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雨傾盆,卻也沒下上多久。西北云端開天鎖,明日烈陽照大地。
這天是晴了,可畢竟下了這么大的雨。汨江漲水,波濤洶涌。莫說是一般的船家來,就是那大夏的四閣一樓的釣鯤船來了,也同樣不敢行進(jìn)在這汨江上。
大雨后的江河多半如此,天意自然如此,誰也怪不得誰。第二日時,正是船家說的可出船的日子??傻搅私呉豢?,江河依舊波濤洶涌,系在渡口的一些小船甚至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靠水吃水,以船謀生的船家這可愁壞了。畢竟這不能出船,他們這就是少了好幾個謀生的門路。
打魚也好,帶人渡江也好,這江里水一大,什么也做不了了。這些船家也都是兩岸漁村小鎮(zhèn)的人家,本就是倚水吃水的日子卻下不了水,一天兩天倒是還好,可日子長了總不是辦法。
裴長卿今天沒有過問,只是回了客棧,告訴沈如是今日依舊不宜渡江。
段云鳳可和焦慮的裴長卿沈如是兩人不同,他巴不得多留幾天,最好就在這客棧住上三年,直接回西蜀也好。有吃有住,總比在外流浪要強(qiáng)。
本來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的段云鳳正正想著再下場雨,下的再大點(diǎn)才好。房門卻被突然推開,走進(jìn)來的正是裴長卿。
裴長卿看向一旁的老陳點(diǎn)頭示意,縫補(bǔ)著段云鳳破了個洞的褲子的老陳咧嘴一笑,同樣點(diǎn)了點(diǎn)頭。
突然進(jìn)來的裴長卿嚇的段云鳳刷一下就坐直了身子,昨天那一鏢給他的陰影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忘卻。
不過好在裴長卿并沒有要來針對他的意思,快步走過段云鳳的身邊推開了窗戶俯瞰窗外情況。
段云鳳好奇裴長卿又在看什么,躡手躡腳的湊了過去,探頭看去也不過是一片鱗次櫛比的漁村小鎮(zhèn)常見的房屋布局而已。
本來覺得無聊,可看到裴長卿似乎還在細(xì)細(xì)找尋什么的時候,段云鳳雖然不感興趣,還是耐下性子繼續(xù)觀察一番。
裴長卿也不說話,也不管一旁的段云鳳,段云鳳百無聊賴的趴在窗戶邊,看今天天氣倒是不錯,若是在西蜀王府的時候,這時候應(yīng)該攜他落梧院的那些嬌媚侍女們到抱月湖上飲酒賞鯉。累了乏了,便就睡在那兩團(tuán)柔軟的溫柔鄉(xiāng)里。
可現(xiàn)在,段云鳳摸了摸這有些硌人的窗臺,段云鳳撇了撇嘴哀嘆一聲,喃喃自語道:“汨江都成那樣,這小漁村怕是也要遭殃嘍。”
裴長卿看著趴在窗沿上的段云鳳問道:“這話什么意思?”
段云鳳側(cè)頭看了裴長卿一眼,不屑笑道:“一看你就不是水邊的人,那江河都澇成那般模樣,這小漁村里的水路河流隨不是汨江直流,卻也是西北某山上流下匯入汨江中。汨江犯了澇,這場大雨又讓這漁村的‘穿堂河’漲了許多,前后水源皆是漲勢,這小小漁村被淹恐怕也就是兩天的功夫。”
裴長卿并不驚訝段云鳳的這番分析,而是對他的觀察力頗有興趣。像裴長卿這等程度的武夫才勉強(qiáng)看得出來漁村的這條穿堂河似乎漲了一些,而段云鳳可是確確實(shí)實(shí)沒有習(xí)過武常人,竟能有如此細(xì)致觀察力。
這個總是以“本世子”自稱的小乞丐,是真是假且不提,但裴長卿和沈如是都很清楚一點(diǎn),這個小乞丐絕不簡單。
又是一日過后,天將破曉。裴長卿便已經(jīng)早早醒來,又來到了汨江江畔。這次相較于昨日江中波濤更甚,這些船家也只能在岸邊遠(yuǎn)遠(yuǎn)觀望,有些船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船被巨浪吞沒卻無濟(jì)于事。
客棧所在的小漁村也如同段云鳳所說,穿堂河水已然高漲足以沒過人們的腳踝。這般看來,這洪災(zāi)的到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回到客棧的裴長卿和沈如是一起敲響了段云鳳的房門,段云鳳沒有回應(yīng),裴長卿又一次敲響。屋里依舊沒有回應(yīng)。正當(dāng)裴長卿第三次要敲響房門時,是老陳將房門打開了。
裴長卿和沈如是對老陳還是相當(dāng)有禮的,見老陳便抱拳稱一聲“陳伯”。兩人進(jìn)了屋里,段云鳳依舊優(yōu)哉游哉的躺在床上。屋外發(fā)生了什么似乎和他都沒有關(guān)系一樣。
不知道他何來的自信,仿佛就覺得這大水威脅不到自己一樣。裴長卿低聲道:“段云鳳,現(xiàn)在收拾東西,我們這就渡江?!?p> 段云鳳猛然坐起身來驚呼道:“你說什么!?現(xiàn)在渡江???渡個錘子!瘋了!不要命了!”
