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江城為陰傀所破,鐘炎并鐵柱青蓮夫婦帶著水蔥倭瓜兩個孩子一路逃難來在華都,鐘炎神志不清,行止顛倒,每日胡言亂語。幸而青蓮于年末打聽到相府欲要置辦年夜飯,鐵柱廚藝爐火純青,一試即中,得了這個美差,一家人自去準(zhǔn)備,以待大年夜不提。
幾日無話,轉(zhuǎn)眼已到了臘月二十五,眼下國難當(dāng)頭,山河破碎,華都城中并無一家張燈結(jié)彩,整個城池從南到北,由東至西,俱都寂寥凄清,一兩分寒風(fēng)呼嘯,三四點殘雪飄零,街邊無有房舍可居的難民皆以薄氈裹身,瑟瑟發(fā)抖,自入冬以來,新進難民凍餓而死者甚多,華都用度吃緊,入不敷出,只好聽之任之,這會年下,民怨更甚,若非有扶威軍鎮(zhèn)壓,只怕這堂堂天子腳下,早已強盜成群。
眼下沒了過年的心思,那一干繁文縟節(jié),出出進進的規(guī)矩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華都城東丞相府內(nèi),丫鬟小廝來來往往,個個面帶愁容,長吁短嘆。一名穿白襯翠,青絲及腰的丫鬟才把相府正廳草草打掃了一遍,正要邁步走出,就見一個人影惶惶張張地刺斜撞了過來,手中空桶里的一點冰水灑出,濺在了這丫鬟的臉上。
“哎,你個走路不長眼的,打門口過也不留神些,這數(shù)九寒天的,你一桶冷水說不都說一聲就灑了我一身,可叫我怎么辦呢?”
城外邪祟遍地,朝不保夕,城內(nèi)人心惶惶,晝夜不寧,這丫鬟自然也沒什么好聲氣,往門檻外面一站,張嘴就是一陣唇槍舌劍。那拎水的小廝白眼一翻,撇撇嘴說道:“姑奶奶,您瞧清楚了,這桶本來就是空的,桶里剩的那點水也是干凈的,左右不是毒藥,沾上點有甚么打緊,這一點冰水就吵嚷成這樣,要是有一日華都城破了……”
“我呸!還不快住嘴!”
這小廝話音未落,丫鬟鳳眼圓瞪,早對著他狠狠啐了一口,青蔥般的手指在小廝腦門上狠狠地點了一下:“你瞎嚷嚷甚么?華都城還沒破呢,就是要破,那也用不著不著你來說,我告訴你,這話你可得抻著點,免得給自己招來禍?zhǔn)拢 ?p> 平日里小廝丫鬟拌嘴吵架本就是尋常之事,誰也不會真的為此動氣。這小廝聞言,略一嘆息,搖頭說道:“可不是么,上頭老爺都不急,咱們做下人的又跟這急個什么,就眼下城外那么多吃人的妖精,咱們老爺竟然還有心思置辦年夜飯,真是位高心大,咱們這些小嘍啰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這兩人一同轉(zhuǎn)過正廳,望側(cè)面廂房而去,那丫鬟一面走一面說道:“你也別說,自打咱們石衿大小姐隨那位天宗的衍知仙長離了丞相府,老爺?shù)纳碜泳驮絹碓讲睿衲耆肓硕桨l(fā)連床都下不了了,發(fā)了幾天的燒,嘴里念叨的全是大小姐,前幾天才好了點,忽然就說今年大小姐必會回來過年,這才急吼吼地叫了平大人和郭大人招廚子置辦年夜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大年下,哪有不想兒女的呢?”
小廝聞言,哂笑一聲說道:“呵,我看吶,老爺這就是熱臉貼冷屁股,那大小姐和他再怎么親,畢竟也不是親生的,五年前又與仙宗的那位衍知仙長結(jié)了連理,同修大道做神仙去了,哪里還會記得這么一個肉眼凡胎的養(yǎng)父……哎你掐我干甚么,哎哎哎輕點輕點——”
這小廝口無遮攔,正說到興頭上,旁邊的丫鬟忽然在他腰間軟肉狠狠掐了幾下。這小廝老大不樂意,正要抱怨,忽然看見幾步開外站著兩個人,這二人皆是身著厚絨錦衣,其中一人身形消瘦,神情略顯憔悴,另一人身體肥胖,看起來質(zhì)樸平和,只是眼下兩人面上卻盡是冰冷之色,淡淡地看著那高談闊論的小廝。
“平大人,郭大人!”
