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有權(quán)有錢的人出趟門是件辛苦事,哪怕只是去別人府上坐坐,也得準(zhǔn)備幾套備用的衣裳,以便更衣之用,何況是謝珺妤這樣直接搬去莊子上住的,因此早早的門口的街道上就擠滿了好幾輛裝貨的馬車,極為顯眼。
早先劉媽媽叮囑下人大張旗鼓的搬東西,就沒有避諱的意思,如今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你一言我一語。
“這謝家可真是疼愛女兒,出趟門備下這么多東西,樣樣都精致無比?!?p> “沒聽人說嗎,這謝大姑娘要走好些日子,要用上好幾年,東西自然得多備些?!?p> “人的命可真是難說,你說還好這謝大小姐是生在富貴窩里,否則尋常人家哪有錢這般精細的養(yǎng)個病秧子?”
“不過我倒是聽說謝大小姐是為了出門避事,王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向謝二小姐下定了,你說她留在謝家看著得多鬧心!”
……
謝珺妤耳充不聞,正準(zhǔn)備上馬車,突然聽到一聲呼喚,悲悲切切,令人動容,回頭一看卻是謝珺瑤。
謝珺瑤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裙裝,發(fā)髻上別一只碧綠色金釵,鮮嫩得像枝條上剛長出來的柳芽,俏生生。
等走近了,謝珺瑤抓著她的手,眼中含淚道:“姐姐……”
謝珺妤在她說話前先開口:“母親說你著了風(fēng)寒,因此這幾天閉門養(yǎng)病,我本來不想同你道別的。”
謝珺瑤抿了抿唇:“姐姐可是怪我?”
這讓人怎么回答?不管謝珺妤對王成顯是否有感情,兩人的婚約做不得假,就這么被人橫插一腳誰能說不怨呢?何況謝珺妤記得在夢里那份被算計后的心痛后悔絕望。
謝珺妤靜靜的看著謝珺瑤,她小時候是很喜歡這個妹妹的,對方會軟糯糯的叫自己姐姐,會把手里的糕點分給自己吃,她一直以為這個妹妹待自己十分真心,所以縱然夢中被背叛過,她也仍是存了三分僥幸的心思。
可惜她醒來七八天,從王家上門商量婚事到今日她出府,謝珺瑤才姍姍來遲,又在大庭廣眾下想與她表演姐妹情深的戲碼,對方多說一個字,她的心里就多冷一分。
謝珺瑤本以為自己示弱后,這個姐姐會同以往那般安慰自己,等了半天卻見謝珺妤眼神越來越奇怪,她心里無端生出一股怯意,緊張道:“姐姐為何這么看我?我知道婚約之事讓姐姐難過,可我也不知為何王公子竟會上門求娶……我就算想推卻,但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由閨閣里的女兒家做主,阿爹阿娘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王家……只望姐姐不要怨妹妹,在我心里姐姐才是最親之人……”
謝珺妤看著她,垂首一笑,她突然發(fā)覺自己看走了眼,她或許從來沒看透過自己這個妹妹,過去的她到底眼睛有多瞎,才會覺得這樣的謝珺瑤天真爛漫胸?zé)o城府?
她拿開謝珺瑤抓著自己手臂的手掌,輕聲道:“你既然得償所愿,往后好自為之。”
沒了龍血藤,也不知將來王三郎還能不能如愿升爵,謝珺瑤不會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也無意多言。
謝珺瑤卻覺得對方這是諷刺自己,心里一陣錯愕,但緊接而來的就是惱怒,大概是沒想到謝珺妤會在外面這么下她的臉面,
她咬咬嘴唇,突然眼圈又紅了,眼角含淚,怯怯的望著謝珺妤:“姐姐如何才愿意原諒我?”
