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劍指向的人已經(jīng)消失了很久,奕煊還舉著劍站著。他垂下手,看了眼握劍的掌心,那里仿若一團火,焚骨燎心。
他近日也偶爾聽聞有人在背后小聲議論自己,說自己比從前易怒,脾氣暴躁了很多。
他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就像父君說的,自己以前過于仁,太溫文儒雅,太謙謙有禮??傋尨蠹艺J為他是個老好人,好說話,好欺瞞。
如今倒是時候改變改變,讓自己更多一點狠厲暴戾,增添一些君王的威嚴酷色,也是無可厚非。
不過此刻,奕煊還是深深呼吸,抓住一把搖擺不定的柳葉,將心火收了收,將臉容平靜成湖面一般。
他將怡錦裝殮后送去了相國府,向虞相國陳情了真相。
“那女子回來后,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鮮與人說話。也與我生分了很多,我直以為你倆之間有了事,她羞著?!庇菹鄧?,“卻從來沒懷疑過她是假冒來著。”
奕煊眉頭稍稍一皺,先為自己澄清道:“且不論真假,未及成親,奕煊豈可失了分寸做下越禮之事?”而后又道,“這女子身份未明,但目前也并未發(fā)現(xiàn)她對上杞有所企圖。她既已逃走,我暫且也只能先放過她。倒是怡錦,無論如何都是因我而隕了命。奕煊愿意以夫之名為她風(fēng)光大葬。”
虞相國這一聽,剛痛失愛女的心一下子又得到了寬慰:“得此良婿,怡錦卻無福消受,實是福薄。公子深明大義,如此抬愛,老夫又夫復(fù)何求?”
奕煊歉疚得頷首一笑,兩人這便商量了一下怡錦后事的操辦,由侍從領(lǐng)命去辦了。
而此時,周王派遣來的密探打探到怡錦死去的消息,也立即快馬加鞭趕回大周都城稟告去了。
==
周王看了看殿里另一人,和他一起驚駭不已。
另一人,正是廣陵王。
早些時日,馮統(tǒng)領(lǐng)回了王宮后,迅速按逸霞的編排把廣陵郡之事匯報給了周王。
周王當(dāng)即大怒。他一邊派欽差去廣陵郡核查,一邊派親衛(wèi)軍去“請”來廣陵王。
廣陵王倒是大大方方得帶著王妃和兩個雙胞胎兒子一起應(yīng)旨來了都城。
“以易水嶺為界,三分天下。上杞將來若是奕煊主位,現(xiàn)在那兩座邊城遲早要恢復(fù),只怕還會駐兵屯營。而西秦歷年招兵買馬,強大軍隊,又做慣強盜,喜好搶擄。我們大周雖說國力強盛,但我那個郡你給我的時候有多貧窮落后,你不會不知道。我若不未雨綢繆,加強城建,將來被他國侵占,你是不是又該說我護城不力?”廣陵王一番朗朗陳述,簡明扼要,更有幾分悲憤隱在胸臆,忍不住脫口而言,“十八年來,你還是如此聽信讒言?”
“這不是給你機會自白了嗎?”周王沒好氣道,“倒是你,還記仇?”
我就是記仇。廣陵王想如此回答??墒沁@么說,周王是不是又該猜忌自己對黎妃的感情?
廣陵王“哼”了一聲,殿上一時沉默。
周王看向面前的中年人,臉容上的五官依然神氣鮮明,只是當(dāng)年的白凈早已涂上了淺蜜色,而那額角下巴拉長的尖削和言語動容時牽扯出來的皺紋更是證明了時光的荏苒。
十八年了,恍如就在昨天。
周王不自覺得扶了下自己額頭,那里已有絲絲華發(fā)和深壑橫紋。十八年失去的兄弟情誼,像紫金爐里裊裊升起的香煙,漸漸彌漫開來。
廣陵王把馮統(tǒng)領(lǐng)叫出來,與他對質(zhì)。
馮統(tǒng)領(lǐng)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供出了逸霞,將廣陵郡那夜逸霞與他說得話全都托了出來。
“這女子打什么主意呢?”廣陵王思慮起來,將瓏玥刺了逸霞一劍的事告訴了周王。
“這般歹毒?”周王氣得跳起來,“瓏玥心性單純,豈會撒謊?你竟然不信她?不幫她?你應(yīng)該當(dāng)場給那女子補一劍?!?p> “我怎會想到那女子會那樣犧牲自己,誣陷瓏玥?”
