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先生,想來父親還在議事,我們便在此處等等如何?”稚子聲音軟糯,只是骨碌打轉的瞳仁里,心虛意味,一目了然。
“小殿下,這文章再被揉下去,怕是已經不能入目了。”封珣失笑,看著小皇孫攪動的手指,紙張邊緣逐漸皺起,緩緩蠶食著紙張中央的文字,是怕太子看了會失望吧,稚兒的心思有如清泉……只可惜,身在此位,心思純凈卻最是要不得的,畢竟皇家子嗣,哪里需要這種東西……
看著小皇孫低著頭,小手默默撫平褶皺,封珣抬起頭看向已經打開門的太子書房,微微嘆了口氣……
“父親——”
“參見太子殿下——”
周青看向門外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嘴角一彎淡淡的淺笑,躬身道:“見過小殿下?!庇殖猥扅c頭致意:“封先生。”
“周先生。”封珣回道,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早已百轉千回……
——這個周青,明明身無官位,卻自由來往東宮,倒是比他這個住在東宮的人面見太子的次數(shù)都多……裝的一副清風朗月的模樣,到底不過汲汲營營之輩,呵——
許是心中不滿由來已久,封珣不知自己一瞬的神色變幻早已被人盡納眼底,周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想來帝師早早致仕,除了安那位的心,怕也是有別的原因的,這位封先生,還是有些沉不住氣了……
想著,周青輕笑,眼中卻一片清明,緩緩說道:“殿下,封先生應是有事要稟,今日,在下便就此告辭……”說完便轉身走向宮門,衣角劃過一縷清風。
“封先生有何事?可是耀兒學業(yè)不專?”太子方才的怒氣早已了無痕跡,沉聲問道,視線直直地掃了小皇孫一眼,小皇孫立馬瑟縮著脖子,埋下了頭,眼里漾起了委屈。
“回殿下,皇孫殿下近來在學業(yè)上進步甚大,這幾日做了一篇文章,臣自覺在小殿下這般年紀,做出如此文章,已佼佼于同齡之輩,小殿下甚喜,故而特請殿下閱之?!狈猥懙?。
小皇孫聽著先生的話,低落的心情轉而有些雀躍,白嫩的小臉兒一時紅撲撲,不停地搓著胖乎乎的小手,時不時瞄一眼太子的臉色,便聽到一句:“嗯,寫得不錯。”頓時喜笑顏開,撲閃的大眼睛看了看太子,又看向封珣。
“還要辛苦封先生多費心了?!碧涌粗猥懻f道,隨手將小皇孫的文章放在桌上,被方才茶杯里灑出的茶水浸染了幾處水暈。
封珣低頭回:“殿下放心,這是臣的本分?!辈]有留意到小皇孫滿眼笑意的雙眸一瞬黯淡。
“封先生的辛苦,本宮自是都看在眼里的?!碧悠鹕碜咴诜猥懮韨?,輕輕拍著封珣的肩,話里藏著良多意味,說完便邁步向書房外走去。
小皇孫拉著封珣的衣角,抿著嘴低頭不作聲,方才被父親肯定的喜悅轉瞬便成了滿腔的委屈,封珣滿心無奈,心里有些疼惜,屈膝蹲下,摸著小皇孫的頭柔聲問道:“小殿下這是怎么了?”
“先生,我……我就是有些想我母親了,我今日完成了課業(yè),可以去我母親那里嗎?”小皇孫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看向封珣。
“太子妃娘娘近來辛苦,小殿下若是要去看望娘娘,切記不可頑皮,給娘娘增重負擔?!狈猥懻f道,雖有些心疼,可也只能無奈地嘆息一聲。
——整個宮里都知曉,太子與太子妃感情不佳,不過是皇上生生撮合的一對怨偶,可是,孩子又有什么錯呢……
說到太子妃,便不得不提已故的先皇后寧華。
皇上尚潛邸之時,便心悅當時的吏部侍郎,如今的吏部尚書之女寧華,彼時的京都雙姝之名可謂滿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只道:寧氏掌珠舞,趙氏有姝琴,說的便是寧府掌上明珠寧華舞技超絕,足踏如飛,身輕如燕;趙氏有女趙司佳琴技絕倫,指法精妙,弦音裂帛,當時二人均是皇子妻的熱門人選。
后來,皇上也終于得償所愿,如愿娶到寧氏之女寧華為妻,雖是繼室,卻也恩愛非常,本以為趙氏之女趙司佳許配七皇子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卻不知為何后來此女竟是自請為妾,甘愿為側妃,及至皇上登基為帝,便昭告天下寧氏為后,自此中宮僅此一人,更甚,竟有獨寵之勢。而趙氏之女也晉封為四妃之一的良妃,及至如今,育有一子一女。