謝珺妤腦海里卻多出一段記憶,夢里仿佛也有這么一幕,她在謝家的園子里遇到了歸家的謝珺瑤,她那時心中惱怒小裴氏,但也不愿意遷怒這個妹妹,便打算眼不見為凈,可謝珺瑤卻不知為何到了她院子里,站在紫鳶閣門口向她謝罪,剛一跪下就被匆匆趕來的謝父等人瞧個正著。
那時謝珺妤頭疼欲裂,全然無法思考,只聽見謝珺瑤把一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自愿請罪,如此委曲求全更讓謝父憤怒,加上王家人在一旁,讓謝父深覺丟臉,因此不管不顧,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將謝珺妤罵得體無完膚。
后來謝珺妤曾無數(shù)次回想,若當(dāng)初謝父未曾當(dāng)著謝珺瑤夫婦的面,罵那句‘幸好那日是你妹妹嫁入王家,否則換作你這般心胸狹窄又狠毒之人,豈非要讓王家以為我謝家故意將女兒教的天性敗壞,不知教養(yǎng)!’,她后來還會不會同意小裴氏的提意,嫁給早已心中另有所愛的裴耘。
許是心態(tài)不同,如今再看謝珺瑤,她心里不覺得憐惜心疼,反倒覺得荒謬,若謝珺瑤真心后悔,又何必當(dāng)著眾人的面表現(xiàn)得如此委屈,像是被人欺負了一樣?在外人看來,兩姐妹私下里肯定是有口角的,追溯起來妹妹奪婚的事情確實不光彩,但這姐姐也不是個善茬子,看謝二姑娘畏懼的樣子,說不得私下吃了多少苦頭。
謝珺瑤此時還年輕,若她再過幾年,定不會如此急躁,她從小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見謝珺妤眼中的輕慢,心中一急,上前抓住對方的衣袖,作勢便要跪下:“姐姐恨我便是,切勿怨恨他人,今日妹妹跪下向姐姐賠罪……”
若真要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跪下去了,大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常釧兒心中一急,正欲上前,就見謝珺妤后退兩步將身體錯開,半點沒受這份賠禮,反而是二姑娘自己腳步太急,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若不是旁邊反應(yīng)機敏的丫鬟用手背墊了一下,險些傷到臉。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莫說一旁滿眼幸災(zāi)樂禍的劉媽媽,連謝珺瑤自己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前者惶惶然,若二姑娘今日在她面前出了事,回頭夫人還不得撕了自己。
謝珺瑤不可置信的抬起頭,連身后匆忙趕來扶她的丫鬟都沒在意,掌心的灰土和疼痛騙不得人,她萬萬沒想到,謝珺妤竟會讓開。
不等她說話,謝珺妤高聲道:“劉媽媽,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讓常釧兒盯著便是,你還不趕緊扶妹妹回去上藥,姑娘家的手若留下疤痕,到底不美?!?p> 劉媽媽哪里顧得上瞪她,一連聲喚人找大夫來,這位可是府上的寶貝疙瘩,若真在身上留道疤,莫說自己,在場誰都逃不過責(zé)罰。
常釧兒心急的望著自家姑娘,不知那老貨又要在老爺夫人面前如何胡亂編排,一轉(zhuǎn)身就見謝珺妤招呼冬兒和新來的小丫鬟,自顧自的上了馬車。
她恨恨跺腳,罷了罷了,姑娘本就不受寵,如今不過是身上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這一連串的舉動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又是一番談資。
停在不起眼位置的青蓬馬車內(nèi),手持折扇的男子放下簾子,回過身搖頭嘆道:“想當(dāng)初謝家太爺是何等人杰,沒想到子孫不肖,如今府上沒落成這般光景,出爾反爾,姐妹反目……這謝知端連家里的事情都弄不清楚,竟還敢肖想進禮部做侍郎?可笑!”
車內(nèi)端坐著,拿一本《南邵山水志》的男子生得青峰瓊鼻,極為俊美。
望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有看熱鬧的閑暇,不如幫我去禮部走一趟,反正你既看不慣謝知端,正好將他放在手下管教一番。”
“我才沒那份閑心!”關(guān)聞月義正言辭的拒絕,將手中的扇子合上,挽了個花樣,故作神秘道:“云先生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暫且不利仕途,還得再等等,反正不著急,無事一身輕?!庇中Φ溃骸暗故悄闳缃褚换貋砭湍弥剿静浑x手,昨日我記得你看的那本好像是東籬先生的《溪山游記》,貌似還有那誰誰寫的縣志,莫不是還想著外放之事?”
晉玄眸色沉了沉,放下書卷,垂眸思量。
見他如此神態(tài),關(guān)聞月收起了臉上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你該知道,上面那些人不會愿意放你出京的,就算皇上肯點頭,丞相一派也不會答應(yīng),何況后宮里還有個文妃在吹枕頭風(fēng)?!?p> 晉玄淡淡道:“事在人為?!眳s不欲再多說。
關(guān)聞月知他性情,移開話題,先是叫了外面的馬夫繼續(xù)前行,轉(zhuǎn)頭又笑道:“我聽說北定伯有意與你家做親?”
北定伯出身洛水,祖上是在地里刨食的,后來拖家?guī)Э陔S高祖起兵,一路跟隨到大周朝建立,新君念著他們家出生入死,又以身擋過刀劍的情誼,封了一個可世襲三代后降襲的爵位,如今已經(jīng)沿襲到了第五代,等北定伯柴亮死后,兒子則只能做個子爵,雖也有爵位,卻要落到三流世家中,因此便打上了攀附皇族的主意。
也不知是否因為殺戮太過,大周的皇帝向來子嗣不豐,到了現(xiàn)在的周文帝,膝下不過一子一女,長女慧敏公主如今不過六歲,皇長子更為年幼,柴亮縱使有心,現(xiàn)實也不允許。只能退而求其次,將目光落到了宗室身上。
且柴亮心氣頗高,一般宗室還難以入他的眼,關(guān)聞月想到此處,忍不住用扇子捂鼻,遮住上揚的嘴角:“子玠的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選,怪不得能從眾多好男兒中脫穎而出?!?p> 晉玄整理了袖口,慢條斯理道:“若遇到北定伯,我定將聞月之名告之?!币蛔忠痪涞溃骸懊獾媚?、羨、慕?!?p> 兩人一路說笑,忽聽一陣凌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聽起來有十來匹,來勢洶洶。兩人收起笑容,不動聲色的交換了個眼神,那馬夫也是個機敏的,揮著鞭子一甩,迅速趕上了前面的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