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小?？斐踔挟厴I(yè)了，她的皮膚更白了，仿佛營養(yǎng)不良一般，眼睛還是那么漆黑，如大海中的一顆寶石，閃著光芒，只是個頭好像停止生長了，還是那么矮小，目測只有一米五五。

　　同學們圍在小希身邊，望著她手中的模擬考試成績單，羨慕地大叫，你為什么考得那么好？小希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笑笑并不說話。做為學習委員，小希的成績從來都沒有讓人失望過。

　　同學們拿到分數(shù)后，紛紛憧憬著自己的高中生活，小希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她的高中在哪？她得回家去征求父母的意見。班主任在遠處望著這一群可愛的孩子們，她們比剛進校時長高了許多，唯獨小希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老師對于小希的家庭略有耳聞，她在心中嘆息了一聲，默默地走開了。

　　小希剛進家，就聽見天一哭鬧的聲音，她連忙走過去問弟弟：“怎么了？怎么了？”

　　天一頭也不抬地大聲說道：“今天有同學踩我的腳，我就踢了他一下，結果他去告老師，老師讓我給他道謙，我不去，現(xiàn)在被罰寫二十遍我錯了?！?p>　　小希忙安慰道：“也許同學只是不小心踩到你了呢？你不能去踢人好嗎？”

　　旁邊董芳聽見了，大聲呵斥道：“小希，你在說什么？別人踩到了天一，天一踢他是應該的，難道讓天一受別人欺負不成。走開，你不會教別亂教?！?p>　　小希漲紅著臉，不敢吱聲，趕緊去做家務去。

　　天一有了媽媽的話，很是得意，他說：“媽媽，我今天踢他一腳，他就倒在地下了，我覺得他是裝的。”

　　董芳笑道：“有些人就是會裝，你別寫了，明天媽媽陪你去學校，我才不信呢？他踩人的有道理了？”

　　第二天到學校自然是鬧得一塌胡涂，老師為了平息家長的怒火，只好采取兩邊不得罪的態(tài)度，將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說是自己沒有了解清楚，以致于讓天一受委屈了。

　　董芳得意了，天一更加得意……

　　天一在董芳的熏陶和默許下，行為作風越發(fā)跋扈。

　　一次董芳去外地回來，因為乘坐的晚班飛機，晚上白亦洲問兒子要不要一起去接媽媽，天一很高興地答應了，結果碰上大暴雨，飛機無法降落，又飛回原地。這下天一可不高興了，他嘟著嘴說：“不要回來還好一點，讓我們接來接去，真煩人。”白亦洲聽了這話，很是詫異，他覺得天一怎么可能說出這種沒人性的話呢，便不高興地教育天一：“天一，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不來接媽媽，她一個人回家，你放心嗎？”天一反問道：“我們不接她，她就不回來了嗎？她的飛機飛來飛去的，我們怎么接嘛？她就應該自己回家，不要麻煩我們?！闭f完還哼了一聲表示不滿。

　　白亦洲突然覺得這個兒子怎么這么不近人情，不懂感恩，對于這么精心照顧他的媽媽都這樣，以后會怎么對待對自己？他在心中不斷安慰自己道：“天一還小，不懂事，大了就好了?！?p>　　模擬考試一過，學校開始抓緊時間給學生們查缺補漏，老師對于小希寄予了厚望，小?；氐郊揖挖s緊做家務，然后去學習。董芳看到每天小希都慌著去寫作業(yè)，不禁在心中冷笑道：“哼，你以為每天抓緊時間復習想讀高中？我才不會讓你去讀，我養(yǎng)你也差不多了，去讀職校趕緊工作賺錢還差不多?！?p>　　董芳看小?？荚嚩伎嫉媚敲春茫X得是時候去吹下枕邊風，讓白亦洲同意自己的看法，不要讓小希繼續(xù)讀書了，小希16歲了，她可以去工作了。

　　這天晚上趁著白亦洲心情不錯，董芳便拉著老公的手，柔聲道：“亦洲，你看小希馬上要中考了，你打算讓她去考哪兒？”

　　白亦洲隨意道：“她能考哪兒就讀哪兒唄，不用考慮啊。”

　　董芳心想小?？隙芸忌虾玫母咧?，難不成讓她去讀高中？不行。董芳假意道：“亦洲，小希的成績那么好，考一個好的高中肯定沒問題?？墒侨绻剂烁咧?，一定要得讀大學，這就是七年的時間，如果她去讀職校，三年就可以出來上班。難道不好嗎？”

