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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第七章 燎沉香(二)

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倚瀾問月 4391 2019-03-20 17:09:42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向前推移,無所謂好與不好,飛云和大環(huán)又相繼生下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在這些年里,飛云的姑丈將戲班子交給了飛云,自己徹底在家養(yǎng)老,飛云成了這二十幾號人的領(lǐng)頭雁。

  當時的北平,名角兒扎堆,爭奇斗艷,飛云雖然也漸漸有了些名氣,但是因為他素日不喜歡結(jié)交應(yīng)酬,身邊缺少了一幫能為他謀劃的文人雅士,加上當時梨園行內(nèi)攀附權(quán)貴,同行傾軋成風,所以他的聲名也就很少見諸于報端,終究沒有形成太大的氣候。

  幾年后,飛云積攢了一些積蓄,在姑丈一家的幫助下,在城內(nèi)購置了一個雅靜的獨立小院,把家從大雜院的舊居里搬了出來。在安頓好妻兒之后,飛云帶上戲班子離開北平前往各地跑碼頭了,雖然大家都替他可惜,但是飛云卻如魚入江湖一般快活歡喜。飛云一年之間只能回來一到兩次,每次也只是匆匆小住幾日便走,更多的時候都是大環(huán)獨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守在家中,雖然飛云一直都按時匯來生活費,但是大環(huán)的心中對丈夫還是充滿了牽掛和思念。大環(huán)一個人帶孩子自然是辛苦,好在飛云的幾個姐姐和姑母一家都住在附近,平日里也對大環(huán)母子頗為關(guān)照,總算讓大環(huán)的日子過的不算太孤單寂寞。

  在外邊漂泊了十年,隨著年紀的增長,飛云許是有些疲累了,他如倦鳥歸林一般的悄然又回到了北平,回到了大環(huán)的身邊。經(jīng)過這十年的世事打磨,磨光了飛云臉上的銳氣,他的臉上滿是霜染丹楓的味道。飛云回到北平后,又在天橋的一個場子里登臺,依舊只演戲不攀附任何的人,固守著自己的原則,熟悉他的人都說怪可惜了的,明明可以往上再走一步的,可飛云卻不以為然,因為在他心里他只是一個唱戲的,旁的那些事情他真的不擅長也不想去擅長。

  飛云的兒子子聲在他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小學快畢業(yè)了,這孩子天資聰穎,學習成績很好,大環(huán)本來是滿心期望著自己的兒子能夠好好念書,將來去銀行去報館去大學尋一份體體面面的差事,這要好過唱戲一千倍一萬倍。可誰知這子聲在父親回來后,子聲跟著父親去了幾次戲園子,就被戲臺上那五光十色的世界,那鏗鏘有力的鑼鼓點,那或高亢或婉轉(zhuǎn)的唱腔深深的吸引。他對自己的父親也從陌生到熟悉再到崇拜,心中對唱戲也由起初的好奇發(fā)展成了喜歡再到后來狂熱的著謎起來。子聲每日從學堂一回來就纏著父親教他練功,教他唱戲,甚至偷偷戴起家中的髯口學著父親的樣子唱上幾句,每每這時都會引得飛云哈哈大笑起來。漸漸地飛云也有心栽培自己的兒子,于是在自己每日清晨練功之時也將他帶在身邊教他一些發(fā)聲、練嗓、運氣的基本功夫,在有空暇的時候也會教他幾句戲文,起初也沒想著孩子能有多大的進益,讓他了解一下梨園行了解一下自己的父親也是好的。

  可是偏這孩子是個有心的孩子,父親每日教他的這些東西,他不但全部牢牢記在心里,還一有時間就刻苦的練習,沒出一個月竟然能夠完整的唱上一出《空城記》,雖然聲音稚嫩,氣口也還尚淺,但是這孩子驚人的記憶和過人的天賦讓飛云不得不對自己的兒子子聲刮目相看起來。

  在子聲十二歲小學畢業(yè)之后,大環(huán)希望兒子繼續(xù)讀中學,將來讀大學,可是個子已經(jīng)超過母親的子聲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盤算,他想跟著自己的父親正式學戲,不想再去上學。大環(huán)為了這事,沒少和兒子掰扯,可誰知這孩子就像啞巴吃秤砣鐵了心一般,愣是軟硬不吃,刀槍不入,一門心思要學戲。飛云見兒子心意堅決,再加之子聲確實也是這塊材料,于是便答應(yīng)了下來,決定讓兒子中斷學業(yè),子承父業(yè),跟隨自己學藝。起初,大環(huán)有些埋怨丈夫,但是經(jīng)不住兒子的苦苦哀求和丈夫的耐心勸說,也就只好妥協(xié),但是也讓子聲答應(yīng)自己,倘若日后學戲?qū)W的辛苦不想學了那就必須乖乖的去學堂繼續(xù)學業(yè)。子聲一見母親松了口,高興的對母親說:“媽,您放心,我一定跟爸爸好好學習,絕不反悔!”就這樣,曾經(jīng)不想教學生帶徒弟的飛云最終收了自己的兒子,將自己前半生的所學所獲悉數(shù)教給了他,也將自己未能實現(xiàn)的理想全部寄托在了兒子的身上,希望自己的兒子有朝一日能夠唱紅整個北平,成為真正的名角兒大腕。

