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緩緩升起,陽光越過宮墻,照在昨夜還是伏尸千百的宮道上,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快被清理干凈了。大批禁軍和宮人在此忙碌:抬走尸體,洗凈磚石,撲滅宮中的余火。
除了不可避免的雜音,偌大的宮道上靜悄悄的,這些人都是今早調(diào)來的,他們不知道昨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敢交談詢問,所有人都死死低著頭。
嘉靖皇帝站在乾清宮的殿中,眺望宮道上的情景,心有余悸:昨夜情勢緊急,視線又是昏暗,縱然知道禁軍被林尋舟殺了大半,也沒有多慌張,一是仍有高手在側(cè),二是沒有親眼所見,總歸是不怕的,直到他親眼看見宮道上連片的尸體,這才感到后怕——那賊子竟殺了這么多的人。
嚴嵩跪在他腳邊,固執(zhí)地重復,“陛下明察,老臣所述絕非虛言,昨夜的確是顧少言點燃了乾清門的火炮,轟擊殿前,以至于賊子逃脫,外圍禁軍皆可作證,請陛下將顧少言下獄?!?p> 他很惶恐——惶恐顧少言這樣一個已經(jīng)廢了的人居然敢沖他們開炮,而且還是救林尋舟?這是大忌中的大忌,更不要說他到底是為了救林尋舟還是為了殺陛下,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這種事的,更不要說是嘉靖皇帝——可他偏偏甚至沒有怪罪顧少言。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讓嚴嵩感到不安,所以從他得到消息開始就一直在反復勸說嘉靖——說是下獄,其實就是處死。
嘉靖聽完,只是問道:“林尋舟有下落嗎?”
“回陛下,尚無,臣已經(jīng)下令讓兵部派兵全城搜捕?!?p> 嘉靖點點頭,卻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陛下,如臣近日所言,天下雖大,幾無林尋舟的容身之地,更何況他現(xiàn)在身負重傷,即便是劍仙,也無法走遠,臣以為多半是去了山海關(guān),找他的舊友?!?p> “知會山海關(guān)了嗎?”
“臣早已飛鴿傳書,命山海關(guān)設(shè)下埋伏?!?p> “他們就能殺了林尋舟?”
嚴嵩沉吟片刻,答道:“陛下,依老臣看,那林尋舟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p> “哦?”
“其人年少輕狂,自比義士,欲替天行道,所支撐他的,不過是不存在的大義和他自以為的勇猛,這樣的年輕人,老臣見過不少,無一例外——都被打落凡塵?!?p> “林尋舟——也會?”
“他膽怯了,陛下?!眹泪蚤]上眼,回想昨夜的那一幕,炮彈從天而降的時候,他以為林尋舟還有幫手,一陣心驚,等到煙霧散去,地上留了數(shù)十具尸體,唯獨少了林尋舟——他跑了。
“這種年輕人行事靠的就是那一腔熱血,熱血沒了,人自然也就廢了。虧得老臣以為那林尋舟就算陷入死地,臨死前也要做一番困獸之斗的,他這一跑,怕是再沒了那份勇猛?!?p> 嘉靖點點頭,同意了嚴嵩的話,林尋舟還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盯著林尋舟的眼睛,那里沒有抱著必死信念前來換命的決心。
他毫不懷疑林尋舟有這樣的決心。
那就只能是什么人——動搖了林尋舟的決心。
“朕近日頻發(fā)噩夢?!奔尉钙v地說道,嚴嵩抬起頭來,他記得嘉靖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次他以為是無心之言,這次怎么也不能糊涂了。
他連忙說道:“陛下放心,林尋舟必死無疑!”
“不是林尋舟。”嘉靖搖了搖頭,嚴嵩這才注意到嘉靖臉色的確不好。
“你退下吧?!奔尉笖[手道。
“陛下!”嚴嵩有些慌張了,“那顧少言之事——”
“顧少言護駕心切,以火炮轟擊賊人,奈何射偏,以至賊人逃脫,念其無心,不作追究?!?p> 嘉靖緩緩地給顧少言下了定論,這定論在嚴嵩看來是荒謬不已,他連忙說道:“陛下,顧少言是書院弟子!”
可是嘉靖再一次地擺手,卻什么都沒說,嚴嵩只得乖乖退下。
“老臣告退?!?p> 嘉靖一直目送嚴嵩走遠,他才走回殿中,緩緩掀開帷幕。
后面跪著朱素嫃與朱載坖姐弟。
“女兒是不用守寡了嗎?”朱素嫃抬起淚水橫肆的臉,哽咽著問道。
她身穿紅色華服,披掛著金銀佩飾,作為天子唯一的女兒,天下唯一的公主,可謂是享盡榮華富貴,可她抬起頭,卻是神色慘淡,雙眼紅腫,顯然是哭了許久。
身旁一同長跪的儲君朱載坖,雖然也是難過的神色,卻沒有他姐姐這么夸張。
嘉靖神色漠然地看著朱素嫃——她不久前分明還是個天之嬌女啊,手舞長劍英姿颯爽,腰間環(huán)佩富貴逼人,她是自己的女兒?。?p> 如今,就為了一個顧少言——淪落至此。
他心疼,但他不能表現(xiàn)得心疼,他越是表現(xiàn)得在乎這個女兒,她就越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但愿沒有這個有心人。
“你會不會守寡,取決于你自己的相公,而不是自己的父親?!?p> 朱素嫃低下頭去,跪伏在地上,“駙馬少游江湖,累于義氣之論,闖下大禍,幸得父皇法外開恩,女兒感激涕零!”
朱載坖同樣隨著朱素嫃一同伏地,“兒臣謝父皇法外開恩?!?p> 他的這句話說得很恭敬,也顯得冷淡,沒有朱素嫃那樣感激。
平心而論,朱載坖以前覺得顧少言挺好的,姐姐一直喜歡他,他救過自己和姐姐的命。
但他現(xiàn)在不覺得了——自從顧少言和姐姐成親,就沒有讓姐姐一天安心過,和書院牽連不斷,闖下一件又一件大禍,每次都讓姐姐心力交瘁。
宮中大火,林尋舟謀刺天子,整個京城都徹夜未眠。朱載坖同樣在宮中坐立不安,但他等來的是自己那嚇得臉色慘白的姐姐。
在他聽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同樣嚇得臉色慘白——這簡直就是弒君!
