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蓉珍憧憬著靠粉戲唱紅天橋,艷壓群芳的時候,碧君這邊卻率先傳來了好消息。
因為昨天晚上的代戰(zhàn)公主演的實在動人,不僅讓臺底下的座兒們刮目相看,也引起了在座的各位報界人士的關(guān)注。散戲后,林德宣等人在蔭山處與碧君交談時,發(fā)現(xiàn)臺下的碧君容貌清麗,談吐文雅,舉止有度,一顰一笑之間非但沒有任何輕浮之氣,還帶著幾分淡雅和從容。
第二天的《梨園戲報》等讀者甚多的報刊上,都紛紛在大篇幅報道昨夜《紅鬃烈馬》的演出盛況之余,皆用專門的筆墨提到了碧君的扮相之美和唱腔之妙。就連一向很少報道梨園之事的《北平時報》也專門辟出一欄詳細(xì)的回顧了蔭山的粉墨人生,在臨近結(jié)尾的時候又特別提到了后起之秀朱碧君小姐的儀態(tài)萬方和嗓音的清亮婉轉(zhuǎn)。不光如此,碧君與蔭山還有晴方的合影也印在了許多戲報的頭版頭條,這圖文并茂的宣傳讓看了碧君戲的觀眾對她的好感更進(jìn)了一步,讓那些沒看過她戲的座兒們都紛紛好奇起來,都想親臨現(xiàn)場去看看這個朱碧君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甘經(jīng)理自然也看到了這些報道,心里很是歡喜,畢竟無心插柳柳成蔭,自己沒打算捧這個朱碧君,沒想到她卻因這次救場演出而意外的受到了青睞,如此一來,自己的戲園子里就不只白晴方這一張王牌,又多了個朱碧君可以當(dāng)招牌來使,再加上蓉珍即將開演的粉戲,這戲園子的生意定然能更上層樓。甘經(jīng)理越想越歡喜,將那報紙反反復(fù)復(fù)的觀瞧了好一陣子。
當(dāng)蓉珍從班子其他人那里聽說此事后,專門尋來幾份報紙逐一看過,氣的將那疊報紙一把丟到地上,懊惱之余心里更是恨毒了這個搶她風(fēng)頭的朱碧君。
碧君也從晴方那看到了那些戲報,當(dāng)看到自己的照片出現(xiàn)在了報紙上,自己的名字也終于變成鉛字被萬千人所知道的時候,她心里除了歡喜之外又涌起一絲辛酸。她多么想讓已經(jīng)故去的養(yǎng)父筱丹鳳也來看一看,自己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靠著自己的真本事在報上也有了名姓。想到此,碧君的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養(yǎng)父筱丹鳳那和藹慈愛的笑容。
見碧君手拿著報紙若有所思的愣在那里,晴方用手在她眼前一晃,笑著說:“怎么,上了一次報紙就樂成這樣啊,往后上報紙的時候還多著呢,你的好日子才剛剛的開始?!?p> 碧君略帶羞澀的笑了一笑,對晴方說:“白大哥,這都得感謝你對我的幫助和鼓勵,要沒有你我可能還是那個上不了大臺面的土包子?!?p> 晴朗一邊將那些報紙?zhí)姹叹R齊的放好,一邊笑著對她說:“我也沒做什么,主要是你底子好,青衣花旦刀馬全都不擋,才能讓你在這臺子上一鳴驚人,還有一點就是你在戲臺上沒有邪氣,唱的入味,演的動情,這些是那唐蓉珍之流再怎么扭捏作態(tài)也比不上的?!?p> 碧君被晴方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笑著對晴方說:“今兒晌午我給你和鎖頭做炸醬面吃,我跟著王師傅家的李嬸子學(xué)了好久,今個兒給你們露一手?!?p> 晴方笑著說:“好,今兒可要有口服了,那我就在屋子里等著吃現(xiàn)成的了。”
晌午的一頓炸醬面面碼齊全,醬炒的夠味,面搟的夠筋道,吃的晴方和鎖頭直呼過癮,在廚房忙活了大半天的碧君被他倆狼吞虎咽的模樣逗的直樂,她打趣晴方道:“要是薛平貴看見他的王寶釧這副吃相,定然是要休妻的?!?p> 晴方一邊大口吃這面,一邊順嘴笑著說:“有了這碗面誰還搭理薛平貴呀,就跟你這代戰(zhàn)公主過一輩子不就得了?!?p> 晴方說完自覺有些失言,連忙低頭繼續(xù)吃飯,臉也不由自主的有些紅了起來。本來笑著打趣他的碧君也因為晴方的這句玩話而有些不自然起來,她也用筷子挑起幾根面條匆匆的送入口中,眼睛不敢再去看晴方。
