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可統(tǒng)率萬人的總旗是所有青衣的畢生所求,那還有一個人,決定著這襲金袍最終加身于誰。
國師。
先帝的軍師,當朝天子的老師,離著龍椅最近的人。
與先帝遠赴漠北,深受信任,在馬背上打下一片江山。后被冊封國師,提出“先有民生,后有社稷繁榮”的思想,并主張“民貴君輕”,這等當時大逆不道的話,遭到了百官聯(lián)名上書彈劾,而最后先帝也只是笑了笑,當著眾人的面輕輕拍了拍國師的肩。
有著先帝遺命,當朝天子登基后,國師開始在朝野上眾橫捭闔,定國策,以文治國,鼓勵天下人讀書考取功名,加強律法,設青衣衛(wèi)上管王侯將相三十六州,下視黎明百姓,江湖門派,異邦外域,違法必究。
至此,廟堂與江湖再次難得達成一致,一致認為這是個妖師,管得太多,活得太久,權貴們不敢自恃功高,而江湖也不能再快意恩仇。
掌管著上萬青衣衛(wèi)的生殺大權,區(qū)區(qū)一個千戶算什么。至于陳缺話里的真實性,已經(jīng)由不得劉廣去深究,而趙姓父子,更是只能作罷,至少此時是這樣。
……
……
吳奇居住在京城的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已有二十年,這里住宅簡陋,有些地方甚至搖搖欲墜,住在這里的都是些膝下無子無女的老頭老太。相比之下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因為他看上去很年輕,一襲白衫永不蒙塵,二十年過去,也只是稍微老了點。
都說京城繁華,有包羅萬象的萬象街,最好的酒樓貴人居,最大的錢莊財聚德,這樣一條巷子的存在卻是稀奇。吳奇最大的愛好是看巷子里的老頭下棋,杵在一旁也不說話,開始看著吳奇那些老頭以為是高人下起棋來有些拘謹,后來見識了吳奇的臭棋簍子后也就笑得樂呵。
其實與那些老頭沒有區(qū)別,他也很老了,除了看上去有點年輕,就是偶爾會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出入小院。大多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后來嫌無聊,他就在院子里搗騰了一塊菜圃,養(yǎng)了一只貓,平常在躺椅上曬曬太陽,晚風來時,泡一壺茶,哼點小曲,吃一口精致的煙。
躺在竹椅上,他有些愜意,雙指夾著根比這條小巷更為稀奇的物件,一口下去煙霧繚繞如入仙境,面前的小圓桌上,擺放了一壺別人剛沏好的茶。
沏茶的人已近中年,腿腳有些不便,這位在外雷厲風行的大人物風塵仆仆趕來,此時卻連坐都不敢坐,余暉下襯得有些微駝的身影蕭瑟。
吃了一口煙,吳奇給倒了杯茶遞過去。
“你的腿是我打斷的,二十年了,你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證明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p> 有些顫顫巍巍接過老人手中的茶,中年人第一次為自己說了一句話。
“我用一條腿換他一條命,不是讓他成為國師大人您的一把刀?!?p> 中年男子是誰?是坐鎮(zhèn)京城,掌管晉州的青衣衛(wèi)千戶,一個千夫所指,飽受詬病,同僚口里的周瘸子,周嵩。
吳奇沒有因為這句話動怒,瞥了眼那條斷了的腿說道:
“他的命是我給的?!?p> 二十年前,那場青衣衛(wèi)設伏,江湖高手墊后的天人圍殺染紅了整個積雪山,用一對夫妻的命換來了慶朝上上下下的平和安定與許多人的聲名鵲起。
陳缺活了下來,但成了孤兒。
周嵩殺了人,也救了人,之后斷了腿。
“可他不欠您什么,相反的是…”
“住嘴?!?p> 居住在這二十年的老人第一次動怒,掐滅了手中的煙。
“一條腿能換來那頂烏紗帽,有些事就該爛在心里?!?p> 說完這句話,吳奇擺了擺手,周嵩頓了頓沒敢再開口,他清楚老人的脾氣,端起杯子喝了那杯涼了些的茶,一個人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月華為被,老人又點起了一棵煙,念念叨叨。
“助人助己?!?p> “都說先帝英明神武,英明之處只在選擇了我?!?p> 于小曲中酣然睡去。
……
……
上一屆武林大會在盟主一事上頗為滑稽,那個連劍都沒帶上的男子站在擂臺上停駐了一刻,換來的結(jié)果是,無人挑戰(zhàn)。
這一屆武林大會作為盟主的霍英雄卻是直接棄權,將盟主之位高懸,放出話來有本事的人只管登臺。
最后在多數(shù)人狐疑的目光下,自號中原第二人的趙鐵拳率先登臺。
趙鐵拳站在擂臺之上,向臺下之人作了個請的姿勢。
劍宗宗主客卿出劍十二不曾破開那層厚重罡氣,自行認輸。
衡月派唐碧隔空以掌對拳一招便分勝負,倒飛出擂臺吐出一口鮮血來。
南陽散人諸葛流云刃可攻可守,絕技七星連珠使出后卻遭欺身肉搏,給一拳當場砸死。
三位宗師接連落敗,眾人只驚艷于天罡鐵拳帶來的震撼,不禁感慨已無人能破那天罡,或者說當年那一劍得多強。
至于諸葛一介宗師也只是成了別人揚名立萬的墊腳石,還搭上了自己的命。
趙鐵拳負手而立,三十年草莽,今日如天神下凡。
沒有人再要上臺,哪怕還有許多混跡其中的高手,但今日趙鐵拳已然舉世無敵。
分勝負還好說,分生死則必死。
“要是再往臺上沖,下一個倒下的就是你?!?p> 說這話的正是陳缺,在趙鐵拳幾人離開后他嫌晦氣就換了個地方,不過此刻他卻有些無奈。
諸葛倒地后,旁邊一名淚眼婆娑的少女不管不顧便要沖往臺上,難得多管閑事一回的他伸手拉住了少女。
“放開?!?p> 少女轉(zhuǎn)過頭來,聲音略顯干啞。
陳缺沒搭理。
“求求你放開我?!?p> 少女已經(jīng)歇斯底里,陷入絕望。
“放你去送死?”