小廝一見二人相貌,登時唬得魂飛天外,抖似篩糠,“咕噔”一聲跪倒在地,那是磕頭如搗蒜,旁邊丫鬟本可自行離去,幾番思量之下,卻終是沒有邁步,反倒陪著這小廝一同跪了下來。
這兩人都是丞相府的家生子,十年前便在府中,自然知道當(dāng)年平大人尚未入朝為官之時,初到華都應(yīng)試,對石衿大小姐一見鐘情,只可惜石衿不愿,平大人也不能強求。這些年來平大人官運順?biāo)?,卻一直未娶,多半便是因為石衿之故,這會在他面前編排石衿,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這邊小廝嚇得面如土色,口中連連討?zhàn)?,平楓卻是一言不發(fā),面上陰晴不定。一旁郭石斜眼瞧了平楓一眼,心中暗暗一嘆,開口說道:“你們真是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丞相千金也是你們能妄加議論的?丞相大病未愈,難道你們是想東家早點死了,好另投別處不成?”
此時小廝已然被嚇得亂了方寸,反倒是這丫鬟心中明鏡似的,早聽出郭石言下有放過不究的意思,連忙開口說道:“郭大人,平大人,老爺生病,我等也是憂心如焚,只因人微力薄,幫不上忙,心下焦急,這才口不擇言,還望二位大人念在我等無心,放過這一遭吧……”
說著,丫鬟也彎下腰去,磕了一個頭,郭石又復(fù)看向平楓,見平楓抿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心下早有定數(shù),不著痕跡地?fù)]了揮手。丫鬟如獲大赦,急忙扶起小廝朝后走去,直拐過回廊方才停下,此時那小廝猶自未回過神來,丫鬟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笑出聲來:“瞧你那點出息!”
丫鬟這一笑,小廝也漸漸回過神來,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小廝福至心靈,忽然看著丫鬟問道:“哎,我問你,你剛才為何不自己離去?。俊?p> “呃……”
丫鬟冷不防被問住了,一張俏臉略微泛紅,支吾了片刻方才說道:“我……我還不是……你把水潑在我身上,還沒賠我衣服呢,要是被……被平大人一怒殺了,那我的帳不就成了爛賬了么……可上哪收回來去……”
這丫鬟說道后面,自己也覺著越說越圓不回來,干脆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就要走,小廝見狀急忙跟上:“哎哎哎,別走啊,你不是要我賠你衣服嗎,你還沒說你喜歡什么樣的,我怎么賠你???”
“德行!”
“嘿嘿……”
平民百姓便是如此,未到眼前,便不在心上。
且不說這丫鬟小廝一路笑鬧離去,卻說郭石叱退二人,隨后轉(zhuǎn)向平楓,緩緩說道:“罷了罷了,這些丫鬟小子就喜歡背后嚼舌,捕風(fēng)捉影,這么多年你我耳朵都聽得生了繭子,這會你也莫要往心里去,城中災(zāi)民還有不少尚未安置,你要是敢撂挑子我可跟你急!”
平楓聞言,苦笑一聲,握了握拳頭,搖頭說道:“你且放心,輕重緩急我還是分得清的,況且石衿也早有如意郎君,我縱然掛心,也不至于自取其辱……唉,咱們先去看看丞相,等會出來還得到城西去一趟,方才我看不少災(zāi)民聚在一處交頭接耳,這大年下的,縱然不能安歇,至少也別出亂子……”
這會三十臨近,那些無處可居的災(zāi)民怨念愈發(fā)濃重,這幾天來已經(jīng)有十幾次尋釁滋事,其中有幾遭還差點鬧大。后扶威軍統(tǒng)帥莊靜兒帶兵鎮(zhèn)壓,推搡之間誤傷了幾個百姓,如此一來,亂局雖暫解,民怨卻愈發(fā)深重,故而平楓郭石才跑回相府來情景片刻,順便想想應(yīng)對之法。
二人心中有事,愁眉不展,也無心閑談,轉(zhuǎn)過正廳來在后面臥房,伺候的丫鬟自不阻攔,二人先在外間暖爐旁將一身寒氣烘干,隨后才踏入內(nèi)室,但見石江須發(fā)花白,面容枯槁,嘴唇干癟,雙目無神,正穿著里衣躺在床上睡著,氣息衰微,緩急不定。
