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下去,那是仇人,只要砍下去,就能消解恨意了!”
“不要砍,他們已經(jīng)死了,再怎么砍也沒有意義,阿耶阿娘他們還是活不過來?!?p> 兩道聲音在腦海中糾纏不休,吵吵鬧鬧,瞬間又響起了巨大的尖叫聲,令她頭暈?zāi)X脹。
該砍么?
不該砍么?
終于,她做出了自己的抉擇。
那刀從手中脫落,墜在地上。
她沒能砍下去。
記得上山的那一刻,她還一直在想,即使好人哥哥殺不了這些賊寇,她也會來這里。
即便她會被殺死。
即便她將會死無全尸。
她只是想來看看,那個嘴角有道長長傷疤的人,那個眼睛瞎掉一只的人,那個滿臉長胡的人,他們到底怎么樣了?
死了?抑或是活著?
看不到這一切,她決不罷休。
所以她悄悄跟了上來,來到這里的那一刻,入目所見滿是尸體,密密麻麻,橫七豎八。
哪個是仇人?
她一直在尋找,一直在尋找,可是,真正找到的那一刻,卻有些意興闌珊,興致缺缺。
她終究沒能砍下去。
柳絮兒眼神暗淡無光,機械似的轉(zhuǎn)過頭看向李伯禽,話語中滿是憂郁,如同枯萎木葉一般:“好人,你叫什么?白天我聽見你說了,是叫李伯禽么?”
李伯禽兀自嘆了一口深長的氣,他的內(nèi)心萬分掙扎,好似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撕咬,他知道,只要自己稍微說錯一句話,這個身世凄慘的女孩將會沉睡過去。
然后,會如同一棵沒有靈魂的枯樹,身上只會是枯寂的氣息。
大概是永生都不會醒來的植物人。
有種東西叫哀莫大于心死,說的是心一旦失去憧憬與希望,無異于已經(jīng)死去,失去靈魂。
誰能挽救?
天下之間,無數(shù)良醫(yī)于何處?良藥又于何處?
此時沒有良醫(yī),更無良藥,他想了想,拿起地上那把殘刀,絮絮說道:“不要睡下去,仔細(xì)地聽我說句話,哪怕你的眼中還是一片黑暗?!?p> “我呢,當(dāng)聽到你叫我好人的時候,我其實很高興,會感到非常欣慰,只不過你看不到我歡呼雀躍的樣子,但是我內(nèi)心確實是這樣的?!?p> “我是叫李伯禽,而且我還有一個名字,明月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柳絮兒搖了搖頭,眼神之中終于凝聚了一絲光芒,疑惑道:“當(dāng)明月的小奴么?我聽大人們說,當(dāng)小奴是要替人端茶倒水,捏肩捶背的,難道是給明月當(dāng)小奴么?”
看著天上明月,又聽到這句無比稚嫩的話,李伯禽噗嗤一聲,開懷大笑起來:“錯了錯了,明月奴,不是給明月當(dāng)小奴的意思,它是一種念想,一種期盼?!?p> 李伯禽笑得很燦爛,很真實,這個丫頭真有意思,居然以為他是明月的小奴。
柳絮兒的眼睛越來越炯炯有神,她忽然發(fā)覺,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在一點點消失殆盡,有一絲光芒從黑暗中透露出來,撥開了無盡云霧。
光明,真好!
聽到李伯禽的話,柳絮兒吃吃笑道:“原來,原來是這個意思,念想,期盼,好人,你看那天上的明月,是不是我看到它,就會產(chǎn)生念想,產(chǎn)生期盼呢?”
李伯禽愣了愣,沒有否認(rèn):“是的,你看到它,就會產(chǎn)生念想,期盼,所以,以后看到它,你就能看到你的阿耶阿娘,他們都在那明月之中看著你呢!”
這一刻,他終于是放下心來,這個女孩不會驀然死去,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哀莫大于心死,這是一種心病,當(dāng)一個人覺得世上再無所依,再無可求之時,整個人就會陷于彷徨之中,就會驟然死去。
他殺了這些賊寇,于他而言,是一種好事,因為好不容易完成了這次任務(wù),明日過后,可以光明正大地與傅奇談?wù)摴健?p> 然而,于柳絮兒而言,卻是一件壞事,那時,她因為仇恨而活著,迫切地想親眼看到自己的仇人死去,想親手將他們碎尸萬段。
可是,仇人死去了,就是一件好事么?
當(dāng)仇人死去之后,仇恨自然煙消云散,回過頭來卻又發(fā)現(xiàn),所有的憧憬與希望都消失不見,一切所為得不償失。
李伯禽看著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終歸搖了搖頭,不忍心讓這樣一個不經(jīng)世事的女童在亂世之中飄搖不定,道:“絮兒,跟我去魏州吧,希望和憧憬在那里,明白嗎?”
柳絮兒轉(zhuǎn)過頭來,笑逐顏開,問道:“真的嗎?那里有希望和憧憬嗎?”
“嗯!”
“我可以叫你一聲好人哥哥么?”
“嗯!”這個稱呼好生別扭,不過此刻他也不會去在意了,因為他在挽救一條活生生的命。
“好人哥哥,我聞到你身上有一股香味,你們是不是在吃東西???”
李伯禽怔然,點點頭:“嗯,吃得很香,還有好多烤肉,不過,再不去就沒了?!?p> 柳絮兒頓時歡呼雀躍,跳來跳去,終于恢復(fù)了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模樣:“有好吃的咯!好人哥哥,快帶我去?!?p> “好!”
是夜,月明星稀,朗月如玉,一彎明月照亮天際,泄落點點月華。
月兒彎彎照九州,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
......
“將軍!”
“嗯,有人潛逃沒有?”
“稟告將軍,三十個關(guān)口沒有發(fā)現(xiàn)一人潛逃,想來他們真的是去誅殺賊寇了?!?p> 傅奇默然而立,沉吟不語。
良久,他抬頭看了看天際,嘆了口氣,道:“你覺得他們能成功么?”
那兵士低著頭,仔細(xì)地想了想,答復(fù)道:“應(yīng)該不能,畢竟是一群毫無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流民,怎敵得過那些殺人放火,作惡多端的賊寇呢?”
傅奇眼神微動,意味深長道:“真的毫無作戰(zhàn)經(jīng)驗嗎?你能接我?guī)椎?”
這位身穿輕便皮甲的兵士急忙道:“將軍,屬下失言?!?p> 傅奇搖了搖頭,嘆道:“下去吧,記得好好操練自己手中的刀,希望有朝一日,你們的刀真的能夠比往常鋒銳更多!”
“是?!?p> 答了這一聲后,他便急急退去。
傅奇慨嘆一聲,他的佩刀已經(jīng)被自己扔掉,思來想去,突然覺得那個人說得對,一把刀,失了刀尖無所謂,毀了刀刃才是最終的災(zāi)難。
“他成功了么?還是已經(jīng)亡命于廣袤森林里了?”他在疑惑,卻始終不知道這個答案。
他在期待著。
同時,又不想知道。
是生是死,與我何干?
傅奇自嘲一笑,果然,自己又開始變成一個徒增煩惱,自我矛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