顧少言已經(jīng)被禁軍拿下,關(guān)進了死牢,自然是沒法見面,所以朱素嫃拉著朱載坖直奔乾清宮,在幕后長跪不起。
嘉靖擺了擺手,對朱素嫃說道:“把駙馬帶回去,好好看著吧?!?p> 朱素嫃立刻就搖晃著站起來離去,連退禮也忘了行。
朱載坖低頭跪在原地,在心底默默嘆氣。
叮當——那是玉石撞在硬物上的聲音。
朱載坖微微抬頭,驚覺父皇竟坐在了地上,就在自己身邊,他連忙起身攙扶,“父皇!”
嘉靖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坐到了邊上。
朱載坖戰(zhàn)戰(zhàn)兢兢。
“我最近在做噩夢。”嘉靖又一次說了這句話,聲音空洞而低沉。
嘉靖用的自稱不是“朕”而是“我”,聽話的人也不是朝堂的重臣而是自己的兒子。朱載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他好像不應該稱“父皇”了,但要他直接喊“您”,那是萬萬不敢的,猶豫了一會,他還是決定省略稱謂,小聲問道:“什么噩夢?”
“夢見了先生?!?p> “陽明先生?”
嘉靖雙手捂著臉,半邊身子都靠在玉階上,毫無天子的威嚴,倒像個失意頹廢的中年人,他嗡聲道:“我夢見自己坐在小時候讀書的書堂里讀書,但案前卻空無一物,先生就坐在我對面,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想說話,說不出來……想走也走不了,連眼珠都不能動,就看著面前先生的面容變得蒼白、邊得老皺、最后面頰凹下去,眼眶突出來——死了?!?p> 朱載坖默默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只覺得汗毛豎立,心生膽怯。
不是讓朝廷忌憚的李溫良,也不是犯上作亂的林尋舟,而是教過嘉靖的王陽明——是了,大明朝唯有的三位先生,還是王陽明和嘉靖最親近啊。
可就是這最親近的王陽明也要在夢里作出可怖的模樣嚇唬嘉靖——而且還是死過以后。
“先生……說什么了嗎?”
嘉靖搖搖頭,將疲憊的面龐露了出來,“先生是在責備我吧?!?p> 陽明先生,以“良知”之學聞名于世,為人溫良謙和,力圖以文促變。朝廷奉其為帝師,卻打壓其門人,排擠出身書院的官吏,書院小師叔多年下落不明,最后更是在其病重之際封查書院——他不可能不責備吧。
“世上是沒有鬼魂的?!敝燧d坖低聲說道,“您是對書院有愧嗎?”
“沒有!”嘉靖斷然否定,“哪怕重來一次,我一樣會封了書院?!?p> “書院非封不可?”
“非封不可!”
嘉靖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也讓朱載坖明白了朝廷的態(tài)度,他已經(jīng)是個少年了,在官場耳濡目染多年,甚至能說出為什么書院非封不可:無非就是書院一日不倒,人心就一日不定,天下百姓如果都聽書院之言反抗官府,那朝廷改如何治理天下?
問題在于百姓會反抗,而不是他們?yōu)槭裁磿纯埂?p> 不過朱載坖就算明白這些道理也毫無意義,他是儲君不錯,但父皇的陰影就如同山岳一樣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只能時刻以兒子的身份自居。
父親連日噩夢,想必也是內(nèi)疚吧,皇帝也會內(nèi)疚嗎?
“那您——要去拜祭先生嗎?”
他終于說出了心中所想,也引來嘉靖試探的目光。
朱載坖連忙解釋,“父皇為天下萬民之父,恩師過世,理應拜祭,以為萬民榜樣;況且林尋舟武功高強,即便在山海關(guān)設(shè)下埋伏,也難有萬全把握,一旦使其逃脫,必難追捕,但若父皇昭告天下,要前往書院拜祭恩師,林尋舟必然會出面阻攔,書院一日不倒,林尋舟就一日無法脫身?!?p> 說完,朱載坖就低頭跪在了地上,嘉靖也沒有說話,空曠的大殿中只聽得風聲呼呼作響。
終于,嘉靖開口贊許他,“你聰明了很多。”
未及朱載坖拜謝,嘉靖又說了第二句話,“退下吧。”
“是。”朱載坖聽命退下。
本就空曠的大殿顯得愈發(fā)清冷,急促的寒風從四面八方刮來,吹得帷幕高高地蕩起,嘉靖坐在這重重帷幕之中,看著朱載坖離去。
不錯——他是有這個想法的,但不能從他的口中說出來。朱載坖能看出這一點,讓嘉靖很欣慰,至少他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拜祭恩師啊……”嘉靖口中喃喃,仰面朝上倒在了玉階之上,沉沉睡去。
希望不要夢見先生。
在京中的天牢之外,戒備森嚴的守衛(wèi)面無表情地盯著要從這里離開的一對男女。
女子身穿華貴的紅袍,每走一步,身上的金簪玉飾都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攙扶著一個穿著囚服的男子。
白色的囚服上面沒有觸目驚心的血痕,因為這男子所做的事情太過驚世駭俗,以至于獄卒都不敢用刑,乖乖等著上面的命令,最后等來的便是那個女子。
獄卒拿出鑰匙,解開男子身上各式各樣的鎖具,嘩啦啦掉了一地,女子將男子架在肩膀上,攙扶著離開。
“對不起?!蹦凶拥吐暤溃皶骸?p> “無所謂——我認定你了!”
男子抽噎了一聲,女子也跟著啜泣,這對年輕男女就這樣一邊流著淚,一邊晃蕩著走向遠方。
噼啪——木柴在火中燒出炸裂的聲音。
火盆前坐著的男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大約是打了盹又被驚醒,他盯著撲騰的火苗看了許久,才撿起手邊的木棍用灰燼將火蓋上。
自從他回到山海關(guān),就被勒令不許出關(guān),更不許返回南直隸。這就是禁足了,不過說是禁足,他能走動的范圍還是很大的,整個山海關(guān)除了險要城防之外,他都可以逛一逛。
朝廷當然是不許這么做的,不過他在這里還是頗得關(guān)照的。
他起身勾來軍中所發(fā)的冬衣,披在身上,推門走了出去。
外面呼嘯著凜冽的寒風。
山海關(guān)處北,本就偏寒,以往到了春末都還有人穿著冬衣,今年初春又比往年更冷,前幾日甚至新下了雪,眼前所見俱是一片素白。
男子把冬衣裹了又裹,一腳踏上厚厚的積雪,朝著軍鎮(zhèn)的另一邊走去。
“監(jiān)軍?!?p> “見過監(jiān)軍!”
