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鳴與碧君一路走一路聊,談的十分投機,兩人雖然只見過兩面,真正相處也只有這一個下午的時間,但是兩個年輕人卻對彼此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沒有絲毫的隔閡與陌生,相處起來也十分的輕松和愉悅。
到了戲院門口,碧君笑著對鶴鳴說:“我到了,謝謝你,李。。。。。?!?p> 碧君剛要說李少爺,但是只說了一個李字,猛的記起之前鶴鳴對自己說過的話,忙笑了一笑后,復(fù)又說道:“謝謝你,李仙鶴?!?p> 鶴鳴聽著碧君叫自己的綽號,也開心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對碧君說道:“快去扮戲吧,我可等著看你的李鳳姐呢?!?p> 碧君略帶羞澀的點了一點頭,然后轉(zhuǎn)身走進了茂春戲院的后門。鶴鳴望著碧君的背影,心中竟有一絲依依不舍的感覺,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詫異。
夕陽西下,熱鬧了一天的洪府變得靜寂了下來,洪老夫人也有些疲乏的歪在睡榻之上,一個人靜靜的望著窗外的那一叢盛開的紫藤花。
在今日的壽宴結(jié)束之后,洪老夫人送走了諸位賓客,單單留下了蔭山,二人在那午后的紫藤花下,聞著淡淡的花香,一邊品著茶一邊說了好一陣子的話。
后來還是佩姨的再三遞眼色,洪老夫人才起身笑著對蔭山說道:“說了一下午的話,大家也都乏了,我也不留你用晚飯了,往后有空,常到這里來看看我?!闭f完,洪老夫人看著蔭山微微一笑,然后不等蔭山與自己作別,便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蔭山一個人愣愣的站在那里五味雜陳的望著她的背影。
自打那年離開京城,洪老夫人蘇紫芬投奔到了杭州的娘家,可是兄長因為被革了職,家里只靠著祖產(chǎn)過日子,雖說溫飽不愁,但是畢竟不似往日那般的寬裕。紫芬是個要強的女人,她時常想起心眉在時常對自己講的話,女子不是男子身上的衣服,更不是他們身上的附庸,女子要自強,要活出自己的價值來。
當(dāng)年三十歲上下的紫芬在考察了周邊絲織市場后,向母親和哥哥姐姐借了一筆錢,在杭州開了一家綢綾染坊。因為她的染坊采用的工藝有別于以往老式的經(jīng)絲染坊,染出來的絲綢不光只有青、紅、黑、白色坊色,還增添了許多其他的花色,再加之綢綾染坊的絲綢更加的光滑亮麗柔順,因此一經(jīng)推出就很快風(fēng)靡了整個杭州城不說,甚至遠(yuǎn)銷上海蘇州南京等地。紫芬后來不光經(jīng)營著杭州城規(guī)模最大的染坊,還自己開設(shè)了綢莊,與洋人做起了絲綢外銷的生意。紫芬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成為了杭州城內(nèi)赫赫有名的女商人,整個家族也因為紫芬的經(jīng)營重新興旺起來。
雖說手里有了錢,但是紫芬卻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人也依舊寬容隨和,平日里對待工人十分體恤不說,還最是惜貧憐弱,常常接濟救助那些生活無著的可憐人,因此上紫芬在杭州城的聲望非常的高。不僅如此,她對一雙兒女的教育也十分的嚴(yán)格,將姐弟二人全都送到了新式的學(xué)堂讀書,還請了專門的外文老師給兩個孩子補習(xí)外文。后來,十七歲的霞姐兒在國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杭州城內(nèi)的一所小學(xué)任教,磐哥在軍政學(xué)堂畢業(yè)后,又前往日本學(xué)習(xí),歸國后一直追隨蔣委員長左右,在北伐之中屢立戰(zhàn)功,從團長到師長,直到后來被任命為北平戍衛(wèi)軍軍長,統(tǒng)領(lǐng)北平乃至熱河察哈爾一帶的軍務(wù)。在紫芬的言傳身教之下,兩個孩子都獨立自強,遇事有決斷,都成為了對國家有用的人。