“瓏玥不是你女兒,你自是不心疼?!敝芡鯔M眉倒豎,氣怒十足。
廣陵王心里犯著嘀咕,當(dāng)年不知是誰不認這個女兒,不心疼瓏玥,才滿月便丟去了荒郊野地,讓她害了那樣一身寒癥。可是面對珠冕著身的人,這樣的話也只能爛在肚子里了。
“這女子不但挑撥我們兄弟,想攪到大周混亂,還用苦肉計離間瓏玥和奕煊。用心如此險惡,實在是夠陰毒?!毙值軆扇擞懻撘环?,周王便得出了如此結(jié)論。
他隨即選了比馮統(tǒng)領(lǐng)更機靈的人潛去上杞,務(wù)必要他將逸霞,虞相國和上杞朝堂的底細摸個清楚。
如今人回來了。
上杞朝堂的局勢動向,倒沒教周王和廣陵王意外,只是怡錦的死頗是耐人尋味。
“卑職只打聽到那女子是死在宮里的,其他的一點風(fēng)聲也沒有。奕煊公子為她大葬,賜了‘虞夫人’謚號。”親衛(wèi)軍密探只字不漏上稟道。
“難不成奕煊與她反目,殺了她?”廣陵王胡亂推測道。
“奕煊為什么與她反目?”周王問道。
“一位閨閣小姐搞這么多事,也許都是虞相國指使。奕煊原先不知情,現(xiàn)在知道了,便殺了她,殺雞儆猴。敬給虞相國看?!?p> “虞相國一邊主張兩國和親,一邊暗地攪動大周內(nèi)亂。這點心術(shù)倒也不失一個相國的謀略?!?p> “也對。既是為他本國利益的圖謀,奕煊倒也沒必要殺了人家女兒,撕破臉面?!?p> “也許是瓏玥刺得那一劍,受了感染,暴斃了。”
“哈哈哈?!眱扇诵皭阂话?,一起大笑起來。
十八年來,兩人互生的仇怨敵意,在這肆意笑聲中忽然都煙消云散了。
不過周王還是拂了拂他寬大的衣袖,正了正坐姿,道:“沒什么事,你便回廣陵郡去吧?!?p> “你請我來的,這么快又趕我走?”廣陵王此刻說話也少了尊卑,腦海里想起瓏玥耍賴時的表情,翻了翻眼珠道,“我等瓏玥回來,見上一面,再回去?!?p> “瓏玥是朕的女兒,你這么想親近她做什么?”周王帶著醋意道。
“瓏玥很喜歡廣陵郡,我可以帶她去玩?!睆V陵王卻故意激將道。
“朕讓你來交代問題,你卻想拐帶朕的女兒?”周王說著便脫了布靴,他要用年少時經(jīng)常教訓(xùn)弟弟的方式教訓(xùn)一番廣陵王。只是布靴未及朝廣陵王砸過去,姚妃來了。
廣陵王剛從案桌前爬起來準備逃跑,這下倒也感激得朝姚妃行了個禮,繼續(xù)留了下來。
姚妃跪坐到周王側(cè)邊,將手里一份大紅的國書雙手奉上。
那是南雍國君即姚妃的兄長,為他第三子姚啟暉向大周瓏玥公主求親的禮書。
姚妃道:“啟暉那孩子對瓏玥一見傾心。發(fā)下誓言,娶妻必娶瓏玥。啟暉雖有腿疾,人卻是聰明伶俐。瓏玥嫁他,兩人倒是般配得很?!?p> “據(jù)朕所知,姚啟暉不只是腿疾,人還風(fēng)流成性。他的歲例年年虧空,全花在了沾花惹草上。”周王輕笑一聲,撂開國書,“南雍國庫每年搜刮食邑,很大一部分開支都是為姚啟暉付賬?!?p> “傳言未免夸張了些?!币﹀鸀樽约褐蹲幼o短道,“啟暉不過是交友甚廣,常常用自己歲例慷慨扶助他人罷了。何況南雍地大物博,這點支出又能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