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無鋒終于告辭而去,張志成也以處理府軍衛(wèi)交接事務(wù)為由離開,偌大的庭院,只剩雷文用和楊燁師徒二人。
雷文用似有些酒力上涌,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步后,便坐在游廊下休息。
楊燁自然也跟著坐下。
雷文用指了指對面的東廂房,道:“四合院實乃華夏文明的精粹,古人的仁義禮智、道德情懷,盡在這一方庭院之中。”
楊燁自然知道,一院之中的東廂房應(yīng)由長子居住,東為太陽升起的方位,意味著繼往開來和傳承不絕。
但他之前在這院子里,住的卻是垂花門外的倒座客房。
雷文用嘆息道:“也怪我當(dāng)年太著于形式,東西廂房都空著,偏還讓你住在外面?!?p> 楊燁不由哽咽道:“老師,是我太不爭氣……”
雷文用抬手以示安撫,說道。
“你已很好啦……
“想我前半生偏執(zhí)而不自知,總想要找個真正懂我的女人,生個可以讓我教懂的孩子。
“可惜挑來選去,卻連個打理內(nèi)宅的人都沒找到,更不要說什么教養(yǎng)后代。
“如今年過半百,總算看的開了,只是,何苦來哉……”
不待楊燁開口,又接著說道。
“我與你經(jīng)歷相仿,也是早年父母雙亡,全靠太學(xué)內(nèi)一位教授接濟,才可以一直讀書。
“到后來拾古人牙慧,鼓搗出個觀人術(shù),才有了今天的名譽地位。
“所以當(dāng)年看到你,看到你那雙充滿痛苦卻不放棄希望的眼睛,我就像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
“我是打心眼兒里喜歡你、憐惜你,也很希望能借你,把我半生所學(xué)傳承下去。
“直到你突兀離開,我才恍然大悟,我一生看人心,卻從未看過自己的心。
“我想要的,就只是個弟子么?
“你聰明、好學(xué),也會學(xué),像極了當(dāng)年的我,確是不可多得的衣缽傳人,可傳了又能怎么樣呢?
“你若不走,充其量不過是另一個我罷了!
“平心而論,觀人法確是門不錯的修身養(yǎng)性功夫,以之齊家治國平天下,綽綽有余。
“然則這條路,已被我走進(jìn)了死胡同,根本沒可能借之看到這世界的全貌。
“觀人心雖可觀盡這世界萬事萬物,但人心里的世界,終歸不是這世界原本的樣子。
“我讀書初成,便急不可耐去向人心求真諦,蹉跎半生,拾盡前人牙慧,方知是舍本逐末。
“先古圣賢早把這世界盡歸于經(jīng)典當(dāng)中,道盡眾生相,窮極萬物根,與之相比,人心又算得了什么?
“這便是格局?。∥岵蝗缰x安遠(yuǎn)矣!”
楊燁當(dāng)然知道謝安,千古少有的超卓風(fēng)流人物,更是東晉首屈一指的煉氣大家。
謝安的觀人術(shù),乃是囊括、融合了易經(jīng)、命理等玄之又玄天地奧秘的真正觀人之術(shù),一眼可定人一生命運。
這樣的觀人,絕不是雷文用的觀人術(shù)能夠相提并論的。
雷文用的觀人術(shù),其實只是心理學(xué),夾雜了些許“看相”的玄學(xué)理論,說到底仍是一門科學(xué)。
而這個世界,卻是修煉者的世界。
修煉是不講道理的,尤其文修,最是能以外力強行改變他人的心理。
在楊燁看來,倘若用雷文用的觀人術(shù)去評估一個文修的心理,根本就是個笑話!
因為非是同等修為的文修,根本沒可能看清文修的真正心理。
楊燁很早就已明悟,修煉者比之普通人,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只是還披著人類的外形罷了。
也正是因為這明悟,他才會離開中州,離開雷文用,去求一條修煉者才能看到的道路。
誠如雷文用所說,普通人的道路,他的觀人法已盡觀之,死路一條。
楊燁小心翼翼問道:“老師您有想過要修煉么?”
雷文用起身拂袖道:“于我而言,讀書便已足矣,書中自有浩然氣,何需苦向文武求?來,我?guī)憧纯礀|廂房的布置。”
楊燁剛要起身,電話鈴聲響起,只得向雷文用致歉后,轉(zhuǎn)身移步接通電話。
陳望東焦急的聲音傳來:“楊老弟,快回來吧!王百戶帶人來鬧的兇,我實在撐不住了!”
楊燁剛想問清楚這位王百戶是何方神圣,陳望東已掛斷電話,顯然情況大為不妙。
楊燁收起手機,看向雷文用。
雷文用略顯無奈,擺手道:“去吧,既然選了下腳之路,就該自腳下把它走好?!?p> 楊燁用力點頭,快步離開。
直覺告訴楊燁,他過去沒能住進(jìn)東廂房,以后也不會再住進(jìn)去。
因為,他和雷文用各自腳下的路,并不相同,也從不相同。
亦師亦父,終只是半師半父……
回到尋龍灣地界,楊燁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
大批鄉(xiāng)民正被全副防暴武裝的府軍衛(wèi)團團圍住,一人站在外圍的防暴車頂上,手持?jǐn)U音器,循環(huán)播放著喊話錄音。
“所有人聽著,限你們一刻鐘內(nèi)各自返回家中,否則以叛國罪論處,格殺勿論!”
