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薛三的心事
眼見晚飯時間將至,薛福祥來叫晚飯,眾人也確實有些餓了。今天小餐廳里,坐席上只有薛三爺和盛葆霖兩人,推辭不過,盛葆霖便坐了主位。其余人則安排在大餐廳里用餐。
小餐廳里的菜是精心安排的菜單,由薛美秋和其母——薛三爺?shù)囊烫伪毯梢黄鹪趶N房烹制的。九菜一湯,每道菜的分量都小小巧巧,但頗具浙江菜特色,尤以一道看似普通的雞蛋讓盛葆霖大呼過癮。
這道菜用道光年間的官窯粉彩小碟子端上來,每人一碟,乍一看碟中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雞蛋,仔細(xì)一看,也只是蛋頂有一個小拇指粗細(xì)的小孔,其他未見古怪之處,但敲開雞蛋,剝掉蛋殼,才發(fā)現(xiàn)里面大有乾坤。一口咬下去,更是美味四溢,令人食之不忘。此菜名叫“脫胎換骨”,是紹興的一道名菜,選擇上好的、個頭勻稱的雞蛋,用鉆子在雞蛋頂上鉆一小孔,然后翻轉(zhuǎn)過來,讓蛋液悉數(shù)流入碗中,在碗里放上切成碎末的蝦肉、香干、咸筍尖,加鹽、香油與雞蛋充分?jǐn)噭颍缓笤儆靡粋€極小的漏斗把蛋液灌進(jìn)去,隨后用一塊小小的、薄薄的面皮封住小孔,放入蒸鍋,蒸熟后,去掉面皮,裝盤上桌。這一道脫胎換骨費工費力,對功夫、食材、火候的要求都極高,但菜式奇特、味道鮮美,也只有像宋碧荷這樣喜歡燒菜、又心細(xì)如發(fā)的人才能燒的如此精妙。
原本,薛美秋的母親本是一個平常小戶人家的女兒,性格內(nèi)斂,溫婉可人,面貌也沉靜甜美,而且做得一手好菜,機(jī)緣巧合因一道菜與薛三爺結(jié)識,后納為姨太太。嫁到薛家后對薛家內(nèi)外的事務(wù)不爭不搶、不聞不問,卻因薛三爺家底頗為殷實,又是好吃之人,宋姨太便有錢有閑采購各地食材、研究各色菜肴,多年下來,手藝越發(fā)精湛,成了一位真正的烹飪高手,每次薛公館有重要的宴請,宋姨太都要親自下廚做幾個拿手好菜,可巧的是女兒薛美秋也愛做菜,跟在母親身邊學(xué)了不少廚藝。
看得出來,盛先生雖是上海灘大人物,見慣大場面、吃過不少山珍海味、美饌佳肴。但就這吃喝的“考究”二字來說,薛公館卻是別處難以比擬的。一桌精美獨特的浙江菜、再配上薛三爺珍藏的二十年的紹興加飯酒,兩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二人都很盡興。
飯后,盛葆霖及謝家公子一行五人將入住杭州嘉加旅館,準(zhǔn)備次日帶著謝紹唐的兒子、兒媳回上海。
臨走前,盛葆霖向薛三爺遞上一張名片,說:“三爺,歡迎您方便時到上海來游玩,到時候一定來找我啊?!倍θ隣攧t將自家的秘制龍井茶贈了一罐給盛葆霖。
將盛葆霖送至薛公館門口,一番道別后,看著盛葆霖的車漸漸駛遠(yuǎn)了,薛三爺一行轉(zhuǎn)頭回到薛公館。
晚間,人群既散,薛三爺來到書房,薛福祥永遠(yuǎn)都是那樣忠誠、不離左右的陪伴在薛三爺身邊,而且他又是那樣的能干、那樣的了解薛三爺。今天的一切都很圓滿,可薛三爺眉頭略蹙,嘆了一口氣,說:“福祥,我在想一件事情吶……”
“老爺,今天事情很圓滿,您這還有什么心事?”薛福祥問。
“福祥啊,我在琢磨小風(fēng)啊。”薛三爺回答道。
一向沉穩(wěn)的薛福祥,試探地問:“老爺,您是在琢磨小風(fēng)的……”
薛三爺卻沒有回答,他拿出名片,說:“噢……對了,你先來看看盛先生的名片?!?p> 薛福祥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名片。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名片,約莫3寸長、2寸寬,米白色的挺括紙張,厚實堅韌,看上去很平整,拿在手里摸一摸,卻能感覺到紙上有著凹凹凸凸的細(xì)紋,整張名片沒有頭銜、官階,更沒有地址,只有毛筆蘸著亮閃閃的金粉,由盛葆霖親筆所書三個字“盛葆霖”。
“盛先生這個名字,是專門練過的吧?!毖θ隣斦f。
“這就是他盛葆霖的金字招牌了,早就聽說盛葆霖的金字名片在上海灘是稀罕物,誰得了這塊招牌,要是亮了出來,黑白兩道都得給他幾分薄面哪?!毖ΩO橐贿呎f,一邊把名片重新放回了桌上。
“福祥,你把這名片好好收起來。