　　白亦洲無所謂道：“等成績出來看唄，讀一個好的高中也不錯?！?p>　　董芳聽了這話明白老公沒懂自己的意思，忙撒嬌道：“哎呀！我的意思是讓小希去讀職校，這樣一兩年就可以工作了。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要嫁人？嫁人了就是別人家的人，和白家沒關系了。”

　　看著白亦洲有些慍怒的表情，董芳趕緊道：“你別忙生氣啊，你想，小希如果去讀職校，早點工作，早一點找個老公，我們的責任也算完成了，我這也是為她著想，她一個女孩，以后又不能為白家光宗耀祖，她早點工作，也好早有點積蓄，這樣她結婚時也可辦得體體面面的難道不好嗎？”

　　揣測著白亦洲的臉色，董芳繼續(xù)小心道：“你看，現(xiàn)在天一也在讀小學了，興趣班多貴??！我們把錢存起來，好好培養(yǎng)天一，讓天一為江家光宗耀宗。小希她畢竟是個女孩，以后就是沷出去的水，我們現(xiàn)在就算在她身上花再多的錢，她的心怎么都不會向著咱們。我看還是天一靠得住，就算他結婚了，他還得跟著我們住?！?p>　　聽了這話，白亦洲內(nèi)心還是波瀾了一小下，他暗暗想道：“小芳說得沒錯，小希讀再多書，以后也是別人家的，我何必還花那么多錢讓她繼續(xù)讀書呢？如果小希讀的是職校，早點工作，也不錯的。如果這樣，我就好好培養(yǎng)天一，讓天一以后成為大科學家也不錯，讓我們江家祖宗看看?！?p>　　董芳是抓住了白亦洲的軟脅——他的寶貝兒子，只要一說到天一，白亦洲馬上就會變得沒有原則，可能有人會覺得可笑，白天一又不是你白亦洲親生的，為什么對親生女兒反而那么苛刻，對收養(yǎng)的名義上的兒子那么好？答案很簡單，白亦洲太愛董芳，所以董芳愛的他潛意識也愛，董芳不愛的他潛意識也不愛。更可笑的是白亦洲并不自知，他還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因為他在離婚時沒有拋棄小希，并且把小希帶在身邊，白亦洲有時會對小希說：“你看爸爸把你帶到城里來，如果你跟著你鄉(xiāng)下的媽，你還不知是啥樣？”每次小希聽了這話都不言語，她在心中一直暗暗地懊惱自己為什么會來到人間，她過得一點都不開心，她寧愿這個世間并沒有自己。她曾經(jīng)在周記中寫道：

　　又過了一周，我渴望去學校，但又害怕學校。

　　學校有親愛的老師、同學，也有讓我羨慕的別人的父母。

　　放學時看著別人的父母噓寒問暖，我卻孤獨一人前行。

　　我害怕回家，可又不得不回家。

　　家中有天一，我希望他快樂，一輩子都是快樂的人。

　　家中還有父母，可是我除了叫他們父母，卻感受不到父母二字所帶來的親情。

　　我只是家里的一名丫頭，我的工資就是讓我不會餓死。

　　我的名字叫小希，或許我本就是一個多余的人，所以外公希望我能有一個美好未來，不至于讓別人嫌棄。聽外婆說，爸爸希望自己有一個兒子，可是我是女兒。

　　當我來到這個世上時，沒有誰來征求我的意見。

　　如果問我想做什么，我一定會回答：我要做一朵云，在空中自由地飄來飄去，無拘無束。

　　我想要敞開我的心，可是無人愿意聽。

　　或許，我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可是你們又偏偏將我生下，給我生命。

　　我來了，雖然你們不愛我，可是我還是來了。

　　來到這個家，我努力去做一個人人口中稱贊的孩子，只為能得到你們的愛，你們的關注。

　　可是，我真的是別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在家中，從未得到你們的稱贊，也沒得到你們的笑容。

　　你們的愛，你們的笑都給了天一一人。

　　我只是一個多余的人。

　　希望我的未來不再多余。

　　這本周記交上去老師寫下了評語：小希，你是一個有美好未來的孩子，相信我。我們很多時候身不由已，但是相信任何事情都會出現(xiàn)轉機的時刻，讓我們靜待這個美那時刻的到來。以后有什么心事都可以給老師說，老師一定會替你保密的。

