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張府之人走漏風(fēng)聲,朝廷發(fā)榜通緝洛晨,反正洛晨本就要離開江城去往方圓村,故而也不多加在意,只在臨行之前去往張府,化去了丫鬟秋荷體內(nèi)陰氣,不想化去陰氣之時無意間觸動心魔,險些被殺心移了性情,故而出城之后并未立即趕往方圓村,而是找到一棵大樹略作休憩。
倏忽一夜過去,洛晨坐在枝杈間緩緩睜眼,此時心中殺念已然平復(fù)消弭,耳邊盡是鳥鳴之韻,葉動之音,聽來好不愜意。洛晨微微一笑,縱身下樹,卻不立即出發(fā),而是隨手自本命界中拿出一面鏡子,確定自己面貌未曾復(fù)原之后,這才抬起腳朝西面走去。
威國建國連百年都不到,故而除了華都和鵬州,江城,望海,流沙四處,其余的地方只零星有些見規(guī)模的大城,剩下的都是小村小屯并深山野林,雖是人跡罕至,但也別有一番風(fēng)光,此時洛晨沿著坑洼不平的小路緩緩而行,周圍深林高山,觀之不盡——
只見那青山連峻嶺,近草接遠林,古木皆松柏,野花不知名,那青山之上起白霧,內(nèi)有琴翁鶴老,這深林深處傳農(nóng)歌,可是爛柯樵童?這大路空空無人跡,腳印重重各西東,一別風(fēng)塵侵兩鬢,誰知何日復(fù)相逢?
洛晨沿著道路走了半日也只見了些須幾個行人,不是腳夫就是乞丐,無甚特別處,洛晨倒也樂得清靜,拎著長劍叼著草棍,徐徐而行。不多時路邊樹林漸疏,隱隱露出一面旗幡,隱有字跡,再往前走一盞茶的功夫,才見那旗幡之上寫的乃是一個“酒”字,下面正是一處酒家,洛晨睜眼看去,這酒家倒也別致——
只見那輕煙隨風(fēng)而去,茅屋正座當(dāng)中,三張破桌九長凳,上有粗瓷大碗,竹筷雜亂縱橫。伙計倚門貪睡,掌柜不知所蹤,爐內(nèi)燒炭盡通紅,酒香肉味同起,須臾叫醒饞蟲。
洛晨嘴角一翹,運靈于目,將這酒家里里外外掃了一遍,見其中并無異樣,這才放心走進屋外茅草棚里,挑了一個靠近火爐的位置坐下,輕輕敲了敲桌子,那打瞌睡的小二登時醒轉(zhuǎn),急忙跑到洛晨跟前,一面將桌上雜亂的筷子收好,一面笑著說道:“這位爺,您要來點什么?”
此時洛晨細(xì)細(xì)看去,這桌上雖然雜亂,然卻并無灰塵,連筷子也是干燥整潔,心下一動,看著年輕的店小二,淡然問道:“你這店中都有什么可吃的?”
店小二嘿嘿一笑,將手中白巾往肩膀上一搭,開口說道:“這位爺,小店有茶也有酒,吃的卻只有一道醬牛肉,其余不過花生米,煮蠶豆之流,客官可要來一些?”
洛晨點了點頭,缺不著急點菜,反而問道:“你家這醬牛肉是怎么賣的?”
小二微微一彎腰,說道:“這位爺,小店的醬牛肉都是論斤賣的,一斤牛肉要半錢白銀,酒是論壇賣的,一壇酒也是半錢白銀,茶是論壺賣的,一壺茶也是半錢白銀,至于那些花生蠶豆之流,爺要是想吃,我給您端兩碟出來,隨您嘗便是了?!?p> 洛晨呵呵笑道:“從牛肉到酒,再到茶,你這店里的東西可是越小越金貴了!”
小二聞言,接道:“這位爺您說笑了,牛肉好不好吃,看的是調(diào)料,酒好不好喝,看的是年份,這茶可不可口,看得……卻是喝茶的人,所以才會這么金貴呢!”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洛晨搖搖頭,也不去管這酒家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界術(shù)一動,取出二錢銀子,遞給小二,說道:“我看你家這酒香肉香倒好,先給我來一斤牛肉,一壇子酒,至于茶么……”
洛晨這邊頓了頓,可是店小二卻并沒有趁機說自家的茶多么多么好,反而只是含笑立在一旁,靜靜等候洛晨發(fā)話,片刻之后,洛晨方抬起頭來:“茶也給我來一壺,再隨便上兩個小菜,若是吃的好了,我再找你點來便是!”
