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萬里從君蔭 獨身赴我路
未勒良持做了黃默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事。當晚,夜色籠罩下,她借婢女的打扮離開了十年來她不曾踏出過的蝶嶼閣。
黃默丘想不到這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玉樓守備森嚴,外人無法入內(nèi),同時樓中人亦無法離開。照他的打算,今夜未勒良持應(yīng)當在蝶嶼閣內(nèi)絞盡腦汁,可當天亮,她才終于妥協(xié),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向他供述之外再無辦法。
可當黃掌管第二日來到蝶嶼閣時,卻只見到慌張的婢女們在廊下跑來跑去。那位總是端莊的未勒摩依莎并未哭著拜倒在他腳下,而是不見蹤影了。
他將蝶嶼閣四周所有守衛(wèi)喊來,相問后卻一無所獲。只是,守衛(wèi)比他記憶的數(shù)字少了兩個。
他呼來一個守衛(wèi),問少的那二人在何處。來人竟答道不知。
不知……黃默丘拍案而起,怒斥道:“活不見人,難道死還能不見尸嗎?去找來!”
剛聚集的守衛(wèi)又四散而去。當日中午,太陽正當頭時,這二人的尸身被從胡汀閣后廚拖到了黃默丘的面前。二人均是被人從后面偷襲,一刀斃命。
見這情勢,黃默丘心里有了一個他都不敢相信的指向。但除此之外,再無他人了。那未勒多半是因為他拘禁了她的孩子才決心有所動作的,所以定是臨時起意,來不及與外界共行籌劃。她的同伙,就在這玉樓之內(nèi)。
他將身邊一個最知底的手下喊來,伏在其耳邊說出了那個名字。這手下立刻去找,竟不一會兒就將人找來了。要說平時尋這位敕風,可說是可遇不可求啊。
他出現(xiàn)時未著白衣,只作平常打扮,仍舊一副冷酷面目,向黃默丘拱了拱手。
“黃掌管?!?p> 見他還算客氣,黃默丘在紅木椅子上挪了挪身體,最后還是站起來回他道:“宋攸,你要在長亙做的事可都做完了?”
“回黃掌管,事情算是順利,我隨時準備返回都城?!?p> 黃默丘深知不能立時開口問他是否與未勒消失一事有關(guān)。這人必然不會露出破綻,興許還會借他失職一事向葉延告他的狀。葉延一知,皇帝必然會知曉。不過那也無所謂了。哪怕葉延下達命令叫他死,皇帝也不會為他這么一個小角色提出異議來。前些日子剛出了縱火一事,現(xiàn)在他可不能再冒這個險了。
可他又不能不問。拋開宋攸,他要到哪里去找未勒?萬一她跑回朔倉去了,他黃默丘就是死一萬次也不抵其罪。
如今這個沒有了未勒良持的玉樓,真堪是一堆無用的金雕玉欄了。
“宋攸,你接到的命令可否告知給我?我來做個報備,以防日后長亙這處你在都城應(yīng)接不及?!?p> “當然可以。葉延的意思,叫我萬事都與你清楚明白才好。”
“自然,自然。”黃默丘附和著,一心全在宋攸接下去的話上。
“我此次來長亙,是為了找尋一個當初長亙之戰(zhàn)時的逃兵。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被是朔倉人帶走,成了俘虜了。黃掌管,朔倉的習慣不必我再提吧?故此,我決定先回都城匯報給上面,再由上面定奪?!?p> 黃默丘知道他話中的意思。當初為了能在太子面前獻計,他可研究了朔倉所有的軍策。最后,他明白到一條——朔倉贏在了做事情足夠徹底上。他們多屠城,從不納俘虜,只殺不留??蛇@些都是前人備下的經(jīng)驗,難免有偏頗疏漏。再加上當時朔倉重擊我軍,士氣大頹,許多謀士都提出我軍之所以有敗績,是因為做不出那樣的野蠻行徑。更何況朔倉事游牧,搶奪俘虜是他們的習慣。黃默丘將俘虜一事作為一家之言,從未將之視為絕對。因此當他見到那具突然出現(xiàn)在階前的尸體時,他并未十分驚訝。
可宋攸的話,似乎另有所指……莫非便是指向那具尸身嗎?難道宋攸是在威脅他?敕風全為皇帝行事,這是從成立敕風以來不二的原則。那葉延自不必說,是絕不會將其他利益橫置在皇帝之上的。宋攸為敕風,已有十年。要叫他變節(jié),如何容易?他不能相信。于是,黃默丘只當他口中的俘虜是另一不幸人。那么,便仍有一處奇怪了。
“只是,這逃兵而已,何須勞駕敕風去尋?”黃默丘問。
“逃兵身負信物,必尋到不可?!?p> “信物?難道是什么重要的物件?”