裴長卿淡漠說道:“我現(xiàn)在只給你兩個選擇。一,跟我們渡江。二,交出墨簽,你走你的,我們走我們的。”
段云鳳一挑眉,這樣被威脅他段云鳳還是第一次聽到。活了十六年,他何時被人這般威脅過?向來只有他給別人選擇,什么時候還需要他來選擇?他翻身下床,一步步走向裴長卿,卻在只還有一步的距離下,一柄寒意逼人的長劍橫在了他和裴長卿之間。
持劍的自然是沈如是,沈如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冷漠道:“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裴公子不會殺你,不代表我就不會殺你?!?p> 段云鳳嘴角抽搐著,老陳在三人中間不知道勸誰是好。若是裴長卿說要?dú)⑺?,他姑且還可以賭一賭裴長卿不會殺他。但沈如是說出要?dú)⑺?,他可是不得不好好斟酌一番?p> 裴長卿表面看似毫無變化,但心里卻暗暗嘀咕,這沈姑娘怎么還是這般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只是為了威嚇段云鳳而故意演出來的。這般看來,沈姑娘確實(shí)對這個段云鳳沒什么好感的樣子。
不過也正是因?yàn)樯蛉缡沁@這種做法,看到段云鳳真的表露出了畏懼的神色,裴長卿繼續(xù)說道:“兩個選擇,我數(shù)五個數(shù),渡江,還是就此分別。時間一到不做選擇,我就奪走墨簽,從此各走各的?!?p> 裴長卿抬起手,念道:“五。”
段云鳳皺了皺眉頭,反復(fù)思索著。這到了青州之地,離西蜀更是遠(yuǎn)了近百里的路程。青州之地常有悍匪劫道,劫財(cái)害命。若是在這里和裴長卿他們分開,反倒是更加危險(xiǎn)。那些悍匪可不是那么講道理的人。
裴長卿又?jǐn)?shù)一個數(shù),“四?!?p> 但段云鳳還是在猶豫,畢竟如果跟著裴長卿渡江的話,就看著大水之勢,漁村里那些逃竄的村民。即便不去江邊他也能猜得到現(xiàn)在那汨江會是一種怎樣驚濤駭浪。這時候跟著裴長卿渡江,無異于找死行為。
裴長卿又收回一根手指,“三?!?p> 左右思索,無論是哪個選擇似乎結(jié)局約莫都是落得一個死字的下場。無非是一個死的快些,一個死的慢些。
裴長卿微微加重了語氣,“二!”
段云鳳惡狠狠瞪著裴長卿,然而裴長卿卻根本沒有在看他的意思,只是自顧自的數(shù)著數(shù)。
“一!”
“我過江!”段云鳳兩手一抬,一副服氣姿態(tài),“反正都是死,倒不如賭一賭。不過我可告訴你啊,我信你我才會渡江的啊。我要是死了,本世子做鬼都要擾的你夜不能寐!讓你巫山云雨的時候把你嚇得行不了事!”
裴長卿嗤笑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給你一盞茶的時間,我們在江邊等你。”
裴長卿轉(zhuǎn)身離去,沈如是這才收劍歸鞘。臨走時那充滿殺意的雙眸等了段云鳳一眼。
段云鳳苦嘆一聲道:“我這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等本世子回了西蜀,定讓你們跪下給本世子舔鞋叫爸爸!”