坐在兩人中間的鎖頭看看晴方,又看看碧君,不明白為什么方才還說說笑笑的兩個人怎么一轉(zhuǎn)眼就都只顧低頭吃飯不再言語了,他歪了歪頭,想了一想后似乎明白了點什么,然后朝著身邊的哥哥和姐姐開心的笑了起來。
吃過飯,因碧君午場有戲,所以她只是略微在屋內(nèi)歪了一歪,便起身換了衣服,準(zhǔn)備去戲園子扮戲。當(dāng)碧君走出屋子時,鎖頭早已背著書包去學(xué)堂了,而晴方正在自己屋內(nèi)默戲,今天晚上他要壓軸唱《汾河灣》。
碧君隔著竹簾看見晴方一臉專注的模樣,便未進(jìn)去打擾他,自己悄悄的走出了院門,朝戲園子走去。
碧君心情暢快的一路從天橋走來,快到戲園子門口的一個拐角時,忽然聽見街邊有人在叫自己:“小福子。”這次,碧君聽的真切聽的分明,她知道這是子聲的聲音。碧君心頭一動,但是腳步卻并沒有停歇,繼續(xù)往前走著,她不想讓這個男人看輕自己,把自己當(dāng)成那可以任意輕薄的女人來對待,她要讓他知道,朱碧君是有骨氣要臉面的。碧君雖然心里深深的愛慕著這個男人,但是被他拒之門外的情景卻如噩夢一般始終糾纏在她的心間。
子聲見碧君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連忙快步追上前去,一邊用手擋住碧君的去路,一邊急切的說道:“小福子,不管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我都知道你是小福子,我也知道你是記得我的,可你為什么就不肯與我相認(rèn)呢,這到底是為什么,難道你就這么不念我們往日的情分嗎?”
碧君聽子聲如此說,心里由不得惱了起來,心想你還好意思說是我不念舊情,明明是你把我拒之門外,還說什么不認(rèn)識張家口的人,到如今又怪怨我不肯相認(rèn),好你個閆子聲,看來今兒不與你理論理論你真的當(dāng)我是軟弱可欺了。
碧君冷笑了一下,轉(zhuǎn)過頭氣憤的看著子聲,冷冷的說道:“閆老板,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難道不記得了嗎?如今又一副無辜的樣子跑到我面前來糾纏你覺得有意思嗎?你說的什么往日的情分你不記得我也早忘記了,你快走吧,讓旁人看見你我在這拉拉扯扯,你不怕笑話我卻還要顧臉面?!?p> 碧君的話讓子聲更是摸不著頭腦,他滿臉無辜又疑惑不解的問道:“咱們倆從六年前在張家口一別之后,再沒有碰過面,我究竟是哪里做錯了,你不妨明白著告訴我,總比讓我當(dāng)這個屈死鬼的強啊?!?p> 碧君心情矛盾的打量著眼前這個為自己辯解的男人,陽光下他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將黑白分明的眸子襯的越發(fā)清亮。碧君看著他滿面委屈與無辜的模樣,不知道為何心里莫名的有一絲心疼,本應(yīng)該狠狠的譏諷他一番,可是話到了嘴邊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不光如此,她的心里竟然還隱隱想聽他辯解一番。碧君暗暗恨自己真沒有出息,之前的憤恨不平與賭咒發(fā)誓的一切都在與這個男人四目相視的一剎那瓦解碎裂,她終究還是念著昔日的那段情分的。
碧君定了定神,強作鎮(zhèn)靜的對子聲說道:“你覺得自己屈的慌,你可曾想過我去年深秋歷盡艱難摸到你的家門口,結(jié)果你非但不念你口里說的什么舊日情分,連面都沒露上一露,就像打發(fā)叫花子一樣把我從你門上轟開了,你可曾想過那一晚我在舉目無親的北平是怎么度過的?”
碧君說著說著不禁激動起來,眼睛里也閃過一絲淚光。
子聲被碧君的話震驚了,他沒想到碧君竟然去年就曾找過自己,可為何他竟然絲毫不知情呢?
子聲神情訝異的對碧君說道:“小福子,我真的不知道你去年到家里去找過我,我若是知道你來了,我歡喜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把你轟出門去呢?”
