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春寒料峭。一輪弦月仿佛經(jīng)受不住這森森寒氣,躲進了云彩厚厚的帷幔之中,天地一片肅穆。
陰云密布下的江南小城——梧塘,就像一只孤帆飄零的扁舟,承載著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飄搖。
月黑風(fēng)高,正是殺人之夜。陳思源禁不住一個哆嗦,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因為戰(zhàn)亂,也因為宵禁,整個小城冷冷清清,只有一只野貓在街邊徘徊,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像是驚弓之鳥,“嗖”的一聲越上墻頭,消失在黑暗中。
思源加快了腳步,皮鞋踏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清亮的回聲,就像是死神敲響的喪鐘。
從碼頭到家門口只有短短五分鐘的路程,思源卻覺得仿佛是從上古時代穿越了五千年的悲歡離合、月缺月盈。
七年了,當年的曲院回廊,亭臺樓閣連同方家滿門付之一炬。那年,她十五歲,因為偷偷溜出家門看皮影戲而幸免于難,之后,她一路輾轉(zhuǎn)去了上海,本想尋找表哥一家以求得一處安身立命之地,卻不想,上海竟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記憶,就像是一幅卷軸丹青,不會因為時間的沉淀而失去它原本的色彩。當記憶的畫面徐徐打開,那曾經(jīng)的悲嚎,那曾經(jīng)的殺戮,觸目驚心的在這一片廢墟中上演。她怔怔的佇立在風(fēng)中,空氣中似乎還充斥著血腥與尸體燒焦時所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院中的假山依然矗立在那里,無論歲月如何變遷,它始終保持著一貫的姿態(tài),似乎在向世人訴說著方家的恥辱與仇恨。
她越過斷瓦殘寰來到假山前,啟動機關(guān),一道石門應(yīng)聲而開。她拾級而下,看到的只是滿目蒼夷。這是父親預(yù)留的逃生通道,但是當災(zāi)難發(fā)生時,卻沒有人來得及從這里逃出去。
七年了,似乎一切災(zāi)難與痛苦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可她知道從她回來的這天起,一切只不過才剛剛開始……
保安隊長黃有旺被一聲悶雷驚醒了,這二月份打雷,莫不是又要死人了吧?他擦擦額頭的冷汗,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忽然,一道寒光在暗夜中閃過,他順勢望去,只見一個黑衣人坐在床前的椅子里,翹著二郎腿,優(yōu)哉游哉的把玩著手中的短劍。他大驚失色,剛想呼叫,電光石火間,一把匕首已經(jīng)抵住了他的喉嚨?!按?,大俠,有話好說,要,要錢,要錢盡管拿,盡管拿……”他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
黑衣人靠近黃有旺,扯下了面巾,露出一張清秀俊美的臉龐,她幽幽的說道:“黃隊長,別來無恙啊!”
黃有旺打量了一下來人,覺得似曾相識但又有幾分模糊,心想:這些年手上沾的血腥多了,保不齊有幾條漏網(wǎng)之魚來尋仇報復(fù)。千防萬防,還是防不勝防?。⌒睦镞@么想,嘴上卻說:“恕,恕小的眼拙,不知,不知女俠是何方高人,還望女俠,還望女俠……”他咽了口唾沫,極度的恐懼已經(jīng)讓他變得語無倫次了。
“黃隊長,還記得七年前的那場慘案嗎?”黑衣人依舊不緊不慢,只是加重了“七年前”和“慘案”這幾個字眼的語氣。
七年前?黃有旺心里一個咯噔,他怎么會忘記呢?那是他心底的一個夢魘,每當午夜夢回時,方家女主人凄厲的叫喊聲言猶在耳,“黃有旺,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心念及此,他猶如醍醐灌頂,“你,你是方家的人,你是方雅?”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劇烈的抖動了起來,就連心臟似乎也抖成了一團。他想控制住這令人難堪的顫抖,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能為力。
“不是我,不關(guān)我的事,都是,都是伊藤那個老狐貍,都是他逼我的……”他就像是魔怔了一樣,不停的為自己辯解著。
“伊藤?伊藤是誰?他為什么要害我的家人?他現(xiàn)在在哪里?”方雅,也就是陳思源一疊連聲的問道。
“他,他叫伊藤雄一,在上海,是日本商會的會長。方小姐,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我們都是中國人,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怎么會害他們呢?再說了,你父母的后事還是我給操辦的,就,就在后山,真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在這個時候,黃有旺趁思源神情過激,精神恍惚的時候,偷偷用胳膊把桌子上的水杯碰到了地上,搪瓷杯子落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分外刺耳。隨即,院子里的皇協(xié)軍紛至沓來,子彈上膛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陣叫囂,“黃隊長,黃隊長,出什么事兒了?”
眼看就要被包了餃子,思源沒有猶豫,這種民族敗類,留著也是禍害。匕首在空中畫出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鋒利的刀刃割斷了黃有旺的喉管。他在倒下的瞬間,想著:這也許就是報應(yīng)吧?是不是來的早了些?
思源跑到窗口,飛身而出。剛越出圍墻,身后就響起了零亂的槍聲。她沿著街邊的陰影快速向前奔去,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蹤影。第一次殺人,短暫的興奮過后是無盡的恐懼,她扶住墻巖,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快封鎖這一片區(qū)域,挨家挨戶搜查!”耳聽著皇協(xié)軍的腳步越來越近,近的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他們猙獰的嘴臉。就在這時候,她身后的板門里閃出一個身影,來人用胳膊鉗住了她的脖子,同時,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這幾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來人壓低了嗓音,說:“想活命,跟我來!”思源毫無抵抗之力,任由這個男子把她拖進了一座低矮的院落。
房間里黑漆漆的,有一種久無人煙的腐敗氣息,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煙草味兒。男子陰沉沉的說:“梧塘很久沒有大動作了,小姐是要將這里攪得天翻地覆嗎?”