“好嘞您吶,醬牛肉一斤,好酒一壇,茶一壺!”
小二一面吆喝著,一面轉(zhuǎn)身就要朝茅屋內(nèi)走去,此時洛晨忽然開口問道:“你家這店有小二有后廚,為何不見掌柜?”
小二轉(zhuǎn)回身來,彎腰陪笑說到:“這位爺您有所不知,小店這掌柜就是后廚,后廚就是掌柜,因廚下事務(wù)甚多,不能出門迎客,這位爺您別見怪,您別見怪……”
洛晨點了點頭,揮手讓小二離開,此時原本清朗的天氣忽然有些陰沉,竟是像要下雨一般,茅草棚下炭火逐漸明亮。洛晨體內(nèi)靈力縱橫,自不會畏懼這小小寒冷,然此時陣陣暖意自背后而來,外面風(fēng)云變色山雨欲來,倒也有幾分意趣。
不多時,小二端著一個托盤出來,里面放著一大盤牛肉,香氣四溢,旁邊還有一只紫砂壺和一個茶杯,想來便是那半錢銀子的茶水了。小二將托盤里的菜肴一一擺在桌上,除了牛肉茶水之外還有一碟花生,一碟香豆,須臾俱都放妥。
“客官您先吃著喝著,我這就給您拿酒去!”
小二這邊話音未落,外面忽傳來一陣嘈雜,洛晨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眾漢子押著一輛鏢車自西面而來,這一行人裘皮加身不畏冷,樸刀在手面兇煞,那一個個刀疤臉,絡(luò)腮胡,牙黃唇厚,前呼喝,后嘲罵,不離腌臜,一輛鏢車油氈覆,護送財寶與東家。
這一眾人稀里嘩啦地擠進了茅草棚中,還不等小二張口,為首的頭目便先呼喝起來:“趕緊把你們這最好的酒,最好的肉都給我端上來,兄弟們吃飽喝足,避過了雨,還要趕路護鏢,快點快點!”
這酒家小二倒也見過些世面,此時只陪笑答應(yīng)著,隨后就去后廚拿酒拿肉,并未像對洛晨一般將價格菜品細(xì)細(xì)說明。
這一群人著實不少,將兩張桌子坐滿還有剩余,幾人四下看看,正要走向洛晨那一桌,卻被為首的男子攔了下來,這男子隨后起身,一人來到洛晨這一桌,坐在對面,此時外面已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小兄弟,從哪來啊?”
洛晨用刀子慢慢地割肉放進嘴里,卻并未去喝旁邊的茶水,待到將嘴里的肉嚼爛咽下之后,方才慢慢說道:“江城?!?p> 男子不以為忤,哈哈一笑說道:“江城啊,那可是好地方,城里的人也多有錢財,不比北境打成一團,嘿嘿,兄弟這又是要往哪去???”
此時小二已然將洛晨要的酒送了上來,洛晨拿過一只大碗,滿上酒豪飲一口,只覺這酒比起云月樓的女兒心滋味又是不同,女兒心綿軟香醇,但卻后力十足,這酒家的酒顏色鮮紅,辛辣沙口,從喉嚨一路燒到腹中,一般人還真喝不了。
“他奶奶的小白臉,我們老大跟你說話呢,你在這跟你爺爺擺什么譜!”
這一群人皆是粗鄙之人,洛晨安坐品酒,一時出了神,馬上就有人站起來揮舞著手中樸刀喝罵起來,為首之人安坐對面,只是瞪了那罵人者一眼,卻并未出言制止,看來是把他當(dāng)做可以隨便宰割的肥羊了。
此時店小二正往外端肉端酒,見此情景,彎腰陪笑說道:“各位客官,小店這棚子實在是不結(jié)實,各位若是要打架,還請移步到外面,莫要打壞了小店的桌椅板凳……”
“去你奶奶的!老子今天就要砸了你這茅草房,你又待如何!”