——經(jīng)此一事,我真是想不到小風(fēng),事情的所有關(guān)節(jié)都能估計到,從茶葉的事兒,到盛葆霖拿銀票,樣樣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樣樣安排都很妥帖。連在小餐廳,還安排用官窯粉彩,撤掉金邊富貴碗,果然是很有道理,這盛葆霖還真是輕裝簡從,布衣長衫?!毖θ隣?shù)馈?p> 薛福祥接話說:“老爺,是啊,小風(fēng)還真就知道他們一定會遞上銀票,還勸您不要收。”
薛三爺?shù)溃骸笆前?,就像小風(fēng)說的一樣,我要是收了這一萬塊銀元,那么盛葆霖帶人,我收錢,這就兩清了;我要是不收這銀票,他盛葆霖就永遠(yuǎn)欠我一個人情。
——所以盛葆霖才會遞這張名片,就是他許的諾了,日后我要是拿著這張名片去找他盛葆霖,他還得要還這個人情?!?p> 薛福祥說:“老爺,您要想再賺這一萬塊銀元,有的是時間和機(jī)會,但想讓盛葆霖這樣的人欠您一個人情,錯過這次,怕就再也沒機(jī)會了。這小風(fēng)的心思還真是遠(yuǎn)非一般人所能及啊。”
薛三爺說:“是啊,我對小風(fēng)的了解還是太少了?!?p> “老爺,就因為這個,所以您剛才一直在琢磨小風(fēng)?!毖ΩO閱柕?。
“福祥,你跟了我這么久,當(dāng)年與拱宸橋與黃矮子那一戰(zhàn),小五兒死了,你中了兩刀,如果不是懷德兄弟,我薛三早就見閻王爺了。可是,這兩年懷德兄弟和弟妹相繼撒手人寰,我有虧欠啊——
以前我一直覺得小風(fēng)這孩子器宇不凡、而且像他的父親一樣為人仗義,頗有幾分才學(xué)。但這件事情,卻讓我……
——年紀(jì)輕輕竟如此有心智,我終究還是小瞧了他。
——如果我不把他照顧好,我無法跟懷德兄弟和弟妹交代;再則,他如果是只鳳凰,我是怕我們薛公館這個林子太小,他這翅膀伸展不開呀?!毖θ隣敾卮鸬?。
薛福祥沉吟片刻,說:“嗯——,老爺,小風(fēng)確非普通人所及。
——您覺得……您這是為了小風(fēng)的將來打算呀?
——是不是再等個兩年?”
薛三爺卻說:“福祥,既然咱們倆都覺得小風(fēng)將來定有大出息,那就不用再等兩年,小風(fēng)也二十出頭了。
——我有個初步想法,想跟你先議一議,我想是不是讓他——到上海去?
——以前林岳東從上?;貋?,每次來看我,都會說一些上海的事兒。岳東資質(zhì)平平尚能有這樣的積累;更何況凱風(fēng)。”
薛福祥說:“是啊,而且這次與盛葆霖相交,他為人也還有幾分真性情的。
——他還給了你這張名片,據(jù)說整個上海灘也不過五張而已?!?p> 薛三爺笑道:“與盛葆霖這樣的人相交,確實很愉快。
——雖說來日方長,但此人一定是可交之人。
——不說盛先生了,說小風(fēng)?!?p> 薛福祥說道:“老爺,以小風(fēng)的能力,去上海灘肯定能比在杭州更有發(fā)展,但這事還不能太急,得從長計議。
——您如果這就讓小風(fēng)去上海,咱們薛公館一定有人不答應(yīng)啊?!?p> 薛三爺說:“是啊,我這秋兒,眼光不錯,看中了這小子。
——你這么一說,還真得從長計議,這秋兒,我還真有些不放心。”薛三爺說道。
“老爺,小風(fēng)搬進(jìn)薛公館這一年多來,小姐的心思我們誰都看出來了,可是小風(fēng)他的心思,讓人捉摸不透啊……”薛福祥答道。
“是啊,秋兒大了,前些日子素娥和碧荷都跟我說起齊家的二少爺,說齊家找了來說了好幾次了,要來說媒,秋兒頗為惱怒,好幾天都沒和她娘說一句話,見到我也是板著一張臉。說媒的事也只得作罷了。
——我們都知道她中意小風(fēng),但,看樣子,小風(fēng)是不是有這個心思,我們都拿不準(zhǔn)???又不便直接去問。”薛三爺抿了一口茶,又說道:“這女兒大了也不能再留啊,要不然真要結(jié)怨了。
——你常和小風(fēng)在一起,你看,小風(fēng)會是什么態(tài)度?。俊?p> “老爺,我覺得南家出事以前,小風(fēng)來我們家玩,兩人說說笑笑,但就像一家子的兄妹一樣,看不出有什么男女之情。
——南家出事以后,小風(fēng)在咱們家這一年,他很少笑,話也少了,對小姐不遠(yuǎn)不近的,他的心思還真不比一般人,我也說不好。這樣吧,我再看看,恰當(dāng)?shù)臅r候,由我來問問小風(fēng)?”薛福祥答道。
“好,福祥,但這事要注意分寸,我不想秋兒受委屈,也不想讓小風(fēng)為難。我也跟她娘再聊聊,或許她更知道些?!毖θ隣敹诘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