軍鎮(zhèn)的士卒還像以前一樣跟他打著招呼,他也一一笑著回應,一切好像都與曾經(jīng)沒什么不同,除了腳下這厚雪。
他從軍鎮(zhèn)的一邊穿到另一邊,來找一個在風雪中痛飲熱酒的男子。
王京事畢,李如松乖乖地回到了山海關(guān),甚至將自己的親兵交由朝廷指揮,與戚家軍一同留在朝鮮與倭軍對峙。
這樣,山海關(guān)就有了兩個人質(zhì)。
李讓不止一次來問李如松為什么會回來,他始終都是答道:“聽命行事?!?p> 熱騰騰的酒氣在風雪中飄得很散,李讓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李如松敞著大襖,正斜坐在欄桿上飲酒,活像個鄉(xiāng)野村夫。喝了酒的李如松不像以前那么冷冰冰的,雙眼有些迷離,話也多了起來。
一瞧見李讓,李如松就滿臉不悅,“你別再來問我了,朝廷讓我回來那我可不得回來嘛?!?p> 這一套說辭李讓是怎么也不會相信的,但他問不出更多的東西了,之所以還經(jīng)常來找李如松,大概是出自——惶恐。
他聽到了王陽明病逝的消息,痛哭了一場,卻什么也做不了。
此外還有許多關(guān)于書院的風風雨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總感覺要出什么大事了,但他被禁足在此,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同樣被禁足的李如松來說道說道。
“你想等著天下大亂對嗎?”李讓的話裹挾著風雪直撞向李如松的面門。
大概是真的煩李讓了,李如松很干脆地點了頭,恍恍惚惚道:“不——錯!”
“那你何必回來?”
“因為眼下朝廷勢強啊?!焙茸砹说睦钊缢尚ξ模拔业玫鹊教煜麓髞y,朝廷應付不暇才好趁亂謀利。”
若是放在以前,聽到這樣的話,李讓必然會不顧一切地上報朝廷,只是如今他官身被廢,禁足在此,又有誰會聽他的話呢?
更何況外面?zhèn)鱽碓S多書院的消息,無一例外,都是不好的,如今他終于有些理解林尋舟所說的話了。
按住冬衣的手略松,風雪就呼呼地灌進來,李讓索性和李如松一樣坐到了欄桿上。
熱騰騰的酒遞過來,李讓擺了擺手,于是李如松收回酒,一飲而盡。
“皇帝和林尋舟只能活一個,我看好林尋舟!”說完,醉酒的村夫便大踏步地離開了,李讓獨自留在風雪之中。
只能活一個……
皇帝不能死,否則遼東趁勢發(fā)難,那就真是天下大亂,生靈涂炭。
林尋舟也不能死,這是他過命的兄弟。
想著想著李讓就笑了——天下大勢與他這個無名小吏又有何干系呢?他能影響到誰?真是自作憂愁!
他什么也不了。
抬頭望天,風雪交加,天色一片昏暗,是晝是夜都分不清,李讓攥緊了撲騰的冬衣,慢慢往回走。
“監(jiān)軍?!?p> “監(jiān)軍!”
沿途的士卒又和他打招呼,李讓卻再沒有心思回應了。
回到自己的破屋,先前蓋上的柴火還有余溫,李讓撿起木棍抄了抄,火又旺了起來,他脫下結(jié)滿冰霜的冬衣搭在火邊,不多時,地上便濕了一片。
屋外的狗又在亂吠,大約是養(yǎng)它的士卒沒給它喂吃的,李讓噔噔跑去關(guān)上窗戶,坐回火堆旁,溫和的火溫一下子就讓他睡了過去。
他夢見了來書院第一年的那場大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他裹著破舊的衣服縮在角落里艱難地讀書,忽地屋外風雪大作,他詫異地看去,原來是有人在雪中舞劍。
那是一個清瘦的少年,穿得不算破舊,但也很寒酸,與李讓很像,奇怪的是那人的眼中精光閃閃,渾身朝氣蓬勃。飄揚的雪花落在那人的劍上,被舞向空中,再四散開來,一時劍氣灌滿中庭,碎雪飛揚。
后來李讓與那個少年相識,知道他叫林尋舟。
迷迷糊糊,他又醒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已在夢中過完了一生似的,但眼前柴火還沒燒盡。
屋外的狗還在亂吠,聲音愈發(fā)急促,聽得李讓心煩意燥。
咚、咚。
有人敲門。
李讓一個激靈抖了起來,抄起木棍,低聲問道:“誰!”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推門而入,還有熟悉的人。
木棍當啷掉到地上,李讓呆呆地看著站在面前的林尋舟,突然笑了,笑得前俯后仰,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
“喝酒!喝酒!”
斗篷上的雪花在柴火的溫暖下化為水珠落下,間雜點點白煙升起。
火堆旁的兩人飲酒對坐,空酒壇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可是…遼東的…好酒!”李讓晃悠悠地說道,他已經(jīng)醉得有些恍惚,“底下人帶給我的!”
林尋舟半倚在墻邊,睜著迷離的雙眼,目光游離,胡亂掃視著四周,這與李讓記憶中的那種狂妄桀驁的眼神大相徑庭。
“院長……死了。”林尋舟把頭重重地磕在墻上。
李讓痛苦地弓起身子,將頭深深埋在臂間,嘴邊的殘酒與眼角的淚水糊了他一臉。
林尋舟又自嘲一笑:“我從京城來?!?p> 李讓呆呆地抬起頭,也跟著慘笑一聲。
他們認識好多年了,熟悉得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只要說一句話,剩下的救都明白了。
林尋舟從京城來,自然不是去向皇帝示好的,又狼狽地來了山海關(guān),皇帝必然是還活著。
“殺不了?”
“重傷未愈,禁軍太多,殺不了?!?p> “再去一次呢?”
李讓是下意識說出這句話的,說出口他就吃了一驚,自己嘴上說著天下不能亂,實則心底還是希望著什么的吧。
倒是林尋舟沉默了,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表情,宛如一塊寒冰,是這火烤不化的寒冰。
李讓又遞了一壇酒過去,林尋舟抱起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哈啊……”林尋舟擦干凈嘴角,重重地放下酒壇,低聲道:“院長和我說了一些話?!?p> “什么話?”