只可惜,好景不長,寧皇后得盡萬般榮寵,卻不想在生養(yǎng)太子時,出現(xiàn)血崩之象,連太醫(yī)也措手不及,救治無力,而后溘然長逝,皇上悲痛欲絕,閉門中宮,終日飲酒,半月后走出中宮門,當即下旨便封尚在襁褓中的寧皇后之子為太子,下詔寧皇后之后,中宮再無后,也算兌現(xiàn)了登基之時的諾言,中宮僅寧皇后一人為后……
帝王家的深情再深也不過如此了……
此后良妃一躍成為寵妃,連帶良妃之子三皇子安王之勢也水漲船高,可即便如此,太子之位依舊穩(wěn)固,原因想來也不過是皇帝依舊念著發(fā)妻,為何?但看皇上不顧太子意愿,將寧皇后的親侄女兒寧薇指為太子妃,便可對這般執(zhí)念窺探一二。
不過,皇上想著日久生情,卻不想應了另外一句老話,強扭的瓜不甜……可惜的是,不甜又如何,扭它的人不是一般人,那可是當朝天子啊,甜不甜的,瓜說了不算,皇帝說了才算……
然而,即便皇上再說它甜,也終究無法改變它不甜的事實,畢竟,宮里的一雙雙眼睛都亮堂得很。
卻說,過得苦的不止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小皇孫夾在父母之間,也不見得多好受,明明生來便享著無上的皇家尊榮,眼里卻時常流露著不安和委屈,即便被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人寵愛著,也依舊無法填滿眼底的渴望和希冀,皇家的孩子,也不過只是個孩子啊……
“娘娘,今日的藥已經端來了,您一會兒得空便喝了吧。”宮女端著托盤,盤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想來剛熬好不久。
“嗯,先放那兒吧?!碧渝?。
宮女看著自家娘娘蒼白的面色,心里不好受,她家姑娘還在府里的時候,哪是這般模樣,現(xiàn)下明明懷著身孕,卻愈發(fā)消瘦了,殿下也不聞不問,每次來太子妃寢殿,倒不如說是例行公事,從來不管娘娘是何心情,更過分的是,竟然不準娘娘私自去看皇孫。
親生骨肉,還沒來得及好好疼惜,便生生分離,娘娘該是何心情……什么王孫貴胄,倒不如閭閻百姓平淡度日……
“娘娘——小皇孫來看您了——”有宮女激動地喊道。
太子妃在這聲響中倏然起身,竟是碰到了桌上的藥碗,湯藥險些灑出來,“耀兒來了,現(xiàn)下在哪兒?”急聲道。
“娘娘,您還有身子,慢著些——”宮女急忙扶住太子妃的手臂,皺著眉擔憂道。
“快,快扶我去前廳——”不待站穩(wěn),太子妃便急步往出走。
紗帳輕翻,便見一人影快步近前,若細看,腳步竟有些踉蹌。
“耀兒——”
“母親——”
封珣不便,是以前廳只有小皇孫一人,一見到自己的母親,母子天性,小皇孫霎時便紅了眼眶,一雙眼里豆大的淚珠徘徊,就是不肯落下,抿著的小嘴輕微地翹起些許,“母親,耀兒想您了,特別,特別的想!”
太子妃看著眼前的小人兒,終是沒能忍住,抱緊孩子,啜泣道:“母親也想耀兒,特別,特別的想……”終是怕嚇著孩子,生生將淚意憋回眼眶,摸了摸孩子的小臉,道:“耀兒若是想母親,便常來殿里看看母親,母親做你最愛吃的茯苓糕……”
“嗯!”小皇孫仰著笑臉,狠狠地點頭,只是紅紅的鼻尖,反倒更是讓人心疼……
太子妃拉著小皇孫坐在桌前,一雙眼睛細細地看著孩子,怎么看,也看不夠,“耀兒最近做了什么呀,和母親說說……”雖不能親自去見兒子,只多多少少兒子的消息還是知道的,不過是想多看看自己的孩子罷了。
——若不是傷了心,受了委屈,怎會一見母親,便像回巢的小崽一般紅了眼睛,兒子是怕做母親的擔心,凈挑開心有趣的事兒說,可若是真的開心,怎么眼里到處都是失落?畢竟還是個孩子……做母親的哪能體會不到孩子現(xiàn)在的心情呢?
“耀兒,真厲害,現(xiàn)在做出的文章,都能被封先生表揚了,真是個好孩子……”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何時有過稚子歡愉,不過偶爾的調皮都要想想父親會不會不高興,做出的文章迫不及待拿給父親看,只怕這父親,壓根兒就沒有體會到孩子的一片赤子之心,不然何故一提起父親,便黯了眼睛里熠熠的光彩……
太子妃看著小皇孫不停地講著自己的趣事兒,笑得溫和,只心上卻像豁開了一道口子,沁骨的都是冷意……若她當初再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的話,是不是她的孩子就不用受現(xiàn)在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