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府的壽宴繼續(xù)進行,撤下涼菜之后,下人們將西湖醋魚、龍井蝦仁、東坡肉、八寶鴨、、珍寶蟹、斬魚圓、童子叫花雞、桂花糯米藕、清炒年糕等具有濃濃杭州特色的熱菜擺了上來。洪老夫人笑著一一向大家做了介紹,這讓久住北平的眾人看了之后十分的欣喜,大家紛紛動起筷子品嘗了起來。
眾人品著杭州菜,一邊聊著天,這時洪老夫人笑著對旁邊的齊會長和林主編他們說道:“這會子菜倒是上齊整了,可是大伙反倒沒方才熱鬧了,我看還得勞駕齊會長給咱們出個主意?!?p> 齊會長笑著說:“我看不如咱們寫些字條放入盤中,再擊鼓傳花,花落到誰跟前,誰就摸張字條出來,再按照字條上的內(nèi)容吟詩也可,唱戲也行,再不成就說段數(shù)來寶,實在不行的就連飲三杯酒?!?p> 洪老夫人笑著連連說好,沒一會子功夫,齊會長和林主編商議著寫好了若干個字條,洪府的下人們也早已將鼓和紅綢花準備妥當。
洪老夫人讓一個丫鬟背過身子開始敲鼓,隨著清脆的鼓聲,那條鮮艷的紅綢花在眾人的手中歡快的傳遞,忽然鼓聲戛然而止,紅綢花不偏不倚的落到了洪家的一位族親面前。他站起身從丫鬟端過來的盤子里摸出一張折起的字條,展開來一看上邊寫著“水韻”二字,這位洪家的族親臉色有些發(fā)窘,朝大家笑了一笑后說自己一不會吟詩,二不會唱曲,還是罰飲三杯吧。
這人連飲了三杯酒后鼓聲繼續(xù)響起,那紅綢花又開始在眾人面前飛舞。正當鶴鳴將那綢花接過來準備丟給旁邊的一位時,鼓聲恰好停了下來。洪老夫人笑著對外孫說道:“停的好,停的好,讓你再跟猴兒一樣亂蹦跶?!?p> 鶴鳴朝外婆頑皮的一笑,然后從盤中摸出一張字條,只見上邊寫著“良辰美景”,鶴鳴略微想了一想后,拿起下人遞過來的長蕭走到宴席的中間,朝大家微微俯身行了一禮后,說道:“我抽到'良辰美景'四字,為諸位吹奏一曲《良宵引?》再契合不過了,吹得不好,請各位多多海涵。”
說完,鶴鳴將長蕭放到嘴邊,動情的吹了起來。鶴鳴的蕭聲音律昂揚,華彩多姿,激情有力,一曲吹畢,引得眾人紛紛鼓起掌來。
碧君一邊隨著眾人為鶴鳴鼓掌,一邊向鶴鳴投去了贊賞的目光。
鶴鳴向大家鞠躬致謝,抬頭的那一剎那,他朝碧君燦爛的笑了一笑,碧君有些沒來由的微微紅了一紅臉。
隨后,又是一陣鏗鏘的鼓聲,隨著鼓槌一停,綢花傳到了洪軍長太太的手中,洪軍長太太是個四十歲上下,戴著一副眼鏡,溫婉安靜的女子,她落落大方的站起身,抽出了一張寫著“紫藤”二字的紙條,她用略帶有杭州口音的國語對眾人笑著說道:“我也不會旁的,只好獻丑潑墨畫一枝紫藤,以博諸位一笑?!?p> 洪老夫人笑著看了一眼兒媳后,對眾人說道:“諸位有所不知,我這媳婦可是江南畫派的一代宗師雷富雪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先前一直在杭州美專教學生,去年因我們舉家搬回了北平,這才從杭州美專到了北平藝專教書,今兒若不是給我老婆子做壽,她這會子定然還在學校呢。”