林尋舟將王陽明所說的話完完整整轉(zhuǎn)述給了李讓,一字未落。
李讓怔怔地愣了好久,才擠出一個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院長是真的愛民……”
“那你準備怎么辦呢?”他擔憂地問道,從林尋舟進門起,他就覺得眼前的林尋舟完全沒有往日的神采,外表在苦苦支撐,但內(nèi)在已經(jīng)垮了,只差一步就成了行尸走肉。
“我不知道。”林尋舟喃喃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是真的不能理解王陽明的想法。
二人長久的沉默,林尋舟絮叨起了書院的現(xiàn)狀。
“趕來的學生們肯定都被遣散回家了?!?p> “好事?!?p> “監(jiān)學和譚如鳴留在書院?!?p> “這也好?!?p> “在皇宮里是顧少言救了我?!?p> “好嘛……”
林尋舟看了一眼無論自己說什么都說好的李讓,二人相互對視一眼,都苦笑了一下,繼續(xù)喝酒。
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李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辰了,只知道地上的酒壇越來越多,自己的神智也越來越恍惚。
他終于鼓起勇氣問道:“小師叔……怎么樣了?”
沒有回應。
李讓費力地抬起千斤重的腦袋,發(fā)現(xiàn)林尋舟早已倒在了墻邊,枕著酒壇睡了過去。
不知是真的睡了還是假的。
李讓也不再問,往后一仰,重重倒在地上,睜著眼睛望著漏風的屋頂,起初他還能想一想書院,但很快酒氣就熏得他發(fā)蒙了,他只清醒了一會,便沉沉睡去。
書院……
小師叔……
院長……
天下……
世道真是亂吶……
屋外紛紛揚揚地下雪,屋內(nèi)二人借著滿身酒氣與柴火,在漏風的屋頂下呼呼大睡。風雪之中,尚有一間陋屋能夠棲身,已是萬幸了,只是風雪甚大,寒氣從門窗屋頂?shù)目p隙中滲入,不知這間陋屋又能堅持多久呢?
李讓醒的時候,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窗上堆了一層厚厚的雪,也算是擋住了一絲寒氣。
火盆里的火早就滅了,李讓哆嗦著爬起來,找了件衣服披上,也扔了一件給林尋舟,把他搖醒,“再睡要受寒了。”
林尋舟昏昏沉沉地醒來,盤腿坐著,精神萎靡不振的,好一會才清醒過來,揉著眼睛看李讓忙來忙去地燒水、打掃衛(wèi)生。
他伸手抓起一旁的酒壇,仰頭就要喝,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是空的,于是怏怏不樂地起身,穿好外衣斗篷,背上浩然劍。
“這就要走?”
林尋舟點點頭,“過來就是找你喝酒——我悶得很。”
李讓也披了冬衣,送他出去。
拉開屋門,一陣寒風灌來,讓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外面已是銀裝素裹,天地一色。
李讓哈出一口熱死,扶著籬笆走了出去,靴子踩在積雪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一邊絮叨著說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喝了酒就走是對的,等我從這邊脫身了,再看看能不能去書院,你呢就……”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林尋舟拉住了他,他的一只腳已經(jīng)舉在了半空,又收回來,轉(zhuǎn)頭看見的是林尋舟那一張嚴肅的臉。
“怎么了?”
林尋舟緩緩拔出浩然劍,“我要是在這里殺人,你是不是就待不下去了?”
李讓霍地轉(zhuǎn)向前方,一片雪白之中忽然間冒出無數(shù)披甲士兵,黑色的盔甲在這素雪中顯得格外扎眼,一把把火銃和弓箭架起,對準了拔劍的林尋舟。
山海關(guān)守將趙方明從重兵之中走出,朝他們拱手,“林少俠,又見面了?!?p> 埋伏。
林尋舟有些后悔,他早就該想到的,但他心緒被小師叔和院長的死撕裂得零零碎碎;受傷未愈又去刺殺皇帝,他不該那時候去的,但他忍不住,殺得皇宮血流成河可皇帝還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自己卻快要死了,最后是顧少言救的他。
他心中一片混沌,茫茫乎不知所以。
他要為兩位師長報仇,沒能做到。
自以為天下第一,差點死在皇宮。
看不起顧少言,卻一再受他相助。
他有一點不想活,但絕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皇帝前面,所以他逃了出來,在夜幕籠罩下的京郊茫然四顧。
何以解憂?新酒舊友。
于是他踏雪來到了山海關(guān),自己走進了本該預料到的陷阱,也連累了李讓。
所謂大雪滿弓刀,就是這般情景吧。
林尋舟冷眼看著他們,默默估算自己有沒有把握在保住李讓的情況下脫身——弓手銃手各有數(shù)十,除了身后的破屋,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實在很難辦。
“監(jiān)軍——你是要袒護反賊嗎?”趙方明高聲喊道,在他兩側(cè),一排排箭矢引弦待發(fā)。
“你快走!他們都與我相識,不會為難我的?!崩钭屨镜搅謱ぶ勖媲?,低聲催促他。
“真的沒事?”
“沒事,你快走!”
“那你自己小心!”說著,林尋舟兩步躍上屋頂,縱身跳上山崖。
李讓剛松了一口氣,卻瞥見趙方明嘴角的冷笑。
數(shù)十發(fā)銃響——山崖仍有伏兵!
一道劍影劃過,林尋舟自山崖躍入軍鎮(zhèn)之中,踩著房頂飛快地向外突圍,他腳下的營房中盡是埋伏已久的官兵。
趙方明率兵在后窮追不舍,接連高呼,“圍住他!圍住他!”
箭矢掠空,火光閃爍,整座山海關(guān)都被這不速之客驚動,滿鎮(zhèn)官兵都在圍捕林尋舟。
李讓倉惶地在后面追趕,口中徒勞地喊著“不要打,不要打!”
但他只看見洶涌的人潮沖著遠處的身影擠去,耳邊只有不絕的喊殺聲和趙方明一聲聲的軍令。
他擔心林尋舟,也擔心這些追逐的士兵,前者是他的舊友摯友,后者又是他朝夕相處的同袍,這兩者之間根本沒有什么深仇大恨,為什么非要這樣,奉命行事……是奉命送死吧?
即便林尋舟有傷在身,卻并未在皇宮受到重創(chuàng),只是耗費氣力過多,一路行至山海關(guān),也恢復得七七八八了,身后官兵雖然多,卻不是他的一劍之敵。
砰——林尋舟插劍入房頂,劍氣直接將整個房屋炸開。
“??!”一大片官兵都滿臉是血的倒在地上,更多的官兵越過他們的身體,死死追著林尋舟。
李讓在后面奮力追著,他身上的外衣不知何時掉了,整個人被凍得發(fā)紫,他拼命地高喊,“不要殺人!不要殺人!”