　　等第二周這本周記再交上去時，老師發(fā)現(xiàn)上一頁已經(jīng)被小希撕掉。老師在心里暗暗難過：在這樣如花的年紀，本該是最無憂無慮的小希，卻背負了太多苦難。既然小希不想再說，老師也信守著諾言，并沒有再過問。

　　中考終于考完了，小希的成績足以考上當?shù)刈詈玫母咧小?p>　　面對著成績單，白亦洲若有所思道：“小希，你的成績考得不錯，你準備報哪個學校呢？”

　　小希滿心高興道：“我要去讀一中。”

　　白亦洲耐著性子：“我看還是不要讀高中了，你去報棉紡廠的職業(yè)學校好了。這樣，你讀兩年出來就工作了，棉紡女工也不錯的，工資不錯，又穩(wěn)定?！?p>　　小希詫異父親的說法，她有點不相信地道：“爸爸，我怎么可能去讀職業(yè)學校？只有那些成績差的學生才去讀。老師都說了，女不進棉紡。我要讀高中，以后我還要考大學，考研究生……我的愿望是成為一名律師，這樣可以幫助很多人?！?p>　　白亦洲不耐煩道：“小希，你以為成績比你差的以后就會過得比你差？真是幼稚！我看你以后去給那些差生打工還差不多。你除了會讀死書還會干嘛？你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你如果繼續(xù)讀書，你知不知道需要多少錢？你早點工作，爸爸也會輕松一點，你不要忘了，你還有一個弟弟天一，考大學、讀研究生的事讓天一去做，以后光宗耀祖的事讓天一去做。”

　　小希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父親說的話，她含淚潛意識想找一個地方給自己一個依靠，可是環(huán)顧家中卻沒有半點安全感，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讓眼淚跟著自己一起沖出了家門。

　　白亦洲本來還有點愧疚，看到小希沖出家門時，反到感到一陣輕松，他心中暗想到：“出去冷靜下也好，一天就知道讀書，讀書能當飯吃？有那時間還不如多做點家務。還沖氣？真是個累贅，不是我?guī)銇沓抢铮阍卩l(xiāng)下怕是連飯都吃不上呢?！笨墒撬麉s沒有想過，這個累贅是他白亦洲制造的。而且家務活誰都會做，他卻看不見自己女兒的才華。

　　小希流著淚走到河邊的椅子上，呆呆坐著，呆呆坐著……

　　過了許久，小希終于不再發(fā)呆，她開始回憶起自己的童年。

　　在老家鄉(xiāng)下時雖然沒有父親在身邊，但是有外公、外婆、媽媽疼愛，自己好像活在蜜罐中一樣。

　　自從到了城里，哪怕是過了十年，這個陌生的父親還是那么陌生。

　　記得有次自己想吃魚頭，剛想伸筷子時，董芳媽媽就說天一最愛吃魚頭，得留給天一。爸爸就趕緊地把魚頭抬到一邊。

　　記得有次吃火鍋時，自己只能吃蔬菜，因為肉類、魚類都放在董芳媽媽面前，她說要給天一準備的。

　　記得有次體育老師要求買球鞋，回家說了，父親說穿戰(zhàn)友家孩子的就行，哪怕那個孩子是男孩，哪怕那雙鞋大了太多。

　　記得有次夏天天太熱，而自己沒有合適的襯衣，只好穿著毛衣上學，被同學嘲笑后還強硬地說自己怕冷。

　　記得有次身體不舒服，回家時晚點才洗碗，就被說一天就知道偷懶。

　　記得有次冬天在院子里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完了，想到爐子邊烤下火，父母和天一卻圍在爐邊都不愿給她一個小小的位置，她只好裝著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似地走開，還未走遠，就聽見天一說：又不冷，小希又在裝。

　　記得每天早上都沒有早餐吃，而天一卻是董芳帶著每天出去吃早餐。

　　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零用錢。天一卻有用不完的錢。

　　記得自己有次想買學校外面的本子，回家對父親說了，結果父親說：“我小時候從來不問家里要一分錢，我還在外面敲石子賣給生產(chǎn)隊，賺了錢還給家里?！弊詈蟮慕Y果自然是沒有買。

　　……

　　這樣的回憶太多太多，小希想會兒哭會兒，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什么？讓父母如此仇視她？但是她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祝萍姐給自己說的話是那么有先見之明，讓自己盡可能不要依賴家庭?，F(xiàn)在看來自己終究是那個家的過客，自己去讀職校也許是對的，這樣才能早點離開那個沒有任何溫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