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莊清一臉尬笑:“這等寶貝,我不可能視而不見??!”
“你敢強(qiáng)取嗎?”司馬莫之毫不客氣地問。
“說實(shí)話,沒這個能力?!?p> “我聽說你很厲害的,身形敏捷,連弓弩都射不到你。”
“你說的是鄭國射我那次吧?只能說運(yùn)氣好,也是因?yàn)槲疫@個人,擁有優(yōu)良的臨危不懼的品質(zhì)。”
司馬莫之聞言一愣:“你平常不是這么油嘴滑舌的,怎么吹噓起自己來了?”
“我沒有吹噓啊,首先要臨危不懼,才能有好運(yùn)氣。要是再遇到那個情況,我未必能躲過去了?!?p> “我聽蘇棄說,你在徐家地牢里還殺了無數(shù)的毒蛇,這本領(lǐng),也是獨(dú)步天下了。你還不敢去躲太子絳的寶貝?”
莊清說:“太子絳的府邸,我可不敢亂闖,他的侍衛(wèi)可都是壯士?!?p> 司馬莫之坐累了,站起身來,往屋外走去:“這里太亂了,我們換個地方聊吧。去隔壁?!?p> 莊清掃視了一下屋子,從地上撿起一冊書,繩子都快斷了,問司馬莫之:“這是什么書?”
“這冊,是宋國春秋之一冊?!?p> 莊清很驚訝,宋國都滅亡三十年了,你哪得到的?
“宋國被齊閔王吞并,國都大亂,典籍散佚,有人拿著出來賣。這種書冊,本就不值錢,要不是我這樣的人收,大概就被人拿去當(dāng)柴燒了?!?p> 莊清隨便看上面的字,宋人的字與周與楚都有區(qū)別,雖然能看懂,但速度較慢。
司馬莫之冷冷地說:“拿到外面看吧?!闭f完就走了出去。
莊清趕緊追上問:“你是在幫太子絳修書嗎?”
“不,太子讓我仔細(xì)看看鄋瞞國的歷史,你不會吃驚吧?”
莊清真吃驚了,他皺眉道:“我還以為這上古神兵的事,你是置身事外,想不到,也是局中人?!?p> 司馬莫之冷笑道:“我是周人,你是楚人,你是局中人,我倒應(yīng)該是局外人?這真是怪了?!?p> 莊清說:“你參與此事,那我們就不用兜圈子了,但你會告訴我你所知之事嗎?”
“這個,難說?!?p> “那好,你從宋國的書中看到了什么?”
“我這書挺多的,你要是有耐心,可以自己看。跟鄋瞞國有關(guān)的記載,還有魯國,衛(wèi)國,邢國、鄒國雖然滅亡幾百年,但也有兩冊史籍在我這。他們都跟鄋瞞打過交道?!?p> 莊清苦笑道:“你這是強(qiáng)迫我讀書了。邢國鄒國這么小的國家,還能有書籍留存?”
啞仆奉上茶來,兩人坐下。
莊清仔細(xì)讀著書上的字,司馬莫之不出聲,就看著他把整冊書看完。
“太史,你這是宋武公十年的事,沒什么有用的啊?”
司馬莫之哈哈大笑:“不是我史家之人,能看得懂就怪了?!?p> “怎么,這書寫得不對?”
“怎么不對?我們史家做史,從來不亂寫?!?p> “那我怎么還看不懂?請賜教?!鼻f清立跪作揖。
司馬莫之說:“看在你的面上,我把史家做史的一些秘密告訴你吧。你知不知道,我們太史寫的史籍,君主是不準(zhǔn)看,不準(zhǔn)改,不準(zhǔn)議的?”
“這我知道啊。”
“當(dāng)年齊國的大夫崔杼,驕橫跋扈,橫行朝堂,弒齊莊公,太史伯在國史上寫‘崔杼士其君’五字,崔杼怒而殺之。讓齊國太史的弟弟史仲繼任,然而史仲也不改這五字。崔杼又怒而殺之。史叔也因此被殺,直到史季,依然不改史書,崔杼沒辦法,只好放過史季。”
莊清說:“你說這事,我知道,可你說這個干嘛?”
“崔杼連殺太史家伯、仲、叔三兄弟,太史也不改一字,寧死也不能歪曲事實(shí)。然而,史家也有另一個鐵律,就是為尊者諱,為尊者隱?!?p> “什么是為尊者諱,為尊者隱?”
“就是不記載唄。”司馬莫之哈哈大笑,“有些事,寫下來太丟人,能不寫就不寫,沒辦法必須要記,也得想辦法用言辭遮蓋一下?!?p> 莊清失笑道:“這算什么?太史那三兄弟也死得太冤了,你就為崔杼遮掩下不行嗎?”
“崔杼只是個大夫,要遮掩也得為君主遮掩,崔杼說到天上去,也只是個大夫,必須秉筆直書。”
莊清說:“這算什么史家的秘密?”
司馬莫之露出詭異的笑容:“太史在記載的時候,會在史冊上做個記號,告訴后世史家,這段記載是有問題的。不是說寫錯了,而是說,此中有不可明言之處?!?p> “哦?”莊清來興趣了,“也就是說,平平無奇的文字,本身并沒問題,但話只說了一半?”