他的這一番“豪言壯語”沒有人理會,只有老陳背上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對著段云鳳咧嘴一笑。段云鳳心里更是郁悶,看著老陳的笑容更是不說。一跺腳還是乖乖跟了過去,他這個世子殿下,也算是終于把該吃的委屈都吃的差不多了。
幾人來到江邊時,汨江里的江水已然快要涌上岸邊。兩岸還有些幸運(yùn)船家能拖走的船大多都會互相搭把手把船給拖回岸邊。
裴長卿站立江邊,從懷里拿出二十兩黃金沉聲喊道:“渡江!愿意載我們過江的,工錢黃金二十兩!”
黃金二十兩,對于這里的每一個船家來說幾乎可以說是這輩子都用不完的數(shù)額。可是即便現(xiàn)在出了如此天價的工錢,卻還是沒有船家愿意載他們過江。
段云鳳在一旁暗暗嘲笑,心道沒有人愿意過江你姓裴的總該放棄了吧。
可他卻沒有想到,裴長卿似乎早就料到這般,又把二十兩黃金放回衣襟,拿出二十兩白銀喊道:“白銀二十兩,渡江!”
段云鳳直接笑出了聲,黃金二十兩都沒人愿意渡江,你這白銀二十兩又怎么會有人愿意過江?
裴長卿卻依舊面不改色,又換了銀兩,“五兩白銀,過江!”
段云鳳終于忍不住要笑罵起來,卻有一頭戴斗笠的耄耋老翁走了過來問道:“這位道長,白銀五兩過江,可當(dāng)真?”
裴長卿點(diǎn)點(diǎn)頭道:“自然當(dāng)真?!?p> 老翁轉(zhuǎn)身指了指身后問道:“我愿意渡江,可道長你們愿不愿意乘就......”
段云鳳探頭看去,那老翁指的方向只有一條羊皮筏,頂多也就是能坐個兩人,更別說馱馬過江了。
段云鳳指罵道:“你這個老家伙故意來找茬的是不是?沒看到我們這么多人?就你那小破羊皮筏,馱馬都費(fèi)勁,還馱我們過江?你這大把年紀(jì)不要命了,我們可還要呢!”
卻沒想到裴長卿卻高興笑道:“愿意乘!老伯愿意渡江就好,怎會不愿意乘?”
裴長卿將五兩白銀交給了老翁,老翁接過銀子說道:“那就請道長稍作等候,我去安排些事情,咱就過江。”
裴長卿點(diǎn)點(diǎn)頭,老翁一副感激姿態(tài)彎腰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向一位青年船家,將五兩銀子交給了他說道:“大牛,老頭子我無依無靠,也就只有你信得過了。此番若是有個好歹,還要麻煩你用這些銀兩,幫老頭子我找塊好些的陰宅安下。能找的到身子自然是好的,若是找不到那也就算了。老頭子不為難你,能給老頭子我立個碑,也就足夠了?!?p> 那被老翁喚做大牛的壯年連連點(diǎn)頭從老翁手里接過銀子,皺著眉頭一臉的苦相,剛想說什么卻被老翁抬手打斷。老翁只是笑笑,不言不語。又走向裴長卿說道:“道長,老頭子我這羊皮筏太小,只能坐下兩人,您看這......”
裴長卿模仿老人打斷那壯年說話的姿勢笑道:“無妨,老伯,你先載我渡江就好?!?p> 沈如是抓住裴長卿的手臂,連連搖頭。裴長卿從容笑著,拍了拍她的纖手,像是在讓她放心一樣。
沈如是也沒了辦法,裴長卿已然下了決意,勸已經(jīng)勸不會來了。沈如是只能放手,任由裴長卿去做他已經(jīng)決定了的事。
裴長卿對老翁道:“老伯,走吧?!?p> 老翁點(diǎn)點(diǎn)頭,走向自己的羊皮筏,將羊皮筏推進(jìn)了已經(jīng)沒上兩岸的汨江水里。裴長卿輕跳上了羊皮筏,穩(wěn)穩(wěn)落在上面,沒有任何晃動。他盤腿坐下,老翁拿著船槳也上了羊皮筏。
蒼老雙眸在上了羊皮筏的那一刻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神采奕奕哪還有剛才像是將要赴死之人的萎靡。
老翁挺了挺腰板,一手握槳,一手放在嘴邊就像是山中人叫山擴(kuò)聲的姿態(tài),大喊一聲,“龍王爺!渡江嘍!”
握槳的手一用力,船槳撐住岸邊陸地,羊皮筏就這樣下了汨江。
一只羊皮筏,一老翁,一游俠,渡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