聽子聲如此說,碧君心里有些意外,她看著子聲一臉真誠的樣子,不似在說謊,她定定的看著子聲的眼睛說道:“你當(dāng)真不知道?”
子聲連忙回道:“我當(dāng)真不知道。”
碧君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她若有所思的說了一句:“那就奇了,你家看門的人親口說你不愿見我,難道是他扯了謊?”
子聲聽碧君的語氣不似方才那樣冷淡,心里也松快了一些,他說道:“想是平日里也總有些女學(xué)生或者戲迷不知從哪里打聽了來,那看門的老高怕擾了我休息,也總扯謊打發(fā)她們,想來那日定然是老高把你當(dāng)成她們了,我的為人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等無情無義之人?!?p> 子聲的話讓碧君漸漸的釋懷了下來,是啊,興許真如他說的那樣,只是看門的人隨口說的一句謊話,被自己當(dāng)了真也未可知。碧君方才還皺起的眉毛漸漸的舒展,眼神也柔軟了起來,她輕輕地說道:“過去你什么樣的人我知道,可如今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卻說不準(zhǔn)了,人總是會變的?!?p> “任是誰變,我也不會變,我是你平哥哥啊。自打從張家口回來后,我給你每年都寫好幾封信,可你一封也沒有回過我,我因為記掛著你,今年開春還專門去張家口看你,可是等我到那以后,你們家大門上鎖不說,隔壁的吳嬸子還告訴我,你已經(jīng)和佑君成了親,舉家搬到唐山去唱戲了,我在你往日常去的那條河邊坐了一宿才回來,你可曾想到?”
碧君被深深的震動了,她沒有想到子聲不僅沒有忘記自己,竟然會親自跑到張家口探望自己,碧君此刻多么想叫一聲“平哥哥”,然后向她訴說自己這六年來的遭遇,可是當(dāng)那一聲“平哥哥”即將從她口中動情的喊出來時,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晚秋那嫻雅的模樣,心中想到:不可以,縱然他還是自己的平哥哥,可是今時今日,他已然是使君子有婦,而自己也算是羅敷有夫了,倘若再絲絲連連,豈不是對不住晚秋姐姐的一片真情厚義。
碧君把一聲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平哥哥”又生生咽了下去,剛剛浮現(xiàn)在臉上的那一抹溫柔與歡喜漸漸的又冷卻了下來,她淡淡的說道:“都過去了,你我就都不要再提了,時候不早了,我要去戲園子扮戲了。”
碧君說完又帶著不可抑制的深情凝望了子聲一眼,然后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子聲見碧君似乎有意要回避些什么,他站在碧君的身后柔聲說道:“小福子,我心里的話還沒說完,我們能找時間坐下來聊一聊嗎?”
碧君一邊朝前慢慢的走著,一邊使勁朝天上睜了一睜眼睛,盡量克制著不讓眼淚滴落下來。
見碧君沒有回答,子聲又深情的叫了一聲“小福子”,然后充滿期待的望著碧君的背影。
碧君被子聲這一聲柔情的呼喚深深的打動了,那滿心的歡喜與愛慕就像煮開了的水,任你怎樣捂蓋也終究無濟于事。碧君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子柔情的看了一眼子聲,她發(fā)現(xiàn)子聲也正用那雙清澈的眸子看著自己,他的嘴角慢慢的咧開,綻出了溫潤和暖的笑容,一如他們初見時一般。碧君情難自已,她也沖子聲微微笑了一笑,但是那句“平哥哥”終究沒有再叫出口。
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視的互相凝望了一會子,碧君柔聲說了聲:“我真的要走了?!?p> 子聲輕輕點了點頭,情意纏綿的說了句:“我等著你?!?p> 碧君抬眼又望了望子聲,然后帶著滿心甜絲絲的滋味轉(zhuǎn)身朝戲園子走去,在她的身后,子聲一直目送著她漸漸遠(yuǎn)去,直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子聲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炜?,滿眼一片蔚藍(lán),如同水洗過一般,子聲的心情越發(fā)的開朗明快起來,他又輕輕的叫了聲:“小福子?!保缓蟛挥勺灾鞯挠中α诵?,子聲看見不知誰家墻頭的一樹石榴正開的濃艷,那火紅的花朵就像一簇火焰一般映的那面青磚墻也熱烘烘的。