“差不多吧?!?p> “那么,這宋國的史書,有什么問題?”
“每個史家的記號都不盡相同。這個宋國的太史,喜歡在竹簡背后用小刀劃一道。這個必須看原版,抄錄的是看不到的。這算是我們史家一個不成文的習(xí)慣,一個約定吧?!?p> 莊清把這冊書翻過來,仔細(xì)一看,真的發(fā)現(xiàn)不少刀痕。再翻過來看正文,但也咂摸不出滋味。
“你,你看出什么來了?”莊清疑惑地問司馬莫之。
“宋武公十年,是鄋瞞國的君主,我們叫他長狄緣斯,最后敗死的一年,但是,宋國跟鄋瞞國打了可不止一年,宋國死了幾個大夫,甚至死了弟弟,說明這仗,可不是那么簡單的?!?p> 莊清說:“是啊,這上面寫了啊?!?p> 司馬莫之冷笑道:“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叫我書呆子,以為我喜歡看書,讀傻了。其實(shí)你們才是呆子。你只看這書上寫的,能看出什么?言外之意,能看出來嗎?”
莊清赧然道:“大哥,別兜圈子了吧?我實(shí)在不明白這里能看出什么來。”
司馬莫之無奈地說:“你且說說,宋武公十年,都記載了什么?”
莊清疑惑地問:“要我念出來?”
“那你就念吧?!?p> 莊清滿腹狐疑,只好像小學(xué)生在課堂上朗讀課文似的,把這一年的字從頭到尾讀一遍:
春二月,長狄伐我。
三月,修渠。見流星。
四月,與長狄戰(zhàn)于陶。
五月,為太子聘婦于魯,晉大夫來訪。商丘新挖二十口井,皆有水。
六月,長丘敗長狄,殺緣斯,司徒皇父與其二子死,司寇牛父死。
七月,與諸大夫游于泗水,得白牛。
……
“好了好了,別念了?!彼抉R莫之打斷他。
莊清茫然地看著他。
司馬莫之說:“如果只是看字面,當(dāng)然沒有任何問題。但你要仔細(xì)去審視一下,會發(fā)現(xiàn)很多破綻。首先,跟長狄人的戰(zhàn)爭,有違天時,很少有春二月就出去打仗的。怎么會選這個時間?”
莊清有點(diǎn)恍然大悟的感覺。
“其次,跟宋國的戰(zhàn)爭,曠日持久,居然打了半年。你要知道,這是四五百年以前的時代,那個時候打戰(zhàn),也就打一天,分出勝負(fù),就收兵回家。能一直打幾個月,連當(dāng)時的晉國都很難做到。”
“說的是啊,宋國只能算二流國家?!?p> “第三,在這場跟長狄人的戰(zhàn)爭中,宋國居然沒有向外求援,能打那么多個月,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這么一提點(diǎn),倒是很有道理,宋國是怎么打的?”
司馬莫之不回答這些問題,繼續(xù)說:“第四,這仗可不是小仗,可是,記載卻了了數(shù)語,過程語焉不詳,反而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還寫那么多。”
“這說明啥?”莊清疑惑地問。
“這是史官故意的。他隱去了許多重要的事情,卻記下一些無聊的事情,在竹簡背后劃好幾道痕,其實(shí)就是暗示后世史官,此處不尋常。”
莊清這才終于明白了:“宋國武公時期的史官,不敢詳細(xì)記載與長狄的戰(zhàn)爭,故意記些無聊的事情來掩蓋真相?”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史官或是不敢,不能,不愿,因此寫成這樣。”
莊清奇道:“你們太史不是最重直筆嗎?為什么還有不能不愿不敢寫的?”
司馬莫之笑道:“太史也都是人啊。我們確實(shí)要秉筆直書,寫下來的,都肯定是真的,但寫不寫,由你啊!那些事值得寫,那些事必須寫,那些事可以忽略,這都由你裁奪嘛?!?p> “看來你們太史的直筆,也是可以彎的?!鼻f清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司馬莫之由他嘲笑,并不分辨。
笑了會,莊清問:“好吧,直不直的,管你了,這宋國的國史,史官暗示有問題,那有什么問題,你知道了嗎?”
“我不知道?。 ?p> ???說那么熱鬧,白說了?
“史官只是告訴你這段記載有問題,但真相是什么,他不說,后世又怎么知道?”
莊清差點(diǎn)吐出血來:‘那這玩意有什么用?’
司馬莫之冷冷地笑:“怎么沒用?你現(xiàn)在不是知道宋國,鄋瞞國,元晶,這都是有關(guān)系的。你不是以為史官會直接告訴你元晶,神兵都藏哪吧?史官知不知道另說,他知道了,會直接寫在國史里?”
莊清喃喃道:“說不定他們會另外寫起來?!?p> “宋國都滅亡三十年了,土地都在你們楚國跟魏國、齊國手里,幾百年前的事情有沒有人知道我不清楚,但宋國最后一個太史早就死了十幾年了,史籍散佚各地,更具體的線索,怕是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