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墻金瓦,夕陽殘照。
池月行走在宮道之中,瞧著迎面而來浩浩蕩蕩的人群。
那個人端坐在步輦中間,眉頭緊皺,臉頰消瘦,凜冽的眉毛宛若一把鋒利的刀,刺破了池月的眼睛,池月只看了一眼,已然分不清眼中流出來的是血還是眼淚。
從前是他的癡夢,如今只剩下自己的癡人說夢。
他給自己的是恩,他在他心里卻永遠都是客。
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因為什么,只覺得恍然間一場夢,竟走到了這宮墻之內(nèi),高屋之巔。從前饑寒交迫擠在寒窯之中的貧苦少年,如今活成了這副不知是人是鬼的模樣。池月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名字,這世上關(guān)于他一切的記憶與符號都是從那個人手中賜予的。
鏡花水月,這名字也不過如此。
“那個小乞丐大家都欺負他,嬤嬤,快去拿點干糧給他?!?p> “你怎么不吃啊,是害怕有人搶你的吃的嗎?”
“別怕,有我在,這些都是你的?!?p> “你家在哪?我送回去?!?p> “你怎么不會說話呢?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你是不是沒有地方住???要不然你跟我回去,你生的這樣好看,京城最好看的伎子都沒你好看?!?p> 他拉過他臟兮兮的手,也不顧他的衣裳襤褸,親熱的將他拉進自己的車里,分享著自己的暖爐。
他偷偷的從臟兮兮的頭發(fā)的縫隙中瞥向他的那一邊。
那一雙清澈的眼睛,就像林中的溪水一般,明亮透徹。
他將一枚小小的月餅掰開,遞給他道“這個可好吃了,不過只剩下這一塊了,你嘗嘗?!?p> 他伸出手,手指縫間滿是污泥。
他將那半塊月餅放在他的手上,對他說道“可惜你是個啞巴,不然就能陪我說說話了?!?p> 他抬起頭說道“我不是啞巴?!?p> 如今時過境遷,當(dāng)然的事卻仍舊映刻在池月的腦海中。
步輦走到池月的身邊,池月行了禮。
商瑁笑了一下,然后說道“巧了,竟在此遇見了你。”
池月聽著,回道“仰仗著殿下的恩情,微臣還活著?!?p> 太子聽罷,對下邊說道“不用停,快些出宮去?!?p> 半晌,池月終是回頭,商瑁早就沒了蹤影。
變了,一切都變了。從他遇見他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就變了。
“誒,你會說話?”
“我從沒說過我不會說話。”
“那你的家在哪?”
少年一陣沉默。
“你看你又不說話,還說不是啞巴?!?p> 半晌少年緩緩說道“我沒有家?!?p> 從前從前,所有一切都仍舊緬懷于心中,再見之時,早已物是人非。
池月此時此刻甚至懷疑,那個溫暖又炙熱的人,是否是另一個人。
“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朋友啊?!?p> 感嘆了一聲,卻又發(fā)現(xiàn),那個唯一的朋友,已經(jīng)不再是朋友了。
殘陽終究是落下了蒼穹。
推開房門,屋中被收拾的整潔,池月看了看天色,又察覺道屋內(nèi)的香爐,仍舊焚著香,是他每日回來問道的那一股幽香的味道。
池月轉(zhuǎn)過頭時瞧見了柜邊裙影,遂將壺中的水拿起。壺是空的。而暖爐邊的水壺卻不見了。
池月對著柜邊說道“別藏著了,要做梁上君子,也要有那個本事?!?p> 柜邊的影子往里縮了縮,仍舊未出來。
池月對那影子說道“既然不愿意露面,又何必來我屋中做這事?!?p> 那影子又將身體縮了回去。
池月笑著說道“多謝。”
說著走出了房門。
那影子聽見房門關(guān)上的聲音,松了一口氣,趕緊的放下了那滾燙的銅壺,她只覺著腿上的那塊皮肉,已經(jīng)快要被燙熟了。
她忍著痛,將壺里的水灌滿,又將香爐的香灰倒出,然后從窗戶偷偷的翻了出去。
額頭滿是細膩的汗,腿上的燙傷痛得厲害,卻也只能咬著牙一步一步偷偷溜走。
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她為他做的這些事,絕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絕不。
行走到宮道上之后,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卻痛的實在是厲害,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順著臉淌了下來。
她又趕緊的繞到了不遠處花叢邊上,找了些雪糊在了腿上。
終于好了些,她又蹣跚的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中。
琴娘見著她說道“湘女,你這是怎么了,怎么還一瘸一拐的了?”
湘女轉(zhuǎn)過頭來咧嘴笑了一下,對琴娘說道“今天做的湯好喝了些,一時不小心竟灑在了腿上,燙了兩個小泡,不礙事的?!?p> 琴娘笑著說道“那你也真是笨,行了我去給你找些獾油來,好給你敷上。”
湘女說道“那就多謝姐姐了。”
回到房中,湘女褪下了衣裳,見著那皮肉只是微紅,上面還未見著水泡。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疼。琴娘拿出來裝著獾油的鐵盒,又絞了帕子給湘女擦拭了創(chuàng)口,小心翼翼的將獾油涂在患處。
湘女痛的雙手只攥緊著,不敢讓琴娘知道。琴娘見著說道“怎么燙了這一片,也沒個泡。虧我我備了銀針想給你挑了,卻一個水泡都沒瞧見。”
湘女咧著嘴說道“許也是不嚴重,養(yǎng)上幾日就好了。”
琴娘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呀,冒冒失失的,多大個人了,哪天冒失到了主子身上,可就夠你受的了?!?p> 湘女說道“湘女謝過姐姐勸導(dǎo)。以后定然不會這么冒失?!?p> 琴娘瞧著湘女說道“剛才主子還來這邊待了一會,還說怎么沒見著你。”
湘女驚恐說道“主子來過了?”
琴娘點頭說道“放心吧,我跟主子說你去尚宮局那邊取月例了?!?p> 湘女依舊說道“那主子還說什么了?”
琴娘說道“你啊,真是,但凡牽連主子一點的事都叫做個事,怎么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的腿。主子不過來這轉(zhuǎn)了一圈,無傷別事。你先歇下吧,等明早上我再來給你上藥?!?p> 說著琴娘抱著藥盒走了出去,湘女坐在床上,瞧著那腿上的微紅。
像極了春天開的桃花色。想著剛才從那里慌張?zhí)恿顺鰜?,竟不由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