話音一落,少女只覺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
隱蔽的小院子里,陳缺正慢慢啃著一只蟹鉗。
秋三月是蟹肥時節(jié),而沙溪縣作為梅州最南端的縣城,與遙海相鄰,這里盛產(chǎn)大閘蟹,因蟹多又肥故有蟹鄉(xiāng)的說法,一到秋季,各種口味的蟹鍋便被搬到了桌子上。
“我說老大,在京都的時候你可不這么閑的?!?p> 孫方提著只大蟹鉗,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劉廣那老東西出言不遜,遲早要他好看?!?p> 另一邊,張義也有些義憤填膺。
“好了,趙鐵拳今日過后便是武林盟主,地位水漲船高,能號令群雄,你們以后要多加小心。”
解決完好幾只蟹的陳缺緩緩開口:“這蟹味道不錯,你們多吃點。另外囑咐好喬鄒和寧遠,后天才是主題戲?!?p> 說完便走向了屋內(nèi)。
“醒來就起來吃點東西,趙鐵拳連你爹都不是對手,何況是你?!?p> 看著床上的少女,陳缺嘆了嘆氣。
沒有動靜。
“別尋死覓活了,這會能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
說完這句話的陳缺,只看到少女眼角有一行清淚流出。
少女死死盯著陳缺,眼眶發(fā)紅,這雙平日里充滿靈氣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仇恨,繼而一字一頓道:“你替我報仇?”
“成交,不過在這之前你得活著?!?p> ……
……
霍英雄放棄武林盟主之位,這讓江湖那些傳聞得到了些佐證,天山宗似乎有意歸隱,而今日擂臺上的種種表現(xiàn)也在說明一個事實,名義上的七大門派,日后可能是鐵拳幫一家獨大。
這些飯后談資在沙溪縣的大小桌上傳來飄去,上天山的百姓好熱鬧愛八卦,今日所見讓他們大開眼界,免不得見人要添油加醋吹噓一番,一傳十十傳百,恐怕用不了多久整個中原便只會說一句鐵拳神勇,天罡無敵。
天底下最難猜測的是人心,最難管住的是眾人之口,那一劍之瀟灑終究沒有幾人見過。
趙鐵拳拿下盟主,開心的同時也有些不開心,對于天山宗的一人不出他看不明白,事出無常必有妖,憑他對霍英雄的了解事情遠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更多的則還有一份遺憾,沒能遇到那曾經(jīng)令他肝膽俱裂的一劍,十五年過去,再交手當如何?
比趙鐵拳更不開心的則是大刀幫幫主姚沉,事前結(jié)下的怨本被陳缺轉(zhuǎn)移了過去,在他以為能脫身而出時,趙韓找上了門,指名道姓要找那個叫云兒的姑娘。
作為臺下離得較近的人,姚沉親眼見識了趙鐵拳出手的恐怖之處,本來在這之前他曾想過上臺討教一番,即便不能贏也能在眾人面前展現(xiàn)一下身手,而劍宗客卿出手后,他就毅然斷了心底的想法。
只說出劍十二,事實上則有二四。
當然比被找上門來更讓他不爽的是,自己那徒兒嘴上說著登徒子,眉眼里卻盡是喜意。
……
……
這是一個不足百戶的村子,遠離喧囂,放牛娃在田間小路上吹著笛子,不遠處炊煙裊裊,婦人正呼喊著田間漢子回家。
有看上去古稀之年的老人身著麻衣,精神矍鑠,正矯健地接過田間中年人的稻子。
中年人戴著草帽,挽著褲腳,俯身一下又一下割著稻子,一天下來卻是同村人的好幾倍,引得村里不少婦人過來瞧熱鬧,是你家的鐮刀鋒利些,還是你家的稻子軟一些,看你們這爺倆壯也不壯,難不成我家漢子偷了懶?
不遠處有飛往南方的大雁低鳴,中年人抬了一下頭,只覺心中寧靜。
“別發(fā)愣,快點忙完回家做飯吃?!?p> 老人見狀不免開口催促。
中年人憨憨地笑了一下,又彎下了身子。
那個“中原有一劍,離鞘以血飲”的傳奇,此刻也只是個忙著農(nóng)活的普通莊稼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