眾人經(jīng)洪老夫人這么一介紹,對眼前這位一身書卷氣的軍長太太更加的刮目相看起來。
下人們早已經(jīng)抬來了方桌,擺好了筆墨顏料,洪軍長太太走到桌前揮筆做起畫來。沒一會子功夫,一副寫意的《紫藤花》躍然紙上。
下人們將這幅寫意的《紫藤花》從兩邊拿起,展示在眾人的面前。大家都定睛仔細欣賞,只見軍長太太筆下的紫藤,既不失紫藤的風姿,又沒有那滿目的繁花,寥寥幾筆,便將老樹虬枝的蒼勁古樸與花的青紫淡雅呈現(xiàn)了出來,整個畫面繁而不亂,靜中有動,讓人感覺姿態(tài)婀娜的紫藤在隨風搖曳,似有清甜的香味從畫中飄散出來。
花廳里的諸位仔細的賞完了畫,紛紛贊嘆軍長太太的畫作真是神來之筆。軍長太太謙虛的笑了一笑,說道:“諸位謬贊了,不過是隨意涂鴉罷了?!?p> 軍長太太作完了畫又重新入了席,這時鼓聲又再次的響起,紅綢花又一次飛快的傳遞起來。紅綢花在鼓聲之中一連傳遞了兩圈才終于停了下來,恰巧落到了碧君的手中。鼓聲停止的那一瞬,碧君有點意外更有點緊張,她捧著鮮艷的紅綢花微微愣了一下。晚秋笑著用手輕輕推了她一下,碧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身從丫鬟端過來的盤子中摸出了一張字條,打開一看只見上邊寫著“秋月”二字。
碧君拿著字條朝身旁的晚秋看了一眼,然后微微有些羞澀的對眾人說道:“我抽到的是'冷月孤魂'二字,那就為在座的諸位唱一段《貴妃醉酒》吧?!?p> 眾人方要說好,只聽鶴鳴站起來搶先說道:“《貴妃醉酒》雖好,可世人聽戲一提冷月必點醉酒這一出,不知朱小姐可還會其他與秋月有關的唱段?”
碧君略一沉吟,微微一笑后對鶴鳴說道:“當日我在家時曾跟著我父親還學過一段月中嫦娥的唱段,比楊玉環(huán)的醉酒更雅致清淡些,只是這段唱想來各位都不怎么熟悉,因此方才并未報出來?!?p> 聽碧君如此一說,鶴鳴和在座的賓客都立刻來了精神,大家都紛紛鼓勵碧君就唱這一段。
碧君走到宴席中間,在沒有胡琴伴奏的情況下,開口唱了起來。
“群山翠,綠波平。依依綠柳兩相送,誰知離別最傷情?君淚盈,妾淚盈。自此煙云兩隔音信無,空對廣寒清輝桂枝冷。。。。。。“
碧君哀婉的唱腔再配上那四周隨處可見的紫藤花,讓人不由自主的就被帶進了嫦娥的萬千愁緒之中,整個花廳也憑添了一絲淡淡的憂傷與清冷的氣息。
碧君演唱完畢,眾人還沉浸在廣寒宮的清幽哀婉之中,待到碧君鞠躬行禮之后,大家才熱烈的鼓起掌來。
這時,一直坐在席間仔細聆聽碧君演唱的《北平時報》的主編林德宣激動的站起身子,一邊用手帕擦著眼角的淚水一邊驚喜的說道:“碧君小姐竟然學過《清秋月》?”
大家都有些吃驚的看著林主編,搞不明白為何這位平日里最是穩(wěn)重的林主編會在聽了碧君的演唱之后如此激動,甚至溢出淚花。
碧君見林主編能夠聽出這是《清秋月》的唱段,心里也頗為驚訝,她對林主編說道:“林主編聽過《清秋月》這出戲嗎?”
