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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清沖各位大夫作揖:“平常時候,你們周禮沒問題,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賢,這是通行天下的大禮,我們秦楚各國也是遵守的。然而,此時天下,已不是平常時候,周初八百諸侯,到如今只剩十幾二十個。還遵循常禮,不懂變通,這是自取滅亡之道!”
然后手一指在邊上一直忍住不說話的太子素,說:“公子素,為人柔弱,國家無事,當(dāng)然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當(dāng)一國之主。然而他對大周并無功勞,又不得大國歡心,坐這個位置,可謂是如坐火盆?!?p> 環(huán)視各位大夫一周:“諸位,你們覺得是宗廟社稷重要,還是太子之位重要?拒絕秦楚,秦王得不到元晶,楚國得不到寶藏,你們大周的社稷還能安穩(wěn)嗎?各位要好好想想?!?p> 呂不韋接茬:“國相,我們與楚使合謀,也是利之所至。這元晶非同小可,覬覦的人多了去了,不趕緊下手,晚一步,怕是會更加大動干戈。萬一他國搶先拿走,你說,我們秦國該找誰去問罪?”
熊啟說:“這就好比做買賣,先買先得。秦王本是天下最強(qiáng),這寶貝是勢在必得。你也知道趙國的和氏璧,當(dāng)初秦王都愿意拿十五城去換,何況是這元晶?公子絳愿獻(xiàn)元晶,秦王對他自然十分喜愛,以后肯定多有關(guān)照。有我們秦王關(guān)照,你們周國腰板就硬了?!?p> 莊梅也跟著說:“這次,因?yàn)榇荷昃チ撕?,我們的朱英副使要跑很多冤枉路,因此事情耽擱了幾天,但楚國的國書,很快就會到。所以,這是秦楚兩大國合力扶持公子絳,相信國相能看明白形勢?!?p> 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拿秦楚兩國的勢力壓制周國,喧沸的朝堂登時安靜下來。
我的乖乖,這是要強(qiáng)行扶立的節(jié)奏。
這不就是一買賣嘛!公子絳拿元晶跟楚墓寶藏?fù)Q一太子之位,以及與秦楚兩大國的友好關(guān)系,不得不說,眼光獨(dú)到,這買賣很有魄力。
司馬莫之見莊梅也跟著說話,不禁瞪圓了眼,唾沫都飛到胡子上了:“小娃娃,你才剛醒過來,我看你臉色都不是太好,就參與這種事,是不是睡糊涂了?”
“職責(zé)所在,不敢辭勞?!?p> 單大夫站出來,對姬咎說:“君上,嫡庶之別,長幼之序,是社稷根本,萬萬不可輕易改變。小宗代替大宗,自古是動亂之源,這個惡例千萬別開!”
回頭惡狠狠地瞪了莊清和熊啟一眼,說:“如今天下,禮崩樂壞,大國隨意欺壓小國,今日會因?yàn)槟硞€寶物隨意換太子,明日,誰知道會因?yàn)槭裁丛驌Q國君呢!”
單大夫這話,切中要害,姬咎聽得都猛地直起了身子。
說實(shí)話,聽到莊清和熊啟的話,他震驚之余,心里也是有點(diǎn)動搖的。都是兒子,哪個兒子繼位有什么要緊?但真要搞出亂子,那就沒必要了。
他冷靜下來,沉聲問熊啟幾個:“這么說來,是公子絳與諸位進(jìn)行了一筆交易咯?”
呂不韋呵呵一笑說:“君上,話不必說得那么難聽,什么交易不交易的,列國之間,互相扶立君主太子的,史不絕書。各國都有義務(wù)扶助賢子。當(dāng)年晉國內(nèi)亂的時候,我秦穆公先后扶立晉國的惠公與文公,文公即位之后,成為天下的霸主,這都是婦孺皆知的事?!?p> 熊啟說:“惠公與文公,都是當(dāng)世賢公子,如果當(dāng)年秦穆公有私心的話,應(yīng)該扶立個笨蛋才對。我們秦國在惠公與文公當(dāng)政的時候,被壓得死死的,直到晉文公之后,穆公才稍微舒展了些?!?p> 莊清撂下一句話:“這幾年,公子絳在府中,大力搜集散佚的典籍,這種事,費(fèi)力費(fèi)錢,難見功勞,卻利在千秋。公子絳與公子素,誰賢,各位自己捫心自問?!?p> 單大夫說:“公子素性情溫順,對君父之命從不敢違逆,盡心侍奉。不敢說有多聰明,但從小遍覽府中藏書,往來儒生,多有交往。賢與不賢,豈是你一句話說的!再說了,我大周只講長幼嫡庶,賢或不賢,根本不能考慮。就如張大夫說,萬一公子素不夠好,還有這么多忠心耿耿的大夫輔佐,不勞你這外人關(guān)心?!?p> 莊清冷笑道:“你們大周不講賢與不賢?可不要被我揭你們老底?!?p> “這是朝堂,你可不要胡說八道。”
“我不胡說。就說說你們大周的一位天子,平王。平王之父是幽王,平王呢,是申夫人的兒子。然而,幽王后來廢了申夫人,改立褒姒為夫人,褒姒有了兒子以后,平王的嫡子之位就失去了。大家都知道,幽王廢申夫人,申候大為震怒,勾結(jié)戎狄進(jìn)攻鎬京,結(jié)果幽王身死。這段歷史,不用我多說吧?”