碧君終于徹底釋懷了,她愿意相信方才子聲說的都是真的,不論別的,單為他又跑回張家口去尋自己,就足可以看出他果然沒有變,心里還是一直記掛著自己。想到此,碧君抿嘴笑了一笑,臉上也添了一絲喜滋滋的神色。
碧君一身輕快的走進(jìn)了戲園子,滿心歡喜的開始勒頭扮戲。這時,蓉珍笑容可親的走了過來,一邊幫她將一塊藍(lán)綢巾包在頭上,一邊夸贊碧君道:“好妹妹,你多虧前兒你替我救了場,要不然師傅非打斷我的腿不可,姐姐可得好好謝謝你呢?!?p> 手里正拿著幾朵絨花準(zhǔn)備插在鬢邊的碧君沖著鏡子里的蓉珍笑了一笑說:“姐姐,你往后可要多上上心,不能在馬虎大意了,前兒的事兒我至今想起來都后脊梁冒汗,多懸吶?!?p> 蓉珍心里暗罵碧君得了便宜還賣乖,臉上卻繼續(xù)笑意盈盈的說:“可不是嘛,姐姐我往后可得多多上心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前兒那事也是誤打誤撞的讓妹妹你好好的風(fēng)光了一回,瞧那些報上把妹妹寫的多好,姐姐我可沒那份運氣,至今連一次報都沒上過,往后只怕還要妹妹你多提攜提攜姐姐呢?!?p> 碧君輕輕拍了拍蓉珍的手背,真誠的說道:“蓉姐,我在這戲班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你,不管紅還是不紅,你都是我的姐姐,提攜不提攜的話我可實不敢當(dāng),只盼望著你我姐妹都能恪盡本分,事隨人愿便好?!?p> 蓉珍笑著點了點頭,然后便坐到自己的梳妝鏡前上妝去了。
碧君今天午場唱折子戲《三堂會審》,她在劇里演苦情的蘇三,這出戲是一出文戲,最吃唱功不說還考驗旦角的定力,因為蘇三要在整個折子戲中要從頭跪到尾,有些定力不好的旦角戲唱的半中央有可能就腿麻腿軟氣也提不上來了。到整折戲結(jié)束時甚至有些演員會癱軟到臺子上動彈不得。
這出戲是碧君常演的,當(dāng)初在家時父親給她開蒙的第一出戲就是全本的《玉堂春》,因此碧君演起蘇三來自然是得心應(yīng)手。
今兒有很多觀眾都是看了戲報上有關(guān)碧君的文字慕名而來,他們都想親眼目睹一下這個新近冒出頭的朱碧君究竟有何妙處。
當(dāng)頭挽藍(lán)綢巾,插著亮閃閃的頂花,一身紅色罪衣罪裙打扮的蘇三踏著鑼鼓點快步走出后臺,來到督察院內(nèi)時,眾人都被她嬌俏中帶著剛強,剛強中夾著悲苦的扮相與神情所打動,頓時叫好聲和鼓掌聲此起彼伏。
隨后,蘇三被帶至都察院內(nèi),面對著三位大人的拷問,將自己在煙花巷中與王金龍如何兩情相悅,又如何被沈彥林誆到山西洪桐,又如何被裴氏賤人栽贓陷害的事情一一道來。
就在碧君神情凄然的跪在墊子上,準(zhǔn)備接受三堂會審之時,她在跪下的那一個瞬間忽然膝蓋下襲來一陣刺骨的疼痛,她不由自主的渾身抖了一下,險些失聲叫出聲來。這時伴奏已然響起,碧君強忍疼痛,悲切切的唱道:“玉堂春跪至在都察院?!?p> 這一句悲苦中透著剛強的唱,博得了臺下又一陣喝彩,可臺子上的碧君一句唱罷已經(jīng)疼的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是戲才剛剛開始,碧君還要在這里跪足將近一個鐘點,碧君只能用自己的抑制力強忍疼痛,咬牙將戲唱完。
戲里的王金龍看完碧君的呈狀,故意問道:上面寫的是蘇三,口稱玉堂春,是何原故?
與王金龍一同會審蘇三的劉大人嚴(yán)厲的說道:“分明是個刁婦,用刑!”
蘇三聞聽要受刑,立即被嚇的翻倒在地,高高抬起一腿,雙手做出求求情的姿勢,驚魂未定的唱道:“啊。。。。。。大人哪?!?p> 看她神情凄苦,似有滿腹的冤情,劉大人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令箭,然后說道:“面朝外跪,慢慢地訴來?!?p> 碧君趁勢調(diào)整了姿勢,面向觀眾跪了下來,在她微微起身的瞬間用手將自己膝蓋下的墊子搡到了身后,不再去跪它
,這細(xì)微的動作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