楊燁聽的目瞪口呆,這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瘋,才敢在尋龍灣叫囂著要以叛國罪處決此地鄉(xiāng)民。
陳望東擠到楊燁身邊,喘息道:“楊老弟,快想想辦法,這個狗日的王百戶,擺明是要把事情鬧大!”
楊燁只覺頭大無比,他連情況都不了解,能想出什么辦法來?
陳望東看他神色,慌忙解釋情況。
“陳小公爺今早宣布,要所有租種他家土地的人補繳地租,老天爺啊,那可是八百多年的地租,哪家能交得起啊!”
楊燁驚的倒抽一口涼氣,問道:“八百多年的地租?你沒說錯?”
陳望東苦著臉道:“我種的地就是陳家的,怎么可能說錯!”
頓了頓,苦澀說道:“確實是八百多年沒交過地租了。”
尋龍灣一半以上的耕地都?xì)w陳家所有,這點楊燁多少有些了解,但他怎都沒想到,陳家自遷居巴蜀后,竟然八百多年沒派人回來收過地租。
這簡直就是給自家挖了個超級聚寶盆,又或是開了家自動攬儲的無形銀行??!
陳望東連聲訴苦道:“種了誰家的地,就得給誰交地租,這道理大家都懂!可是八百年的地租加上連年的利息,折合下來,一畝地就是十好幾萬大錢,這實在是交不起啊,哪家能一次交得起!”
楊燁略有些焦躁,問道:“陳志航在何處?他就沒給個說法,比如分期付款之類?”
陳望東指了指前方半坡,說道:“正和幾個族老開會協(xié)商呢,我琢磨著吧,陳志航怕是盯上了咱們祖輩不斷開荒積攢出來的田地,他這是想讓我們拿自家的田來頂租啊!
“喏!燒了幾百年香火的陳家宗祠,轉(zhuǎn)眼就成了他們家祖宅,這會兒又看上了咱們的地,真是敢吃敢占!”
楊燁聽的煩躁,轉(zhuǎn)而看向正威風(fēng)凜凜站在防暴車上的王百戶。
陳望東也轉(zhuǎn)過話頭,冷聲道:“這小子仗著是王家人,耍威風(fēng)耍到咱們尋龍灣來了,有他好果子吃!”
楊燁奇道:“王家?那他和王行之王大少,是什么關(guān)系?”
陳望東不敢肯定的說道:“該是堂兄弟吧,這鳥廝大名王勢之,小名王八蛋,原是楊河衛(wèi)政司的一員總旗,不知怎的就升任百戶了?!?p> 衛(wèi)政司是太初十三軍衛(wèi)內(nèi)的常務(wù)司之一,主管一衛(wèi)之內(nèi)人事升遷、作風(fēng)糾察等行政工作,和總備司一樣,是不參與一線工作的。
楊燁估計這位王百戶,大概是接替了張志成的職位,剛剛從內(nèi)務(wù)部門下到一線行動部門,所以臨陣經(jīng)驗嚴(yán)重不足。
否則,這廝也不至于這么不分場合的瞎折騰。
楊燁沉吟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支所的兄弟們該都是尋龍灣本地人吧?叫他們?nèi)グ炎约矣H戚先勸回家,人少了自然也就散了?!?p> 陳望東一攤手,無奈道:“我早就下了死命令,咱們自家人都老實在家待著呢。
“其他人也不是不肯散,關(guān)鍵是王勢之這小王八蛋他不是東西??!四周把人圍的死死的,想回家都出不來!”
楊燁躍上路邊的石樁,仔細(xì)觀察人群的情況,不多時,心中已有定計。
跳下來拍拍陳望東肩膀,說道:“你把兄弟們聚起來,先把西邊的府軍衛(wèi)擠開,我上去探探王百戶的底。”
陳望東果然領(lǐng)會精神,道:“行,等會兒我看你信號開口子放人!”
楊燁三兩步趕至防暴車跟前,還未靠近,便被人拿防暴盾頂開。
無奈之下,只得揚聲道:“王百戶,府軍衛(wèi)尋龍灣支所小旗楊燁前來候命,請指示!”
王勢之聞聲關(guān)掉不斷重復(fù)著錄音的擴音器,卻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來,低頭看向楊燁。
楊燁下意識用上觀人術(shù),細(xì)細(xì)觀其長相,感覺他和王行之只有五六分相似,但整個人的精神氣度,卻是比王行之硬朗許多。
但他兩道劍眉下略顯狹長的雙眼,卻讓楊燁感覺他并非是行事魯莽的人。
正疑惑不定,只聽王勢之喝問道:“你就是楊燁?”
楊燁抱拳行禮,應(yīng)道:“正是屬下!”
王勢之半轉(zhuǎn)身拿擴音器掃了一圈:“你們支所都是干什么吃的!這里藏了這么多暴民,你們都沒發(fā)現(xiàn)么!”
楊燁無奈道:“王百戶言重了,這些不過是想盡快得知繳租方案的普通鄉(xiāng)民而已,絕不是什么暴民?!?p> 王勢之瞪眼怒喝道:“非法聚集,持械沖擊他人宅邸,這還不是暴民,那什么是暴民!”
接著一轉(zhuǎn)身,伸手劃了個圈,喝道:“一刻鐘時間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