“長亙一戰(zhàn),朔倉攻入城中,屠殺百姓無數(shù)。這逃兵出賣消息以求自保,與朔倉頭目達成協(xié)約,此為信物來源。以此信物,可知朔倉一戰(zhàn)是誰下達的屠城命令?!?p> “如此,自然是重要的。那么,上面也必然會叫你再來尋吧?”
“恐怕尋不到人了?!?p> “為何?”
“人已經(jīng)死了?!?p> 黃默丘將身上看不見的灰塵拂去,顫抖的雙手相握在身前,不叫宋攸及眾人看見。
“那么是無法找到的了?”
“這還要等我回了都城才能知道。葉延會有辦法的?!?p> “是,是?!?p> 宋攸又行了禮,轉(zhuǎn)身離開。黃默丘由他去了。剛才尋來宋攸的人走上前來,附耳問他道:“掌管,那個孩子要如何處置?”
黃默丘心里知道,那未勒既然敢走,就是認定了他不會傷害她的孩子。他不是不敢,他只是不舍得放掉這么一個籌碼。孩子的父親想必是朔倉上層人士,哪怕能狠心到棄自己骨肉于不顧,也不能任憑他黃默丘將這一丑聞抖出吧。就他知道的,朔倉哪里還有人愿意同未勒扯上關(guān)系?只要那人現(xiàn)身,他便可從這困局中走出了。
“她未勒要拿女兒來做交換,便叫她換吧?!?p> “是。”那手下應(yīng)道。
從前日子里,玉樓除了蝶嶼閣之外全都換過數(shù)次主人。玉樓剛建成時的那一些女人,如今只剩下未勒一個了。自殺的、逃走被殺的皆不必提了,光是被察覺有作奸之嫌而被當場處死的就有半百。那門上的名牌換了又換,偶爾會讓他記不清楚。不過,時間一長,他倒是對女人別有一番見解。雖記不住所有的名字,他卻能記住每一張各式花一般的臉。他沒想過,蝶嶼閣竟然也會換主人。蝶嶼閣迎來的這一位新主人,可比原先那位更接近朔倉如今的權(quán)力中心。
黃默丘吩咐旁人撤走這臨時搭在蝶嶼閣樓下的桌椅。正欲走時,他受一種奇怪預感指引,回過頭看向身后那片開著野花的草地。他拿手隨便地指了下草地的方向,問旁邊一直躬身站著的婢女:“那一處什么花都不曾種過嗎?”