林尋舟聽不見他說的話,他耳邊盡是流矢掠空之聲,目光所及皆是官兵。他跳到另一個房頂上時,猛地從茅草頂上蹦出二人,一把抓住他的腳,長槍呼嘯而至,直刺他的胸膛。
只是剎那間,浩然劍就劃過了這二人的喉嚨,兩具尸體順著屋頂滑下,跌落在地。林尋舟縱身而去,官兵在后面窮追不舍,沒有人關(guān)心地上的兩具尸體,等到大批官兵走后,李讓才艱難地追到這里,看見兩具眼睛睜得老大的尸體,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他認得這兩個人,這是一對出身隴右的兄弟,被派到離家千里的山海關(guān)當兵,也只是為了多拿些軍餉補貼家用,李讓待他們很好,是因為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今他們死在這里,死在林尋舟手中,可不殺他們林尋舟也要死——到底誰有錯?
他嘴里高呼不要殺人,是不希望官兵死人,也不希望林尋舟死,但這是徒勞。
終于,驚動整個山海關(guān)的騷動轉(zhuǎn)到了軍鎮(zhèn)邊緣,再往前就是覆著茫茫大雪的平原,林尋舟被埋伏在此的官兵前后夾擊,動彈不得。
趙方明冷眼盯著林尋舟,后面李讓還在奮力呼喊著“不要殺人”,他按了按身旁親兵的手臂,親兵會意,抽出一把長銃,悄然隱到暗處。
“殺!”
軍令一出,箭如雨下,彈從幕出。林尋舟單手持劍,劍招變換閃爍,在一丈之內(nèi),封住所有劍彈。
“斬賊首者,賞銀千兩!”
重賞之下,官兵們本被林尋舟威懾的氣勢陡然一振,呼喊著蜂擁向林尋舟,居后的弓手銃手更是以箭彈穩(wěn)穩(wěn)壓制林尋舟。
李讓擠開人群,冒著箭雨彈幕猛地沖到?jīng)坝康娜顺泵媲?,張開手想要攔住他們。官兵們沒有停下,林尋舟也高高舉劍,李讓站在雙方中間,火藥和箭矢就擦著他的面頰飛過。
噗——一道不大的響聲蓋過了官兵們鋪天蓋地的怒吼。
李讓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胸口,不知是哪一顆流彈打中了他,鮮血正不住地從里面外涌,他踉蹌了幾步,仰面栽倒在地上。
林尋舟飛奔過來,幫他按住傷口,滾燙滾燙的鮮血一股一股地涌出來。
所有的官兵都停在了原地,氣得趙方明大喊,“你們在做什么!殺了他!殺了他!”
李讓一顫一顫地喘氣,手死死地抓住林尋舟,“不要殺人……你快走!”
林尋舟瞪大了眼睛,從他手中傳來鮮血的溫度在這冰天雪地中格外燙手,燙得他幾近要哭出來,他哽咽不已,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看著李讓不住地抽搐。
“別殺他們……我求你了?!崩钭屆偷貙⒘謱ぶ弁崎_,竭力喊道:“走——”
林尋舟痛苦地捂著臉,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猛地插劍入地,積雪暴起近百丈,鋪天蓋地的雪花遮蔽了所有人視線。
等漫天飛雪散盡,早已沒有了林尋舟的蹤影。
一群官兵嘩啦啦涌上前去,圍住地上的李讓,不住地哭喊,“監(jiān)軍……監(jiān)軍!”
有人替他捂住傷口,有人給他蓋上披甲,但這阻止不了他臉色越來越慘白,身體越來越冰冷。
趙方明帶著一眾親兵遠遠地站在后面,看著一個穿得破爛的醉漢走過去。
李如松用力分開眾人,跌跌撞撞撲到李讓身邊,他還帶著滿身的酒氣,但至少眼神是清明的,他收斂起嬉笑的表情,冷漠地看著奄奄一息的李讓。
“我還有個弟弟……”
李如松無動于衷,李讓緊緊揪住他的衣襟,氣息已經(jīng)是有進無出,神色凄慘,“拜托了……”
輕蔑的眼神一閃而過,李如松終究是點了點頭,“以后他就是我弟弟?!?p> 李讓如釋重負,手無力地墜到雪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他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勝任不了這個位置,這一切都是因為林尋舟,如今朝廷和林尋舟翻臉,自己也沒必要留著了。
他預料到了這一天。
閉上眼,他想看看能不能再聽見書院的讀書聲,風雪的聲音很雜,他最后只聽見身邊人不住的呼喊,“監(jiān)軍!監(jiān)軍!”
一片夜幕之下,有一堆火光,紙花在火堆中化為灰燼,徐徐飄散。
譚如鳴和呂默無言跪坐在地上,默默燒著紙錢。
這是二七了,距離那震驚天下的喪訊也過了近半月,痛苦之后的人們又繼續(xù)過著他們的日子,很快,書院也會被人淡忘吧。
那些聞訊而至,敢直面府軍的書生都被譚如鳴勸回去了,林尋舟不在,她怕府軍會對這些人不利。當然,就算林尋舟在這里,她也不會怎么樣的,無論如何,不能讓書院背上謀反的罵名。
哭了十幾天,眼淚也哭干了,譚如鳴都有些麻木了,每天渾渾噩噩的活著,守著死氣沉沉的書院。噢,也不算死氣沉沉——她悄悄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走廊,三四名府軍正警惕地盯著他們,整座書院都在卷土重來的府軍掌控之下,相比之下他們倒像個外人。
黃紙沾上火就蜷縮成了灰燼,風吹向呂默,余燼飄得他滿身都是,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很木然地重復著燒紙的動作。
“監(jiān)學……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呂默頓了一下,又繼續(xù)低頭燒紙,四下只聽得黃紙燃燒的聲音,譚如鳴也不再問。
等到這幾打黃紙都化成了灰燼,燒無可燒的時候,呂默才幽幽嘆了一聲,“誒——我真是后悔。”
譚如鳴知道他在說以前總覺得林尋舟是在危言聳聽,“這與監(jiān)學無關(guān),信與不信,左右不了什么?!?p> 呂默無言,眼睛無神地看著前方,火光將他臉上的褶皺映得分外明顯,自從王陽明病逝之后,他好像蒼老得快要死了。
“書院要沒了啊……”
“監(jiān)學有什么打算嗎?”譚如鳴第二次問起了這個問題。
“我?我沒有什么打算?!?p> “我也沒有……”
譚如鳴雙手抱著臂膀,明明離火堆不遠,她還是覺得有點冷。
書院已經(jīng)沒了,總沒有比這更差的日子了吧?
