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沖出隧道,從黑暗的洞穴駛向漆黑的深夜,在高架上呼嘯而過。城市被一分為二,高架下面,萬家燈火,車水馬龍,一片繁鬧中透著凄迷的孤寂;高架上面,星空遙映,輕軌奔馳,空間與速度割裂出遙遠的意念。透過車窗,首先看到的是自己映在車場上黑暗的輪廓,穿過自己的影子看到的才是這座城市。自己面對自己、面對城市,不但城市是模糊的,連自己都變得面目不清。
鐘晨暮坐在地鐵8號線上,眼睛一直盯著窗外,卻什么都沒有看在眼里。在這條線路上,他看見過路邊花草的繁盛與枯萎,道上建筑的拆遷與重建,街上行人的歡笑與哭泣,還有這座城市的黑夜與白天。某些時候,他會生出一個念頭,對于他而言,也許這座城市就是這條線路。路的兩頭代表著哭與笑,這中間的路程就是他在座城市中的人生,兩年的陽光明媚,兩年的風雨兼程,剩下的平淡如流水。
眼睛從窗外轉(zhuǎn)向車內(nèi),車廂廣告是為了配合圣誕節(jié)新?lián)Q上的,色彩基調(diào)看起來不是那么“節(jié)日”,只是恰到好處,用微妙的幽默描繪了自然環(huán)境與城市的奇妙對比。鐘晨暮還記得四年前的今天,整個車廂都是粉紅色的基調(diào),身邊的人對他說透著俗不可耐的曖昧,他笑著回應道也散發(fā)著不可抵抗的溫暖。那人對他呵呵一笑,他則是聳了聳肩膀,他當時沒有想到,這個圣誕節(jié)以后,再沒人因色彩和他引發(fā)圣誕沖突。第二年和第三年的圣誕時,車廂廣告仍然延續(xù)了“曖昧”的基調(diào),鐘晨暮對于這些廣告其實并沒有特別的偏好,甚至并沒有太在意色彩背后到底融入了什么樣的畫風,他只是在突然想到那句“俗不可耐”的評價時,在心里默默說了句:“俗不可耐嗎?俗,是有點;不可耐,還不至于吧?”可是五天前看到現(xiàn)在的廣告,他愣住了,整個車廂充斥著自然色,油畫般的手法定格城市的心靈狀況與精神生活。畫面中,城市里到處都是高大的圣誕樹,圣誕樹掩映的燈火下,街道上漫游者的面目是模糊的;一個體型纖細的摩登女郎身穿貼身衣裙,在冬季仍光著的雙腿,透出時尚感,與此相對照的男士則是略顯臃腫。冷色調(diào)的夜,男士的剪影與背景同調(diào),女士的剪影則構(gòu)成點亮的部分,一暗一明,一靜一動。當時有人說,畫風帶有“女性漫游者”的味道,基本上是在寓意:男性是停滯沉思的,女性是輕盈行走的。
自然環(huán)境與城市的奇妙對比,畫中男女與色彩的明暗映襯,鐘晨暮突然笑了起來,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這張海報。多年前,我們都曾是輕盈行走的女子,用天真與純粹構(gòu)筑自己的理想世界,眼睛看到的是光、是亮、是美好;多年后,我們成了停滯沉思的男子,用冷漠與臃腫打拼別人看到的生活,心中瞥見的是塵、是夜、是灰朦。每一個個體從我變成我們,要經(jīng)歷多久、又經(jīng)歷過多少?鐘晨暮問過自己,卻從沒有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我們歷經(jīng)生活給予的千姿百態(tài),卻只能用片語只言來回應內(nèi)心中的百轉(zhuǎn)千回,然后用燃的激情活成喪的狀態(tài)。
一道光束映過車窗直射進來,色彩斑斕的光束在夜幕下帶有幾分不真實,這種不真實卻是夜城的一種寫照。鐘晨暮并沒有看向發(fā)出光束的高樓,眼睛卻看向高樓旁邊的一棟建筑,已經(jīng)被拆得七七八八了,而他剛到這座城市時在這里住了三年多。
“那時的我,很勇敢吧?”鐘晨暮后來曾這樣問過許以安,語氣豪邁,眉目飛揚,像是在夸耀一件了不起的功業(yè)。可是,許以安一眼就看出,那自豪的語氣中透著一絲落寞的自嘲,她白了鐘晨暮一眼:“少年,那叫傻!”