聽著周圍嘈雜聲起,洛晨此時已然沒了吃喝的心思,轉(zhuǎn)過頭來掃了一眼那被油氈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鏢車,只見那車上陰氣縱橫,倒有幾分熟悉,心下篤定,回頭盯著為首男子說道:“你們,可是從方圓村而來?”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洛晨身上,面露殺意,為首的男子也站起身來,呵呵一笑,說道:“這位小兄弟可是對我們押的這一趟鏢有興趣,哈哈哈好說好說,只要你隨我們一路同行,到了地方,東家收了鏢,你不就看見里面是什么了么?”
外面的雨下得又大了些,打在茅草屋上,發(fā)出一陣細(xì)碎的響聲,將樸刀磕碰桌椅的聲音蓋了下去。洛晨隨手拿起長劍,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只覺茶味略澀而苦,然在這苦澀之中卻又隱隱含著一絲清香,若有若無,難以捉摸。
半晌,洛晨才放下茶杯,對小二說道:“你家的酒很有味,茶也不錯,可是帶不走,就幫我把這剩下的牛肉包起來吧?!?p> 小二哈腰一笑,對于隱隱將洛晨圍在中間的莽漢們視而不見,拿起洛晨割肉的刀子,熟練地將牛肉切成薄片,隨后取來一張油紙,將肉片整整齊齊包好,一面包一面說道:“小店這酒喚作英雄血,這茶喚作紅顏淚,日后若是有空,歡迎客官再來品嘗,只是這……”
說著,小二已然將包好的牛肉遞了過來,洛晨接過,向懷中一揣,順勢收入本命界中,隨后看著周圍的人,冷然說道:“冒充鏢師的主意本來不錯,然你們和鏢師比起來實在是差的有些遠了,說說吧,方圓村中境況如何?”
此話一出,登時將周圍一群莽漢全給激怒了,一名站在桌邊的男子眼睛一瞪,抬起巴掌就要拍在桌上,然此時一直哈腰陪笑的店小二忽然持刀在手,身形一掠,輕輕點在那大手的手腕上,隨后寒光零落,只聽一聲凄厲慘叫,男子的手已然被割肉尖刀釘在了桌子上。
鴉雀無聲。
小二又變成了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陪笑說道:“各位客官,小店這棚子實在是不結(jié)實,各位若是要打架,還請移步到外面,莫要打壞了小店的桌椅板凳……”
那為首的頭目看著手下兀自流血的手掌,眼里閃過一絲忌憚,知道這小小酒家沒有表面那么簡單,登時將心中怒火都轉(zhuǎn)到了洛晨的頭上,大手猛地一揮,一群人退到棚外,站在雨中,雨滴打在樸刀之上,叮當(dāng)作響。
所有人都退出棚子之后,這小頭目才隨后走出,手中樸刀猛然在地上劃了兩刀,留下一個十字,小二一面用水清理桌上的血跡,一面說道:“這位爺,江湖規(guī)矩,劃地留痕,一道請戰(zhàn)不傷人,兩道傷人留命根,十字縱橫仇似海,挫骨揚灰散風(fēng)塵。”
洛晨還真不知道這些,看向外面殺氣騰騰的眾人,哂然道:“他們,也是江湖中人?”
小二似乎對于洛晨有著格外的耐心,笑著說道:“有人之處,便是江湖,只是不同的江湖,規(guī)矩也不盡相同,這劃地留痕的規(guī)矩,出自這世上最大的江湖,這一片江湖中,三教九流,天南地北無所不包,無所不容,你我身在其中,可不就是江湖中人了?”
洛晨踏出一步,淡然說道:“此話有理,倒是我拘泥了,只是不知這十字劃痕,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小二用毛巾擦了擦手:“十字痕出半炷香,你死我活必見傷。這位爺,您若是應(yīng)戰(zhàn),現(xiàn)下便可出手,若是不愿應(yīng)戰(zhàn),只需在十字之上填一橫,成一個土字,隨后跪地求饒,當(dāng)然,這饒還是不饒,就得看他們了?!?p> 這話說得聲音不小,對面頭目聞言,哈哈大笑道:“這小二說得沒錯,若是你怕了,就立馬給我下跪求饒,再脫光了衣服從我這一干兄弟的褲襠底下鉆過去,或許大爺我心情好了,還能留你一命!”