后者顫抖著聲音道:“回黃掌管,從,從來沒有種過什么。主人說由著野花長,不許我們種?!?p> “罷了,叫人整理出來,置上盆栽吧。”說罷,黃默丘拂袖而去。
正是他由理智的推斷出發(fā)而不肯相信的,在未勒良持逃出這件事上幫了一把的人是宋攸。宋攸等這一位作出逃出玉樓的打算,已經(jīng)等了半月了。那一日他在草地上留下寫有“歸”字的一束小花,自那開始,他便等在長亙玉樓,等她出現(xiàn)。
敕風中唯獨他一人知道葉延這個秘密。因著這個秘密,他才將葉延的信任當作真的,而非一種馭下計策。只是,葉延尚不知道這玉樓里還有個小家伙。那朔倉摩依莎也從未叫他將此事轉(zhuǎn)達。
不知道,也好。他們二人終究難以重圓,能少些悲哀便少些吧。
昨日,宋攸照往常一樣在離蝶嶼閣兩三座小樓外等候,忽聽得蝶嶼閣一陣喧鬧。當他飛奔向那兒的時候,正瞧見黃默丘的手下三四人腳下生風地往玉樓東邊黃默丘所在處趕去。走在最前的男人肩上扛一頭部被套住的孩子。是葉延的女兒。
宋攸沒有上前去將孩子救走。他固然是有私心的。這孩子本來就不該存在。雖然到黃默丘手里要死是會吃些苦的,可似乎這樣才對。這孩子死了,葉延的秘密便再也不會叫人發(fā)現(xiàn)。縱使哪日未勒向人說出,也絕不會有人相信她竟與敕風之長有過情緣的。
等他趕到蝶嶼閣的時候,樓上樓下竟不見一人。往日那些婢女不知都躲到何處去了。樓上未勒房間的窗口似乎還縈繞著她心痛的喊聲。不,那里什么都沒有。
宋攸等在樓下,直至丑時過了,樓上才傳來聲音。他站在樓梯底部,想著將下樓來的未勒打暈,直接送出玉樓去。當他發(fā)現(xiàn)下樓來的是一頭帶帷帽,身著婢女打扮的女子,他便將注意放在那女子的身形動作上。這女子身上著實看不出一點胡人痕跡。她不愧曾為朔倉公主,果然還是有些膽識的。
若是能拋掉這一副胡人面容,他們或許真的可以。但這就是妄想了。
宋攸躲至一邊,看著她往玉樓正門走去。這一路至少有三路巡邏隊伍,六處通宵看守,她竟打算就如此離開嗎?還是其實她算準了會有敕風在此處等候?因為,葉延往往是如此的。
宋攸很快便發(fā)現(xiàn),其實未勒有一部分心思,是想要死在逃離玉樓的路上的。她一路避讓著,卻不等巡邏隊走遠便動身。她硬要冒如此危險,不得不叫人懷疑她的心思了。不過,她自然是不會死在這一夜的。宋攸會一路保她,直到將她交到朔倉同姓族人的手中。
在走出蝶嶼閣一盞茶的工夫之后,未勒被兩個守著麗坻樓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了。那兩人見是一婢女,本想詢問過便放她回自家樓閣去。只是當未勒回答過問題之后,其中一個仍不放心,想她掀開頭紗來看看。未勒猶豫著,將手放在頭紗尾端,心里想著的卻是趁守衛(wèi)不注意,搶奪過他們手中任意一柄劍來自盡。
可當她還沒來得及動作之時,那兩人竟掙扎著倒在了她面前。兩人頸上的一側(cè)鮮血直噴,瞬間將半身衣服及身下土地都染紅了。在倒下的兩人后面,正站著近日停留長亙的那位敕風。未勒尚不知道他的名字——敕風的名字從不外漏的。
“附近哪里方便藏尸?”這位敕風問道。
“胡汀閣,廚房?!蔽蠢諌褐曇粽f道。一是怕叫第三人聽見,二是不叫這人聽出她的害怕。
這人面不改色地將兩具尸體分兩次背到了胡汀閣。在這期間,未勒一直藏在麗坻樓樓梯背后。
她無法將這敕風的出現(xiàn)當作是偶然。這一定是葉延的安排吧,派一個敕風在這里保護著她??v使遠在長亙,他仍有辦法保護她。
所以,當宋攸向她提出出城的建議時,她驚訝于他語氣中的理所應(yīng)當。沒人會知道她今晚的計劃,因此,按理來說,也沒人會幫她完善這個計劃。可這人卻說她未勒族人正等在城外五里處,等她歸家。
她的親人們,似乎一千年都未見過一面的她的親人們,此刻正在城外等她。
于是,未勒良持明白了所謂“歸”,并不是指葉延的“歸”,而是她自己的“歸”。
她是叫思念蒙昧了。葉延從未將長亙當作是家鄉(xiāng)。連她自己也從不肯承認玉樓是她的家。既如此,葉延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呢?原來從一開始,是她誤會了他的承諾。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未曾許諾過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出城的路格外順利。凡是有人為難,宋攸只要亮出敕風的令牌便可通行,無論是夜間巡視宵禁之人,還是城門處的守衛(wèi)。
夜晚的風原來如此清爽。從西邊吹過來,吹在未勒良持的臉上,仿佛帶著葡萄成熟的香氣。雖尚在冬天,可她能夠?qū)⑦@十年來所有從家鄉(xiāng)來的香氣都聞到。什么“葡萄藤上的余暉”,什么摩依莎,她從未真正受這些名譽控制過。不然,她怎會在十年囚禁之后仍如此懷念那片土地?