嘉靖七年四月十二,天子下詔——率太子、公主、駙馬,內(nèi)閣首輔及朝廷重臣南下?lián)P州,拜祭陽明先生。耗內(nèi)庫存銀一半,建寶船三只,自運河南下。
詔令初下,群臣皆驚:逆賊林尋舟弒君未果,下落不明,此時天子離京,親兵不過數(shù)千,怎能保證天子無恙?
然而天子對這些逆耳之言至若未聞,仍是堅持帶著眾人踏上寶船。
自本朝遷都以來,無論是為了抵御蒙古諸胡還是征收賦稅,都需要通過運河往來京師與江南之間,京杭運河由此也成了天下經(jīng)濟之命脈。
三只寶船,長二十七丈,闊一十一丈,雖不能與成祖時期下南洋的寶船相比,但在運河之中,這也是相當巨大的了。滿載兵士,火炮,床弩,沿途更有地方府軍護駕,即便不如重重禁軍的保護,也所去不遠了。
數(shù)層之分的寶船上,每一層都有數(shù)百士兵巡弋,尋常船只上所裝的坐炮在這里也被拆卸下來,可以隨意移動,為的是可以射擊任一方向的敵人。穿過層層守衛(wèi),才是權(quán)貴們所在的船艙。
這是一間極為寬廣的內(nèi)室,窗飾家具皆與陸上無異,華美的床榻上坐著以手扶額、臉色略差的顧少言,他有些暈船。
朱素嫃溫了一碗水給他,“喝點水吧?!?p> 在如此寬闊的寶船之上,碗中的水連一絲晃蕩都沒有。顧少言接過水抿了一口,輕聲道:“總是麻煩你?!?p> “哪里的話?!敝焖貗弻⑼霐R在一邊,伸手替他揉著額頭,“你多休息便好?!?p> 顧少言嗯了一聲,又問道:“陛下他為何突然要去揚州?”
朱素嫃沉默半晌,勸他,“我不知道,你也別問了,父皇怎么說,我們照做就是了。”
顧少言愧疚地垂下頭,一雙素手摟了上來,將他擁入懷中。
“對不起?!?p> 在這寶船的最上層,有一座三層高的樓閣,方圓數(shù)丈之內(nèi)都有大內(nèi)高手把持,其上便是天子與太子的所在。
登高以望遠,在這閣樓之上視野可達數(shù)里,自幼長在深宮的朱載坖對此滿眼的驚奇,但嘉靖就坐在他旁邊,使得他不敢越矩,正襟危坐著,只敢用余光瞟視四方。
“好看嗎?”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朱載坖一跳,他連忙正了正衣冠,恭敬答道:“父皇恕罪?!?p> “你沒出過宮,自然好奇。”嘉靖擺了擺手,遠眺四方山河,感慨道:“朕當年可是走了很多地方,跟著先生一起游歷四方,那時候還有大師兄,還有那輛破車——后來先生住在了揚州,再后來朕做了皇帝,很多事情就開始身不由己了?!?p> 朱載坖小心仰望著自己的父皇,那個威嚴、高高在上的父皇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做了皇帝,就不再是人了——不能有七情六欲,師徒之情自然也是不許,唯一要做的就是維護天下的安定,如果有人威脅到這種安定,就要鏟除他。李溫良是如此,先生是如此,林尋舟也是如此?!?p> 這是嘉靖第一次承認他害死或者間接害死了李溫良和王陽明,而且是以朱載坖從未想到過的坦然態(tài)度。
他咬了咬牙,問道:“這些人非死不可嗎?”
“沒有什么‘這些人’,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林尋舟,你了解這個人嗎?”
“不了解?!?p> “那我告訴你,他就是個反賊!江湖上稱他為大俠,其實他哪做過什么俠義之事,從頭到尾就是在為他的書院報仇!呵——人們總是喜歡把跟朝廷作對的人稱作大俠?!?p> “不能談一談嗎……”
“談?”嘉靖冷笑著一聲,“他想讓我死呢?!?p> 朱載坖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見過太多宮廷的黑暗,渴望更純粹的情感,比如那種江湖上傳聞的重義輕生死,所以他愿意親近他們,可這些江湖人卻想讓他的父皇死,他沒辦法了。
巨大的寶船忽然晃動起來,船上的眾人都隨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朱載坖一把抓住欄桿,吃驚地望著周圍。
一道可怕的斷裂聲響起,前方寶船近十丈高的主桿緩緩倒向這里,木材斷裂發(fā)出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巨大的陰影將嘉靖和朱載坖二人完全籠罩其中。
“父皇快走!”朱載坖跳過來拉著嘉靖,可久居高位的天子巋然不動,陰影越來越大,數(shù)十道人影躍向空中,寒光一閃,整個主桿被砍成數(shù)斷,剛好避開了二人。
一眾大內(nèi)高手將他們護在中間,整船禁軍都隨之騷動。
“有刺客!”
“護駕!”
“刺客?”朱載坖心頭一驚,難道是——
一道青光在前方炸起,一道人影踩著斷裂的主桿正快速逼來,正是林尋舟!
不斷有大內(nèi)高手跳上去想要攔住林尋舟,卻都被他一劍掃下,瞬息之間,他已經(jīng)走完了主桿的大半,眼看就要跳上嘉靖所在的寶船。
砰地一聲——木屑飛濺,從右舷打來的一發(fā)火炮直接打斷了主桿,在主桿上飛奔的人影也跟著墜入水中,濺起巨大的水浪。
一時間,兩只寶船的數(shù)層甲板上都站滿了士兵,長槍短銃對準了水面齊射,各式火炮輪番轟炸,硝煙四起,水花迸裂。一直打了數(shù)輪,河面已是一片污濁,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警惕地掃視著河面。
除了飄浮的雜物之外,河面上毫無動靜,倏地——第一只寶船上的被猛地扯了一個趔趄,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所有人、物都在朝著一個方向滑動——寶船在側(cè)翻!
水中不斷有氣泡升騰,伴隨著寶船傾覆所發(fā)出了巨大轟鳴聲,水中人影顯露,林尋舟將劍插入船身,劍氣直沖云霄,竟生生帶翻了數(shù)十丈長的寶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驚人的一幕,望著那個年輕人站在傾覆的巨船上,身邊盡是落水呼救的官兵。
“放!”