洛晨搖頭失笑,說道:“沒想到這十字之痕乃是不死不休,我與他們萍水相逢,何至于此呢?”
小二在洛晨眼中看到一股銳氣,登時彎腰后退,笑道:“人比土賤,命似紙薄。”
嗡——
長劍出鞘,洛晨合身而上,一路飛沙劍法施展開來,細(xì)長的精鋼劍輕盈挑開頭目的樸刀,寒光劃過手腕,頭目只覺腕子一痛,幾十斤重的樸刀登時脫手,咣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這頭目心中一慌,撿起樸刀向后一閃,色厲內(nèi)荏地喝到:“一起上!”
十幾個手持刀鋒的漢子一擁而上,洛晨眼中哂色更濃,飛沙劍法隨心而發(fā),這一路飛沙劍本就氣勢磅礴,大開大合,一群無甚根底的劫匪怎敵得過?只見洛晨孤身一人,身形削瘦劍恢弘,恍如驚濤駭浪,那邊劫匪人多勢眾,膀大腰圓樸刀亂,反似鋤地繡花。
洛晨身負(fù)仙宗道統(tǒng),即使是對上凡間頂尖的高手都有一戰(zhàn)之力,更何況這一群烏合之眾?不多時,這一干劫匪統(tǒng)統(tǒng)被卸了兵刃,倒在地上呻吟不止,頭目被洛晨格外關(guān)照,胸前肋骨盡數(shù)折斷,痛得躺在地上連動都動不了。
洛晨收起長劍走到為首頭目面前,平靜問道:“方圓村境況如何?”
那頭目也是個沒骨氣的,早被洛晨一身本領(lǐng)嚇破了膽,登時說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我們本不是鏢師,乃是劫匪,沿路打家劫舍,再裝作鏢師掩人耳目……”
洛晨眉頭一皺。
“大爺饒命!我這就說,我這就說,我們路過方圓村,只見那村里并無一人,已經(jīng)是一座荒村了,我們見村中無人,便挨家挨戶取了些錢財,其他的卻是什么都沒看見!小的不敢撒謊,大爺饒命!”
此時,一直作壁上觀的店小二走了過來,依舊是點頭哈腰,帶笑說道:“這位爺,十字痕已經(jīng)畫下,他們的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您的了?!?p> 洛晨自然知道這小二的意思乃是斬草除根,免留后患,可是思慮之下還是覺得略有不妥,也不答話,徑直轉(zhuǎn)身欲要離開,哪知小二卻忽然挽留道:“這位爺且慢?!?p> “有何見教?”
小二搖搖頭,說道:“見教不敢當(dāng),只是方才小的看爺?shù)纳硎址欠玻虢粋€朋友,就是不知道爺愿不愿意交小二這個朋友了……”
說著,小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鐵扳指遞了過來。洛晨低頭看去,這鐵扳指做工甚是粗糙,上面刻著春秋二字,不知何意。洛晨思量了一下方才說道:“若是收了……”
小二不等洛晨說完,立即接道:“這只是一個尋常玩意,不會讓爺加入任何一個幫派,也不會讓您受到任何拘束管轄,若是日后爺因為這個玩意受到了什么委屈,盡可回來找小的出氣,小的就在這酒家做事,哪都不去。”
洛晨看著小二手里的鐵扳指,伸手接過,漠然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告辭?!?p> “爺慢走。”
店小二站在雨里看著洛晨離去,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徹骨冷雨之中,方才轉(zhuǎn)身,一柄利刃出現(xiàn)在手中,身形來往穿梭間,卻不直接取了這些劫匪性命,而是先挑了他們的手筋腳筋,隨后狠狠折磨,慘叫之聲不絕于耳,足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慢慢平息。
隨后,這小二將尸體一具一具拖到一旁掩埋了,此時下雨,倒也沒有行人路過,須臾十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皆已被處理妥當(dāng),地上的血痕也被雨水沖了個七七八八。
店小二這才呼了口氣,慢慢走回茅草棚里,恍若無事地靠在門上打起了瞌睡,桌上碗筷雜亂,后廚酒肉飄香,好一派悠閑景象,這正是“仙有三宗分經(jīng)緯,凡有春秋定方圓”,究竟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