  一晃又是五年,飛云已過了不惑之年,兩個女兒也相繼出了門子,尋得了不錯的歸宿,而唯一的兒子子聲也已經(jīng)十六歲了,他雖然開蒙的晚,但是憑借著父親的精心教導,自己的刻苦勤奮與過人的天賦,他很快就從同輩的孩子中脫穎而出,待倒倉期過后已經(jīng)能在天橋的戲園子里單獨唱《挑滑車》這樣的武生戲了。

  那年剛過完正月十五,大地還未返青的時候,飛云接到唐山一戲院的邀約,請他帶班子過去唱戲,因包銀給的比北平這邊高,又是一位世交極力邀請,飛云也不好拂人情面,因此飛云決定帶著兒子去那邊唱上一年,也順便讓初出茅廬的兒子在外鄉(xiāng)的臺子上歷練歷練。

  因為家中已無牽扯,加上實在放心不下兒子,所以大環(huán)這次也跟著父子倆一同前往唐山,好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另外,大環(huán)多年來心中一直很疑惑,為什么丈夫一回到北平,就總是郁郁寡歡的模樣,而每次動身去外地就好比鳥出牢籠,那歡喜勁兒真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這家里就這般不自在嗎,還是旁的什么原因。因此上,大環(huán)這次執(zhí)意要一同出行,她到要親眼見識見識,這外邊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比家里的圓。

  在唐山唱了一年,飛云很受戲園子老板的青睞,一來是他活好人也實誠,再來是唐山的觀眾也認飛云,上座率一直不錯,因此戲園子這邊有意與飛云續(xù)約,可就在大家準備簽字續(xù)約的時候,飛云突然反悔,決定帶著戲班前往張家口,這讓眾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大環(huán)原本也挺喜歡唐山這地界兒,雖比及北平那般的繁華,但是卻也熱鬧接地氣,更主要的是這邊的人要比北平的淳樸許多,對飛云也格外的認可,每日散戲后總有一幫子戲迷票友圍在飛云身邊,這讓飛云也很感動很溫暖。但是縱使這樣,飛云還是去意堅決,大環(huán)曾問過丈夫,飛云只是說張家口那邊一家戲園挑大軸的生角兒生了病不能登臺,專程托了人來重金請他來救場,不為別的單為錢他也要去,況且唐山這邊的約已經(jīng)滿了也不算對不住他們。大環(huán)對丈夫的解釋有些意外,丈夫過去并不是如此看重銀錢的人,這次為何如此反常?

  帶著滿心的疑惑,大環(huán)跟隨著丈夫趕了幾天的路,終于來到了繁華一時的小城張家口。飛云他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夜幕降臨,戲院的老板熱情的將飛云一家暫時安頓在了戲園子背后的幾間平房里,說等到一切穩(wěn)妥之后便張羅著給飛云一家租房子。飛云是個好說話的人,也并沒有挑剔居住環(huán)境的簡陋,他此刻的心思全在戲園子里面。飛云匆匆洗了一把臉,顧不得休息,便像著了魔一樣的一頭鉆進了前院的戲場里,去看這邊的名角兒們唱戲了。

  那晚,飛云一直到戲散了場才回到了住的地方,此時子聲早已睡下,只有大環(huán)擔心丈夫,一直在燈下等他回來。見飛云推門進來,大環(huán)既心疼又有點怪怨的說道:“你也真是不分早晚,一路過來也不見你乏,還沒安頓穩(wěn)當呢就一頭鉆到那前邊去看戲,都唱了這二十多年的戲了,什么名角兒的戲沒見過,這張家口的角兒就唱的那么好,我看你真是有些越來越癲狂了。”

  飛云對妻子的數(shù)落并不在意,他端起妻子沏好的茶使勁喝了幾口,滿面紅光的對妻子說:“你知道什么,這戲不在于角兒大不大,在于唱的有沒有味兒,能不能唱出一個情字來,我看這邊的戲唱的不比北平的差?!?p>  大環(huán)這一路過來,還真沒見丈夫如此刻這般興奮過,看來這邊的戲果真是好,要不然丈夫怎么能如此褒獎呢。大環(huán)心想,趕明兒我也去看他一看,見識下這邊的戲究竟好在哪里。