莊清挑釁地掃視了眾位大夫。
“幽王駕崩以后,由于褒姒的兒子伯服也死了,大臣并未擁立平王,而是擁立了平王之弟,攜王余臣。平王在鎬京立不住,只好遷都洛邑。后來兩王并立,互相攻殺,最后是平王把攜王殺了,這才有當(dāng)今天子這一脈。”
莊清說這段往事,是故意的,就是挑事,因?yàn)槠酵醯睦^位,是大周嫡長子繼承制的一個硬傷。
“諸位,平王這不就是以庶代嫡嗎?如果要講禮,伯服就是嫡子,平王與申候不擁戴,還引兵進(jìn)攻鎬京,他死得多冤枉?”
下面的人都炸了,好幾個人走前一步正要說話,莊清完全不留縫隙:“我知道你們想說,幽王昏聵,廢申夫人,廢平王的太子位子是錯的。平王原本就是嫡子,奪回嫡子之位,這叫撥亂反正,不叫奪嫡。然而——”
手一指一個大夫:“你先別說,我就問你,按照你們大周的禮儀,幽王再昏聵,伯服也是嫡子,就算嫡子沒本事,不還有大臣嗎?事實(shí)上幽王的大臣確實(shí)盡心,在伯服死于亂兵之后,輔佐余臣,也就是攜王,并沒有擁立平王。然而有用嗎?”
瞄了單大夫一眼,話語像連珠炮一樣,毫無縫隙:“如果平王遵守嫡庶之分,就不該跟著申候起兵,而應(yīng)該老老實(shí)實(shí)聽從安排。如果平王做得沒錯,那說明天子之位,還是要求賢!”
呂不韋接茬:“而且,平王重得寶位,也是依靠申候,申候雖然是平王的外祖父,但對周王室來說,仍然是外人。”
熊啟說:“說到外人扶立君主,史不絕書。秦國自孝公以來,重用商鞅,到今天秦國最為強(qiáng)盛。然而,孝公之父,獻(xiàn)公,流落在外三十年,也是靠魏武侯之力才回國。對于秦國來講,獻(xiàn)公之后歷代君主,都是雄才大略,外國扶立賢公子,有錯嗎?”
莊梅說:“就目前兩位公子來說,或許諸位呆在洛陽看不出來,但一個能得大國歡心,一個安安分分,名不傳列國,哪個對社稷有利?”
這四個人,就像打排槍,又來了一輪!周國大夫原本就猶猶豫豫,他們語鋒又急,滿朝大夫頓時顯得啞口無言的樣子。
大夫們的心情很復(fù)雜,除了司馬莫之,張爰這些耿直輩,說不說話,說什么話,什么時候說話,都要想半天的。
頂風(fēng)冒雪送燒碳,這種事沒人干。順?biāo)浦圪u人情,這才是高明之人。
支持太子素,這本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不管莊清他們說得天花亂墜,周國人不可能從內(nèi)心同意廢黜他。
太子素就是未來的周國國君,爵位是公爵,得罪他,未來就是不想在周國吃飯了。
可是,得罪公子絳,那就是得罪周公的夫人,同時也不會讓周公高興,國君偏愛公子絳也是顯而易見的。
太子素見滿朝大夫多數(shù)是愔愔啞啞,這種時候,應(yīng)該個個人都出來仗義執(zhí)言的,卻只有寥寥幾個,不禁憤懣不已,站出來,眼睛里泛著淚花,對周公跪了下來。
“父親是如何看兒子的呢?兒子愚鈍無能,僅僅因?yàn)橄确蛉说氖a庇,年長幾歲,而當(dāng)周國嫡子已二十多年,寸功未立,名不顯于諸侯。如果父親覺得兒子不孝,不能當(dāng)?shù)兆樱蔷妥尳o公子絳好了,我去母親墓前,結(jié)廬守墓,終身不入洛陽!”
一席話,說的滿朝大夫暗自慚愧,連周公都忍不住動容。
莊清心說,這姬素平常很少發(fā)言,看起來溫弱,但這幾句話說的真有水平。不禁暗暗佩服。
首先,他跳出君臣的關(guān)系,直接點(diǎn)出與姬咎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父子之情。
又用自己死去多年的母親來勾起姬咎的愧疚。你要是廢了我,他日如何面對地下的元配?我可是你元配嫡夫人的元子!
同時,以退為進(jìn),主動要求讓位,這其實(shí)是把周公逼到墻角,這個時候宣布廢姬素,自己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
周公趕忙伸手示意讓他起來,太子素怎肯起來,直接把頭磕地上:“先夫人走得早,我還未記事,都不大記得母親樣貌。每日在宮里,日日能見到父親,晨昏請安,承歡膝下,自以為享盡天倫之樂。但世無不散之筵席,如今僅僅因?yàn)槲耶?dāng)個嫡子,就得罪大國,給周國帶來災(zāi)禍,為了父親的安穩(wěn),我愿意讓位于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