她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姑姑。姑姑從前受她父親的蔭蔽最多,也對她最好。此時,姑姑已經(jīng)白了每一根頭發(fā),只用一根木簪子胡亂地盤在腦后。見著她,登時淚流滿面,執(zhí)手無言。
此后,姑姑帶她見了一同等著的其他族人。該是姑姑提前囑咐過,沒一人說出一句惋惜的話來。至此,宋攸都跟在她身后,也受著每一個族人的拜謝。
統(tǒng)統(tǒng)見過之后已是卯時,未勒良持問姑姑可有個說話的地方,她想親自感謝一下送她出城的人。隨后,她領(lǐng)著宋攸走向半里外一處荒廢了的倉庫。其內(nèi)十分黑暗,叫人對面不能識。不過,現(xiàn)在這里只有他倆了。兩人站在那唯一的一處鐵柵欄隔斷的窗的兩邊。未勒先開了口。
“他……可有什么話嗎?”
“他叫我問你,過得好不好。”宋攸冷漠地轉(zhuǎn)達。
未勒良持四下望著,像在回憶里找著答案。可她很快便給了回答。她說:“好,一貫好的?!?p> “他叫你好好想想再回答。直說無妨,不必怕他擔憂?!?p> “你告訴他,我本無心活下去,所以現(xiàn)在這樣還算是好的。”
宋攸點點頭,表示他把話記下了。
未勒良持在那陰影中沉默了許久,宋攸便等著,等她叫他離開,因為他接到的命令是如此。
清晨的第一縷光從鐵欄窗照進來,夜里隱匿著的灰塵被光照得全都現(xiàn)了身,翻飛著,手足無措。未勒良持從陰影里走到這光里,身上像被灰塵覆了薄薄的一層,給了幸運的那部分灰塵一個歇腳的地方。
“他過得好嗎?”她問道。話沒說完,胸口已因激動而劇烈地起伏著。
“他叫我告訴你,總比行尸走肉強些?!?p> 未勒仍等他說出下一句,可宋攸不再開口了??梢?,葉延也只說到這里了。身為階下囚,無論如何都不會好過的……只是,葉延若真想離開都城,竟是不能的嗎?到底還是不愿不肯罷了。
“你幫我告訴他,他既認了這條路,便一直走下去吧?!?p> 宋攸向這位朔倉公主作揖,利落地轉(zhuǎn)身離去。他知道,話到這里,他再停留下去只會徒令伊人辛苦。
沖著他的背影,未勒說道:“我的族人不知我同漢人……亦不知那孩子的存在?!?p> 宋攸停下腳步,回她:“若你想殺她,我可以幫你。若你想我救她,我必告知葉延,由他決定?!敝匀绱苏f,是因為宋攸肯定未勒不會選擇前者,可他胸中的無名之火無處傾倒?;蛟S在他心中泛著苦澀的不是憤怒,而是惋惜吧。但他向來是不承認這一點的。
“我知道黃默丘不會傷她,必會留著她直至時機成熟。我只希望若有一日你遇見那孩子,幫我傳一句話給她?!?p> “這樣一句話,你自己去說罷。”
“不!我此生都難見她了。我從來不是個好母親……我只為了讓她能離開我而努力過……若哪一日你見她,幫我跟她說,絕不要像我這樣活?!?p> 宋攸不作回應(yīng),連個點頭也沒有。他只是握緊了兩手中的匕首,用腳踢開倉庫的木門,大步踏了出去。
未勒良持蹲在地上,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