  夫妻二人又嘮了幾句沒緊要的,便熄燈睡下。等到第二日吃過早飯,戲園子老板帶著這邊的頭牌旦角兒來專程拜訪飛云。當飛云和這位頭牌四目相視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漢口與飛云唱紅了《清秋月》的筱丹鳳。飛云和丹鳳自漢口一別至今日已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今日重逢自是喜不自勝,感慨萬千。大環(huán)初次見到丹鳳,因為曾聽聞他與丈夫是最默契的搭檔,于是她便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當年有活嫦娥美譽的筱丹鳳,只見他雖然已人至中年但是依舊風流倜儻,舉手投足之間竟然也看不出一點點旦角兒的脂粉氣來,從內(nèi)而外更多的是中年男人的沉穩(wěn)與儒雅。大環(huán)在北平也見識過一些渾身媚氣,涂脂抹粉,女態(tài)十足的男旦,每每遇見,大環(huán)心里總是有些不是太舒服,甚至有一絲不屑與厭煩,今日見到這位筱丹鳳,就如同旦角行里的一股清流一般,言行得體,俊朗謙和,難怪飛云與他脾氣相投,情同手足。

  丹鳳見飛云一家住的實在簡陋,于是盛情邀請飛云一家隨自己前往家中居住。過去在外登臺的時候,飛云也曾遇見過一些故舊,也有極力邀請他去家中居住的友人,但是飛云都毫無例外的婉拒,他是個怕給人添麻煩也怕與人過分親密的人,今日如此爽快的答應(yīng)了下來,甚至是想都未想的應(yīng)了下來,實在是讓大環(huán)大出所料。大環(huán)心想:看來丈夫還真是看重這個丹鳳師弟,好久都沒見過他如此爽朗的笑過了。

  飛云和丹鳳雖然分別了二十余年,已經(jīng)從當年唇紅齒白的翩翩美少年變成了面染風霜的中年,但是二人的情誼并未改變,沒有絲毫的生分不說,甚至在經(jīng)歷了諸多人世炎涼之后這段少年時代的友情讓他們更為珍惜。在此后的三個多月里,飛云和丹鳳白天練功排戲,晚上登臺唱戲,閑暇之時還一起吟詩做畫,談古論今,每日如影隨形,日子過的十分的愜意快活。

  隨著時日的增多,大環(huán)心中有了一絲隱隱的擔憂,這擔憂并不是毫無來由的。飛云在婚后的這二十多年里,一直對大環(huán)是分外的客氣和禮讓,客氣中透著一絲疏離,缺少了夫妻間應(yīng)有的親密。而自從在張家口與筱丹鳳重逢后,飛云就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一般,每日總是笑逐顏開,滿面春風,在過去的這些年里大環(huán)就沒見丈夫如此快活過,大環(huán)知道這皆是因為丹鳳的緣故。大環(huán)是深愛著自己丈夫的,只要他高興了,自己也無比的歡喜,她也喜歡看著他們兩個唱戲,唱的猶如行云流水一般悅耳動聽,沁人心肺。可是,漸漸地,大環(huán)覺得事情好像在哪里有些不對勁,因為他從丈夫看丹鳳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一樣的東西來,那眼神不光是欣賞,更有著一絲愛慕與甜蜜。起初,大環(huán)也笑自己太敏感,兩個大男人怎么會呢,可是直到后來有一次她和丹鳳的媳婦一起看到了一個場景,讓大環(huán)的心情跌到了痛苦的冰點,她從那時起從心底都要恨死這個筱丹鳳了。

  那日吃過晌午,飛云和丹鳳沒有午睡,去書房畫畫,這也是他們最近常做的事情,丹鳳的媳婦兒杜氏在睡了一陣子后約上大環(huán)去街上逛逛。盛夏的午后,陽光格外的燦爛,廊上的幾盆海棠開的正濃艷,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fā)的像從腔子里噴出的鮮血一樣炙熱殷紅。

  大環(huán)和杜氏經(jīng)過書房的時候,她們隨意的往書房里看了一眼,誰料到這一看讓兩人著實的吃了一驚!

  書房內(nèi),丹鳳正在提筆做畫,飛云站在他的身邊,目光卻完全不在畫上,而是癡癡的望著丹鳳。丹鳳畫完最后一筆,轉(zhuǎn)頭去看飛云,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沒有再移開,是那樣深情,那樣脈脈,仿佛世界靜止了一般。

  杜氏是個暴碳性格的女人,她看到這一幕后立時就要發(fā)作,大環(huán)畢竟是心里有些算計的,她連忙一把扯住杜氏,將她連拽帶推的從前院拉到了后院,然后兩個驚又惱的女人坐在杜氏的房中,一時也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剛才看到的一幕,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各自的丈夫,心里就像吃了蒼蠅一般的惡心,又好像塞進一塊千斤墜一樣堵的胸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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