當(dāng)年洛晨來在華都之時,石江就已有五十歲,然那時他神采奕奕,宰羊試江城舉子,設(shè)宴困燈影算盤,當(dāng)真是氣勢非凡,叱咤風(fēng)云,眼下不過十幾年光景過去,權(quán)傾朝野的石江石丞相便成了這副光景,著實令人唏噓不已。
平楓郭石輕輕走到床邊看了幾眼,面上皆有悲戚之色。石江于二人有知遇之恩,而今如此,平楓郭石也自不好受,只因石江未醒,這二人也就沒敢出聲打攪,只在一旁靜靜看了一會,便抽身而退,欲要離開。
“咳……咳咳,衿兒……衿兒她……回來了么……”
二人尚未離開內(nèi)室,躺在床上的石江忽然睜開雙眼,抬頭掙扎著問起石衿。平楓郭石聞言,急忙轉(zhuǎn)身回來,郭石跪在石江床邊,輕聲說道:“丞相,眼下還沒到晌午呢,小姐只怕要到晚上守歲的時候方能歸來,您還是趁著這會歇歇罷,要不等到晚上小姐歸來,您卻不能陪,豈不可惜了……”
石江聞言,這才松了口氣,又復(fù)躺回枕上,喃喃道:“還沒到晌午呢……那還來得及,晚上……晚上我還得給衿兒做一道烤全羊,可不能耽擱了……我近來身子不大好,年夜飯的廚子找好了么?可千萬莫要耽誤了衿兒回家吃飯……”
“丞相您放心,廚子已然找到了,手藝也好,這會您只管養(yǎng)精蓄銳便是……”
這邊話音未落,外面早有丫鬟立在外間輕聲說道:“老爺,平大人,郭大人,置辦年夜飯的廚子已經(jīng)來了,只因兩位大人忙著,也就沒見,這會正在廳上等兩位大人過去問話呢……”
石江一聽這話,雙目中登時多了幾分神采,抬起頭來連忙說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你們兩個快去……快去招呼一下,若是耽擱了衿兒回家吃飯,本相就要了他的腦袋……”
丞相發(fā)話,郭石平楓哪敢不從,當(dāng)即躬身后退,欲要離開,這時石江猛地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狠狠地喘了兩口氣,開口問道:“且住……眼下城中……城中狀況如何?外來災(zāi)民可曾安置妥當(dāng)?糧錢用度可夠?”
平楓郭石對視一眼,心下既憂且敬,平楓上前一步,躬身說道:“丞相,您只管安心將養(yǎng)就是,這會災(zāi)民已然安置妥當(dāng),城中房舍也還足夠,至于錢糧用度,也有城中各個府邸集資供給,現(xiàn)下災(zāi)民雖不說吃飽喝足,但也都有地所居,有食果腹,丞相大可放心?!?p> 這一番話說的雖然漂亮,然石江面上憂色卻并無半分緩解,良久方才躺下,閉上雙眼說道:“嗯……天下必有一番劫難,我也是病入膏肓,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二人只管放手施為就是……”
良久,石江躺在床上緩緩朝他二人揮了揮手,郭石平楓這才退出臥房,來在前廳。鐵柱已然等在廳上,這二人心下煩躁,只隨意詢問了幾句便又把鐵柱打發(fā)到廚下忙活去了。隨后二人急吼吼地趕往城西,誰知才走了一半,早有扶威軍統(tǒng)帥莊靜兒迎面而來,面上隱有怒色。
郭石平楓心下一驚,急忙迎上相問,莊靜兒淡淡地看了他二人一眼,漠然說道:“有一群災(zāi)民無處可居,眼下天寒地凍,遂要造反,這會為首之人已然被我羈押,如何處置,就看二位大人的了?!?p> 莊靜兒乃是當(dāng)年洛晨去往北境之時救下,后被云匡牧嵐帶回扶威軍中,成為統(tǒng)帥。莊靜兒在華都城中多年,早已聽說了當(dāng)年洛晨在相府遇險,郭石平楓身為舊友卻見死不救的故事,所以對二人一直都是不冷不熱,并沒有什么好聲氣。
這些年平楓郭石牽念洛晨,時時愧疚,日日憂心,故而無論莊靜兒如何無禮,二人俱都忍讓,也從未問起洛晨行蹤。這會聽聞災(zāi)民又復(fù)生亂,平楓郭石也顧不得多言,只匆匆對莊靜兒抱了抱拳,便徑朝城西而去,這正是“仁心一起安城闕,酒菜未涼見天崩”,究竟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