思源平靜了一下情緒,淡淡一笑,說:“先生言重了,我只不過是殺了一個千古罪人,先生如果將我交出去,說不準日本人會大大的有賞??!”來人不知是敵是友,思源索性和盤托出加以試探,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嗎?”男子略帶戲謔的說:“日本人的賞賜我不稀罕,但我想要佳人的賞賜,是一個香吻呢,還是以身相許???”
“風(fēng)流成性的紈绔子弟!”思源在心里暗暗罵道。不想他繼續(xù)無恥下去,便沒有接茬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黃有旺這種敗類難道不該殺嗎?”
男子還未作答,外面就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拍門聲、呵斥聲,近在咫尺。男子收起嬉戲,抽出一件襯衫,正色說:“快把衣服換掉,沒時間了!”說完,很君子的轉(zhuǎn)過了身。
思源三下兩下?lián)Q好衣服,男子將夜行衣塞在床墊底下。這時,外面皇協(xié)軍砸門的聲音越來越近。男子見她還杵在原地,呵道:“上床!”
上床?聽到這個字眼,思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翱焐洗?!”男子再次命令。思源心一橫,一骨碌鉆進了被窩。男子解開身上的襯衫,摟住有些瑟瑟發(fā)抖的思源。如此親密的接觸,使她本能的抗拒著,但是一股男性氣息夾雜著古龍水和煙草的味道撲面而來,給人一種安定暖心的感覺,思源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有這么令人陶醉的味道。
她趴在男子溫?zé)岬男靥派?,借著微弱的夜光,仰起頭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卻不想,一串項鏈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串不知用什么材質(zhì)打造的項鏈,項鏈底端墜著一個十字架造型的掛飾,上面點綴著幾顆鉆石,于低調(diào)中透著別致。難道是他?思源心中涌起一絲甜蜜,可隨即又被深深的惆悵替代。她喃喃的問道:“你不是在上海嗎?”
與此同時,皇協(xié)軍拍門的聲音響了起來,“開門,開門!快開門!”男子拍拍思源的肩膀以示安慰,說:“別怕,我去開門。”
門一開,皇協(xié)軍便質(zhì)問:“怎么這么久才來開門?”男子小心翼翼的賠不是,“這不是,摟,摟著婆娘睡覺嘛,讓皇軍久等了,是小的不是!”
幾個皇協(xié)軍搜查院子各處,另外兩個沖進正房,拿著手電一通亂照。其中一個揪住思源的頭發(fā),思源被迫仰起了臉,任手電和兩道貪婪的目光在她臉上游移。這個皇協(xié)軍調(diào)侃的說:“是有幾分姿色,你小子艷福不淺??!”男子點頭哈腰的應(yīng)承著。
皇協(xié)軍說著,順手就要去翻床下。男子見狀,趕緊掏出一些錢塞在這個人的手中,說:“皇軍辛苦了!這是小的孝敬皇軍的,還望皇軍……”
這個人打了個哈哈,“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嘛,要是發(fā)現(xiàn)什么形跡可疑的人,報到憲兵隊,皇軍有賞!”說完,招呼手下人收隊。臨走還不忘打趣,“你們繼續(xù),繼續(xù)!”
送走了瘟神,思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男子則倚在窗邊,點燃一根香煙,眉頭緊鎖。思源怔怔的望著他,努力想看清楚他的長相,但是,男子隱沒在黑暗中,只有煙火時明時暗,閃過剎那挺拔的英姿。
思源小心翼翼的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男子一怔,隨即冷冷的回答,“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今日過后,就相忘于江湖吧!”
“那,我的名字你就不想知道嗎?”男子沒有回答。思源自我解嘲,自問自答,“我叫陳思源,飲水思源的思源?!蹦凶右琅f沒有說話,空氣中一片死寂。“你,你是梧塘人嗎?”思源忍不住繼續(xù)發(fā)問,她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他,有太多太多的心事想向他傾訴。
男子冷冷一笑,“收起你的好奇心吧,你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該考慮今后的打算嗎?死一個保安隊長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日本人會以此做文章,全城戒嚴,搞一場清查運動。”他略一思忖,繼續(xù)說:“明天我要離開這里,如果你也想離開,我……”
“我不能跟你走,我還有事情要做,謝謝你的好意?!彼荚春芡回5拇驍嗔怂脑?。
“我想,陳小姐你誤會了,我是想說,我沒有把握把你帶出去?!彼表燥@尷尬的表情,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盎蛘?,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不用了,佚名先生。”思源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雖然這么做很不禮貌,但是她不想他為難。“我該走了,謝謝你今天出手相救,既然今生要相忘于江湖,那就來世再報答你的恩情吧!”
佚名先生?他心中暗笑,聽她一席話,完完全全小女人的姿態(tài)。他苦笑,“你現(xiàn)在出去就是一只兔子?!?p> “什么?兔子?”思源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會是罵人的話嗎?
“一只撞到槍口上的兔子!你現(xiàn)在就安心的在這里待一宿,明天再作打算吧!”男子的語氣中有著讓人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不可抗拒的命令。
思源不再爭辯,乖乖的躺了下來。只是想起往事,淚濕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