還以為有人把皇帝老兒給宰了呢!”
這么大逆不道的話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側(cè)目,只不過這里是明堂八卦城,甘醴坊也沒有貼著“莫談國事”,倒是因此把整個大堂的談話主題給確定了一下:國師和他的政令。
年年聽了一會兒,簡直被這些人的想象力折服,有猜測紅顏禍國的,有猜測巫蠱之術(shù)的,還有猜測皇帝打算清算早年奪權(quán)政敵的,別的不說,有幾個猜測國師身份的人真是夠厲害,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一半的聲源線路已經(jīng)篩選好,年年睜開眼睛,看到蘇澤正好奇地看著她,不由一笑:
“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蘇澤有些困惑,撓了撓頭:“沒怎么,總覺得你剛才好像整個人都消失了一樣。”
“消失?”年年不解。
“就是好像融進(jìn)了身后的背景,莫名的有種失去焦點(diǎn)的感覺?!碧K澤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了自己的感想。
“可能是因?yàn)槲艺谡J(rèn)真聽周圍的人說話吧,需要專心一點(diǎn)?!蹦昴暌廊辉趦A聽著大堂里的諸多言談,此時略一分心而已。
蘇澤立刻閉嘴,乖巧地繼續(xù)低頭畫畫,年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開始安靜地篩選另一半聲音。
這些是從窗外飄進(jìn)來的聲音,多來自街上來往的行人,年年不想難為自己,只把注意力放在了甘醴坊一樓來往的客人身上。
她聽到有個小伙子正在炫耀今天發(fā)了財,豪氣十足地讓伙計給他稱一斤好酒。
而他發(fā)財?shù)木売墒琴u了家里珍藏多年的一株老山參,那原本是他父親早年從關(guān)外尋來的,這幾天八卦城里個別藥材的價格瘋漲,他就偷偷取了來換金子。
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是一個中年男人愁眉苦臉地喝著酒,同桌的人正勸他,讓他干脆棄了皮草生意,否則今年絕對要喝西北風(fēng)。
年年還聽到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站在柜臺前,眼睛緊盯著伙計稱酒,嘴里交流著怎么用這甜酒做些家里小孩喜歡吃的東西,還嘀咕著要把今年交給城里私塾的束脩給要回來。
城里就一個私塾,早幾日私塾里的三個年輕秀才請辭,一個個都跑到了長安,說是要去參加什么禮儀之爭,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整個私塾就剩下一個耳聾眼花的老夫子,好幾家都已經(jīng)把小孩子接了回來,轉(zhuǎn)送到明堂新開設(shè)的識字堂去了。
年年還聽到一個貌似來問路的老漢。這老漢的口音太重,年年聽了幾句就想放棄,誰知“天火樓”三個字突然蹦進(jìn)了她的耳朵,她結(jié)合著其他人的答話連蒙帶猜,終于聽懂了這老漢的來意。
原來這老漢所在的村子糟了災(zāi),每天晚上都有成群的黃鼠狼溜進(jìn)村子里叼雞叼羊,連著三天下來,整個村子的牲口家禽都遭了殃,而留下看守的狗和人每到晚上就會不受控制地昏睡,驚慌的村民們覺得是秦嶺里的黃大仙下山,推舉老漢來城里找明堂的仙人們求助,或許能借到些驅(qū)趕黃大仙的仙器。
“以前幾百年都沒出過這樣的事情,我們祖上說這附近的大山有明堂庇佑,才讓那些野獸妖怪不敢進(jìn)村子,也不知道這幾天是怎么了,唉!”
和樓下的其他人一起目送著老漢蹣跚遠(yuǎn)去的背影,年年想到了天牢里公子滟所說的話。
他說,這位國師的政策對于老百姓來說是讓他們安居樂業(yè)的好事。
年年覺得,公子滟一定是忘記了給這件好事加個期限,或者加個定語。
應(yīng)該說,從長遠(yuǎn)的角度來看,從整體的角度來看,這些政策或許會是好事。
最起碼,暫時看來,從這些最普通最簡單的游戲世界居民身上,年年并沒有覺得他們的生活有變得更好。
有些是直接被朝廷限令影響的,有些是間接遭了池魚之殃的,但不管是因?yàn)槭裁?、發(fā)生了什么、導(dǎo)致了什么,一股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感覺油然而生,又落到了幾位來歇腳的老人家的嘴邊。
老人家們在八卦城住了一輩子,對朝廷的敬畏心完全抵不上他們對家鄉(xiāng)的熱愛,見多識廣的他們重重地用拐杖砸著地面,向著難得擁有的聽眾們抱怨批判這些愚蠢的限令。
不知為何,年年突然想到了她曾經(jīng)聽過的一個古老神話。
那是命中注定的諸神末日,不管神明們?nèi)绾闻ο胍苊饽┤盏牡絹?,他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在推動甚至加速著命運(yùn)之輪的轉(zhuǎn)動。
國師或許就是在努力地避免亂世的出現(xiàn),但是他的所作所為——暫時在年年看來——不過是加速了亂局的誕生。
年年忍不住笑出了聲,有些自嘲,有些荒謬,她竟然有一種凡人妄圖改變歷史的感覺——?dú)v史從來都不是固定的,所謂的改變不過是自欺欺人。
然后她看到了西米爾。
明媚的陽光下,黑暗愈發(fā)黑暗,西米爾站在某一個小巷口,微抬著頭,眸光越過嘈雜的人聲,撞進(jìn)了年年的眼中。
很好,年年想著,另一個想要阻止諸神黃昏的人也出現(xiàn)了。
按下聽覺的開關(guān),大堂和街道上的喧囂又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一個人的聲音異常清晰。
年年聽到了西米爾的呼喚。
紅泥小酒九
——如果用金手指來形容的話,年年的金手指就是她的一心多用。 ——從生理角度,或者基因角度,人類是做不到一心多用的,哪怕很多人說她會一邊聽歌一邊寫作業(yè),其結(jié)果也無非是把歌詞寫在了作業(yè)本上,和完全不知道聽到了什么,至于那些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的,這不過是肌肉記憶而已。 ——這是科幻背景的小說,適當(dāng)?shù)亩抛彩菚械摹? ——不同的立場,看待問題的角度就不同,而這里不存在絕對的上帝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