一聲急喝,數(shù)十發(fā)火銃連射,林尋舟舉劍朝著天子的寶船飛奔而來。
船艙內(nèi),顧少言扶著欄桿掙扎著走到外面,朱素嫃跟在后面扶著他,他們看見的是數(shù)名向下齊射的士兵的背影,濃濃的火藥味嗆得人沒法呼吸。
顧少言連跑兩步,趴在船舷上,火藥和水花遮蔽了他的視線,他還是大聲朝下面喊著,“你不要再斗了!你會粉身碎骨的!”
無人應答,耳邊仍是此起彼伏的銃聲。顧少言被嗆得蹲坐在地上,朱素嫃連忙跑去替他驅(qū)擋煙霧,“沒事吧?”
轟地一聲,一尊鐵炮直接砸了上來,一眾士兵都被砸得粉碎,“啊——”
顧少言一把摟過朱素嫃,她嚇得發(fā)抖:眼前剛剛還是活生生的幾人瞬間腦漿迸裂,血肉分離。
啪嗒——好像是靴子踩上軟泥的聲音。
外面炮聲轟轟,還在朝著硝煙中胡亂開炮,這邊林尋舟已經(jīng)踏上了天子的寶船。
朱素嫃臉色慘白地望著眼前這個魔頭:他的臉上、身上俱是凝結(jié)的血跡,手中長劍仍在往下滴血,視線冷冷地越過自己,盯著的是后面的顧少言。
顧少言神情復雜地看著他,哀求道:“收手吧,活下去。”
魔頭不為所動,冰冷的視線讓人毛骨悚然。
朱素嫃猛地抓過那些死去兵士的軍刀,嗆地拔出來,雙手緊緊握住,對準了他。朱素嫃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對手,甚至光是那冰冷的視線就就讓她雙腿顫顫,但她仍然努力站在這里,她是要護住身后的顧少言
“你別殺她!”顧少言一把將朱素嫃拉到身后,軍刀當啷掉在地上,“你殺了我吧,我有愧于你。”
“不行!”朱素嫃猛地掙扎到顧少言面前,惡狠狠地盯著林尋舟。
男女相護,悍不畏死,大概這就是——愛情?
林尋舟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場鬧劇,連一句話都沒有說,縱身躍向了上層。
如蒙大赦的二人雙雙癱坐在地,緊緊相擁。
“啊?。 ?p> 長劍捅入一人的胸膛,帶出一道長長的血線,又接著切開另一人的喉嚨。
無數(shù)大內(nèi)高手皆是不要命般地沖了上來,此時林尋舟距離天子不過百步。
朱載坖臉色慘白地望著這一切,對一個孩童來說這實在是太過可怕,但他還是努力鎮(zhèn)定在原地。
“陛下,逆賊兇狠,請陛下先行避讓!”大內(nèi)統(tǒng)領(lǐng)跪地哀求嘉靖,但后者只是惡狠狠地盯著遠處的人影,沒有絲毫避讓的意思。
“陛下!陛下!”連喊數(shù)聲都沒有反應,大內(nèi)統(tǒng)領(lǐng)咬牙翻身而下,拔刀與同僚一起迎戰(zhàn)林尋舟。
刀光,劍影,火炮,箭矢,充斥在甲板之上,一眾高手已經(jīng)死了大半,林尋舟同樣氣力不支,身負重創(chuàng),他不只要應付面前的敵人,目光所及,皆是要取他性命的人。
轟——炮彈直接在他身側(cè)炸開,林尋舟翻身堪堪避過,但飛躥的碎片直接打穿了他的肩膀,他猛地一個趔趄,就在這一瞬間,第二發(fā)炮彈呼嘯而至,正中林尋舟的腳下,這一下所有人都看見他被炸得飛起,鮮血迸射,重重地落入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士卒們立刻對著水面射擊,卻無一人浮上,大內(nèi)高手們警惕地盯住四周,以防偷襲。
卻到了黃昏,水中的尸體都被清點完了,也沒有林尋舟,但他也沒有再出現(xiàn)。
嘉靖淡淡說了一句,“他肯定會回來的。”
十四日,夜泊滄州,林尋舟夜襲。
一根根火箭射向天空,散落的箭矢照亮了一大片范圍,無數(shù)的火銃對著飛奔的人影射擊,船內(nèi)船外喊殺一片。
重重守衛(wèi)在林尋舟跳上船舷之后又將他逼退,夜幕之下,守衛(wèi)無從追查。
二十二日,船至濟寧,林尋舟再襲,這一次他連船舷都沒能上來。
他傷得一次比一次重,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縱使氣力不支也要咬牙朝著寶船而來。
“他為什么這么拼命!”朱載坖難以理解地問道。
嘉靖輕蔑告訴他,“因為這是他活著僅存的意義了。”
二十五日,船至徐州,船上的弓手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站在高處,都不用火銃,只一通箭雨,那人都招架不過來,中了三箭跌了下去,但前去搜查的高手仍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
砰——老人被一拳打得跌在地上,楊治嘩啦一腳踹翻他身邊的木堆,獰笑攥住他的衣領(lǐng),“干什么?想自焚?。俊闭f著一把將他扔出去老遠。
凜風一過,一記重腿狠狠地踹在他的后背,將他猛地踹在地上,而后這記重腿的主人也被三四個府軍緊緊按在地上。
譚如鳴低聲吼道:“你再動他一下,我砍了你的狗頭!”
楊治惡狠狠地盯著她,眼睛瞇得極小,最終冷哼了一聲,“陛下很快就要到了,我不會在這時候殺了你們,但你們要是給我添亂,害得我不得升遷,我保證你們會死得很難看?!?p> 楊治大踏步地率著府軍離開,譚如鳴連忙湊到呂默身邊,把他的扶起來,“監(jiān)學,你沒事吧?”
呂默真的是老了,譚如鳴搭上手的瞬間就能感覺到他瘦得皮包骨頭,她把呂默扶著坐起來,擔心地望著。
呂默笑笑,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監(jiān)學……真的是要燒了書院嗎?”譚如鳴低聲問道,她聽說了天子的詔令,為之深感惡心,但楊治興沖沖地帶府軍接管書院的時候她什么也做不了。
“燒吧——燒了干凈?!眳文p輕撫摸著墻壁、這里的一草一木,眼淚無聲地流淌,“我教了一輩子書,還是舍不得這里啊……”
譚如鳴也幾近嗚咽,“那就留著吧,總比沒了好?!?p> 呂默閉上眼,長嘆一聲,不再說書院的事,“我老了,走不動了,你為什么還留在這里呢?”