林主編見碧君和在座的人都有些驚訝和不解的看著自己,他緩緩的向在座的眾人解釋道:“讓諸位見笑了,大家有所不知,方才碧君小姐唱的這出《清秋月》正是我父親當日在漢口親自編寫的本子,又請來樂師幾經(jīng)打磨配上了譜子,由當時在漢口月昇劇院唱戲的閆飛云、筱丹鳳聯(lián)袂主演,一經(jīng)上演那可是轟動了整個漢口不說,臨近的武昌、漢陽等地的戲迷也都紛紛慕名前來觀看,一連演了數(shù)月,場場爆滿。當年我不過十二三歲,跟著父親在戲院里看了不下一百次,這出《清秋月》不光詞好、曲子好,那兩位年輕的角兒唱的更好,從扮相到身段再到唱腔,那真叫一個絕?!?p> 洪老夫人聽林主編如此夸贊這出《清秋月》,心里對這出由林主編父親編創(chuàng)的戲更加的好奇起來,她關切的問道:“既然如此盛況空前,為何不進京演上一演,豈不流傳的更廣一些,這兩位角兒后來又去了哪里,為何從未聽說過?!?p> 林主編帶著幾分遺憾向洪老夫人和在座的眾人緩緩講述起塵封在心中多年的那段有關漢口有關《清秋月》的往事來。
林主編的父親林博衍老先生是清末漢口有名的實業(yè)家,本就殷實的家境在他的經(jīng)營之下更加的興旺起來。他除了經(jīng)商有道之外對戲曲也頗有研究,特別是對京戲,幾乎到了癡迷的境地。他不光愛看戲,還喜歡自己寫戲排戲,當年漢口的很多戲班子都排演過林老先生寫的戲。而在這些戲中,林老先生當年最鐘愛的是自己寫的這出《清秋月》。這出戲其實在林老先生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寫好,只是一直未能找到他心怡的后羿與嫦娥,直到那年他在漢口月昇戲院看了北平來的閆飛云和筱丹鳳的戲后,認定這兩人便是他一直苦苦尋找了多年的后羿與嫦娥,于是林老先生專門請來漢口最有名的樂師操琴,又親自為兩位新秀把場排戲,最終一出凝聚了林老先生多年心血的《清秋月》終于在漢口一炮唱紅,連演數(shù)月場場爆滿,甚至到了一票難求的地步。后來這出戲還到周邊的武昌、漢陽一帶巡演,每到一處也是好評如潮,盛況空前。
就在林老先生準備帶著這出戲去上海演出的時候,扮演嫦娥的筱丹鳳卻在那年中秋節(jié)不辭而別,消失的無影無蹤。戲班子里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去向,就連與他同臺扮演后羿的閆飛云也對筱丹鳳的離開深感莫名。愛才心切的林博衍老先生在筱丹鳳走后還曾四處查訪問過他的下落,終究是一無所獲,只好作罷。
沒了嫦娥的《清秋月》不得不停演了下來,去上海等地巡演的計劃也只好擱淺。也曾有人勸林老先生換一個嫦娥將這出戲繼續(xù)演下去,可是林老先生是個做事極其嚴謹之人,他用數(shù)十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尋到了自己心中的嫦娥,一旦珠玉在前,其他人自然就很難入得了他的眼了。
自筱丹鳳走后,林老先生將《清秋月》束之高閣不再排演,而演后羿的閆飛云也在第二年秋隨著戲班子離開了漢口,曾經(jīng)因《清秋月》而名噪一時的月昇戲院也漸漸歸于了平寂。
當年十二三歲的林德宣作為林老先生最喜愛最寄予厚望的老來子,跟隨著父親見證了《清秋月》排演的全過程,當身穿淡紫色羅裙,梳著美人髻,揮舞彩練在仙樂聲中翩翩起舞的筱丹鳳與手持彎弓,英武神勇的閆飛云一齊進入他眼簾的時候,他被深深的震撼了,這是他在戲臺子上見過的最飄逸最默契的美嫦娥與勇后羿,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仍然清楚的記得此二人當年的一顰一笑,一腔一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