“以后要把這棟樓拆了!”鐘晨暮認真的說。
“就算拆了這座城市,你依然很傻!”許以安不以為然。
可看到這棟樓真的被拆了,鐘晨暮突然有幾分茫然,哪怕是傾覆了一座城,那些念念不忘的“傻”也不會隨之轟然倒塌。帶著勇敢住進去,伴著癡傻走出來,丟掉得只是那個叫青春的的時光。如果非要說這里面有成長的痕跡,最后差不多還是從輕盈走向停滯,將自己納入“我們”的集體。
兩個月前,許以安突然對鐘晨暮說:“我要結(jié)婚,祝福我吧!”鐘晨暮并不覺得驚訝卻有幾分感慨,他們中最勇敢的那位,終于勇敢地做出了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隔著電話,鐘晨暮能感受到她臉上的微笑,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微涼。鐘晨暮最后說,祝福你,也祝福我們每一個人,祝大家做個俗人、貪財好色、一身正氣。
一個月前,鐘晨暮收到大學室友張亦馳的結(jié)婚請柬,張亦馳當著他未婚妻的面對鐘晨暮說:“我要結(jié)婚,嘲笑我吧!”鐘晨暮故作驚恐,拿起手機說:“是110嗎?這里有人喪心病狂撒狗糧,抓回去勞改??!”張亦馳要結(jié)婚了,娶得卻不是自己癡癡眷戀的人,鐘晨暮心里在想,嘲笑嗎?嘲笑我們每一個人,最后都在降低理想、敷衍欲望、隨波逐流。
祝福過去,嘲笑現(xiàn)在,我們還是原來的我,卻終究只會以我們示人。鐘晨暮看著地鐵上的男男女女,有人喜笑顏開,有人默默無聲,有人苦大仇深,每一張臉都鋪滿塵世煙火故事。鐘晨暮將目光投向一個長發(fā)女子身上,他心里涌現(xiàn)的第一個想法是:好看的姑娘還是挺多的!那姑娘瞥了他一眼,眼睛中冷漠一如窗外的天氣。鐘晨暮突然笑了起來,這情景像極了初來S城地鐵上的一幕,只是當時身邊有人捏著他下巴說:少年,眼睛不要亂晃,好看的姑娘就在身邊。
從H城到W城,再到S城,鐘晨暮在大學畢業(yè)時對自己說,既然注定要選擇一座城市來鎖住自己,那就選擇一座向往的城市吧。在H城生活了一年后,向往的城市并沒有生成理想的生活,他對許以安說:如果生活只剩下生活,在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樣的,所以慎入向往之城,以免產(chǎn)生幻滅之感。許以安后來笑著問他,這是在說城市呢還是在說人呢?
在對H產(chǎn)生幻滅之感的時候,鐘晨暮遇到了那個喜歡捏著他下巴說話的姑娘,便因為她來到了W城市,又隨著著她的腳步來到S城。鐘晨暮走出了他以前的生活,或許他是這么認為的,原來是心態(tài)決定城市的狀態(tài),愛慕一座城,不過是在眷戀一個人;而眷戀一個人,可以把幻滅之城變成向往的生活。
但是這種“向往的生活”卻在某一天轟然坍塌了,看似突如其來卻又理所應該,鐘晨暮第一次體會了胸口碎大石的凌冽與痛徹。甚至到了現(xiàn)在,每次想起那天的場景,依然還是心跳撞擊肋骨、噴薄欲出的感受。他的理想之城再次陷入幻滅,但他卻選擇留了下來,至于為什么?他對許以安說是因為不知道去哪兒。
耳邊響起到站的提示音——“新生”,鐘晨暮最初很奇怪怎么會有這么一個站名,后來有人告訴他可能是因為這條步行街上,有個叫“往事新生”的酒吧。鐘晨暮說,這座城市夠任性的,就像這座城市中的人。那人說,所以你來了!
鐘晨暮走出地鐵站,回頭看向燈光映照下的站牌,又看向夜幕中的城市,他在心里說:這不是我的向往之城,也不是我的理想生活,但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