“什么……”
“你該去找他,而不是在這里等他?!?p> 譚如鳴的頭垂了下去。
“書院已經(jīng)沒救了,你是知道的,我在這里還是我們在這里都沒有區(qū)別,讓我這個老人守著書院吧,你該去別的地方了?!?p> “我能去哪呢?”
“你肯定知道。”呂默難得地露出一個笑容,要放在從前,那可是書院破天荒的大事,“前院有人看著,翻墻出去吧,你們以前不經(jīng)常翻墻逃課嗎?”
譚如鳴自嘲地笑笑,“以前總覺得書院太無聊,現(xiàn)在看來真傻?!?p> 她就這樣走了,要去找林尋舟。
她知道皇帝的寶船要從運河過來,也聽聞了林尋舟在徐州攔過皇帝。
徐州往后,有宿遷、淮安……林尋舟會在宿遷還是淮安攔住皇帝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尋舟現(xiàn)在會在哪里。
淮左洪澤湖,這是小師叔僅有的一次帶著林尋舟顧少言出去玩的時候也帶上了她,那是一片很大的湖,他們在湖邊搭了草棚,在那里釣了好幾天的魚。
那不是很遙遠的記憶,所以譚如鳴很輕易地找到了那間草棚。
推開門,她對上了一張血跡斑斑的臉。
那張臉朝她笑笑。
譚如鳴走過去,狠狠地摟住了那個看上去都快要死的年輕人,將頭埋在他的頸間,聞到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我們走吧?”
林尋舟輕輕推開她,堅定地搖頭。
“活下去吧?”
“要活下去——但是你一個人活下去?!?p> 譚如鳴怔怔地望著他,林尋舟說話的聲音很輕,好像都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一樣,“有一件事你們說對了,我一個人,真的不是朝廷的對手。不過——總不能因為打不過就不打了吧?朝廷不希望有人改變、有人反抗,但越是不反抗,他們就越是欺壓百姓,總要有人把劍架到皇帝脖子上的,雖然我現(xiàn)在怕是架不到了……”
譚如鳴攥著他的衣襟,“那我們一起去!”
“書院不剩幾個人了,你好好的活著吧,算我求你了?!边@話林尋舟是笑著說的,說得很真誠,真誠得就像是在交代遺言。
譚如鳴抱住林尋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沒有說誰誰又死了,以后怎么辦。
只是哭。
洪澤湖是產(chǎn)魚的,每日都有漁民在這里捕魚,今日忽地開始下雨,大半漁民都收了網(wǎng)回家,只有一個穿著破舊的斗篷的老叟,撐著細長的竹竿,架著他那窄窄的小舟還在晃蕩。
一直晃蕩了半日,他都沒捕到多少魚,好像這魚也怕水似的,他只得上岸。
“船家?!币粋€消瘦的年輕人遞了一袋錢來,“這些錢,買你的舟和桿?!?p> 老叟下意識地接過袋子,很輕。
年輕人有些羞澀,“我只有這些錢了?!?p> 這是個面色很白的年輕人,白得甚至沒有什么血色,身形瘦弱得似乎一吹就倒。
老叟看了看自己的小舟,這么破了也不值幾個錢,但他問道:“后生買來做什么?”
“去見一個人?!?p> “下雨了?!?p> “下雨正好?!?p> 于是老叟將竹竿交給了他,看著他撐桿劃向遠處,那邊是通往運河的方向。
浩然劍被他背在身后,林尋舟撐著竹竿逆流而上。他想到了李讓曾經(jīng)問過自己為什么叫“尋舟”,他回答說他要在歷史長河中劃舟逆流而上,現(xiàn)在看來,他只做到了一半。
宏偉的寶船停留在運河之中,兩岸是黑壓壓一片府軍,船頭的弓駑銃炮,林尋舟劃舟立于寶船之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船真的是好大。
大內(nèi)高手對著林尋舟虎視眈眈,一眾守衛(wèi)都在等著嘉靖下令,但嘉靖只是緊緊盯著林尋舟。
竹竿被深深插入水中,青色的劍氣覆于其上,林尋舟手按一頭,看似輕輕用力,就好像是在挑著什么似的。
巨大的轟鳴聲響起——如同第一次一樣,偌大的寶船被緩緩掀翻。
巨船傾覆,人馬俱驚,相互奔走呼嚎,落水者不計其數(shù)。
林尋舟摔倒在舟中,他是真的再沒有一絲一毫力氣了,任由巨大的水浪將他推到岸上,他想站起來,走了兩步,又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出來這個人真的是精疲力竭了。
被大內(nèi)高手保護著到岸上的嘉靖拉著朱載坖朝他走來。
“陛下!”
“陛下當心!”
一眾高手都被阻攔在后。
最終,只有皇帝、太子和一個反賊坐在一起。
“后悔嗎?”嘉靖問他。
“還好。”
嘉靖點點頭,又問朱載坖,“知道為什么朕要殺他嗎?”
“知道?!敝燧d坖平靜地回答,“因為他威脅了天下的安定。”
“知道,以后再有這種事,也要做到?!?p> “是?!?p> 嘉靖滿意地轉(zhuǎn)向林尋舟,“嚴格來說你應該算我?guī)煹?。?p> “惡心。”
“是有點,你要死了,有什么要說的嗎?”
林尋舟努力抬起一只手,好像是要湊近了說些什么,他抬得很慢,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在抬一般。
嗆——鐵與鐵相撞的聲音。
林尋舟怔怔地望著手中劍,劍端穩(wěn)穩(wěn)地刺在嘉靖的胸口,卻只割破了外衣。
他抬手抬得很慢,拔劍卻很快,非常快,這才是他真正最后的力氣,他想一劍刺死嘉靖。
朱載坖目瞪口呆地望著突變的局勢,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皇無恙。
嘉靖撕開外衣,露出內(nèi)層的護甲。
長劍當啷墜地。
林尋舟笑了。
嘉靖也笑了。
“我懷里有一封信,里面寫著后世會發(fā)生的事情,告誡你的子孫要一一避開,這也算是院長的囑托了?!?p> 嘉靖鄭重地點頭。
林尋舟又望向朱載坖,輕聲道:“做個好皇帝?!?p> “我會的!”
這個年輕的反賊,讓朝中權(quán)貴寢食難安的魔頭,終于就這樣緩緩倒了下去。
嘉靖仰面朝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四月二十七日,逆賊林尋舟伏誅,同日,天子下詔,廣罷天下之武
四海文風,從此盛矣。
日月不照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把這小說寫完了。 第一次寫書,想得很多,寫得很少,也不夠好,各方面都有待加強吧。 過段時間應該會寫第二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