花開花落,寒來暑往,紫芬的一雙兒女也都到了成婚的年紀(jì),因為自己在婚姻上吃過虧,所以對于兒女的婚姻大事,紫芬很是開明,她希望自己的兒女都能夠找到與他們自己心心相印的意中人。一場無愛的婚姻究竟有多么的凄苦,紫芬心里最是明白,她不希望自己所承受過的痛苦在孩子們身上再次的上演。
霞姐兒在學(xué)校任教的時候,與自己的一位男同事暗生情愫,當(dāng)她向母親和盤托出的時候,原以為母親會嫌棄那人出身貧寒,誰料想紫芬只是鄭重的問了女兒,是否想好了想明白了真的是喜愛他,他也真的喜愛你??吹脚畠簼M臉?gòu)尚叩狞c了點頭,紫芬也高興的笑了起來。事后,紫芬在女兒的陪伴下和那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見了一面。在吃飯的時候,紫芬瞧這孩子談吐儒雅,舉止有度,雖然出身寒門但是卻力爭上游,抱負(fù)遠(yuǎn)大,不禁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很是滿意。霞姐兒的婚事雖然也遭到了舅父等人的強烈反對,但是在母親的支持與肯定之下還是順順利利的成就了。婚后一年,霞姐兒生下了兒子鶴鳴,而她的丈夫也在不久之后棄筆從戎,后來在北伐的時候在上海陣亡,剩下了霞姐兒一個人拉扯著獨子李鶴鳴。在隨后的幾年里,霞姐兒拒絕了諸多的追求者,一邊撫育著幼子,一邊致力于興辦村學(xué),讓更多寒門子弟得以入學(xué)識字。對于女兒的興辦義學(xué),紫芬非常的支持,不僅從財力上支持,還時常親自前往村小捐資捐物,母女二人在杭州鄉(xiāng)間漸漸有了活菩薩的美譽。
后來,霞姐兒染上了肺癆,病情時好時壞,一直拖了兩年多最終還是歿了,這讓人至暮年的紫芬無比的傷心。自那以后,紫芬就將外孫鶴鳴帶在身邊撫育著,直到他念了大學(xué)又到美國去學(xué)開飛機。
紫芬的兒子磐哥兒在日本留學(xué)的時候,偶遇了同為杭州同鄉(xiāng)的女留學(xué)生何靜怡,兩個年輕人一見鐘情,互相愛慕,最后在征得母親同意后,在日本舉辦了婚禮,后來又生育了二子一女三個孩子。對于這一個才貌雙全的兒媳婦,紫芬自是十分的滿意,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婆媳二人相處多年,十分的親密。
前年,磐哥兒到北平就任后,花重金將自己家的舊宅從一商人手里買了回來,整修一新之后,去信邀請母親回北平住上一陣子。
紫芬離開北平三十多年,本不愿再回到這里,但是在她心里最隱蔽的地方卻也一直記掛著舊日的那片紫藤,和紫藤花下的那個少年人。加之自從女兒離世后,膝下又只有這一個獨生子,如今他又身在北平,做母親的也自然更加記掛他的冷暖安危。而杭州的生意也因為前幾年在絲綢外貿(mào)商會的倡議下,本地經(jīng)營生繭、繅絲、紡織、印染、銷售、外貿(mào)等不同行業(yè)的大小商家都被本省最大的三和紡織廠吞并,紫芬自知這也是大勢所趨,于是便率先在收購協(xié)議上簽了字,自此成為了三和的股東,只持股分紅,不再具體參與經(jīng)營。
權(quán)衡再三,紫芬最終決定北上故都北平,再到自己從前的宅子里住一住,再去尋一尋當(dāng)年的那個少年人。
而蔭山這邊,自打紫芬當(dāng)年走后,他就一門心思的練功唱戲,對于父母家人頻頻提起的婚姻大事,除了推就是拖,總之就是不吐口。催的緊了,蔭山索性跑到外邊跑碼頭去了,一走就是一兩年,急的家里邊直跳腳,可是人家卻依舊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仿佛與自己無關(guān)一般。
直到三十歲的時候,母親病危,在病榻之上死死抓著蔭山的手讓他無論如何要在今年娶回個媳婦來,否則自己死不瞑目。蔭山為了了卻母親的心愿,加之自己年歲確實也大了,他這才娶了好友的妹妹為妻,總算是讓母親在臨終之時合上了眼睛。
蔭山成婚之后,妻子一連懷了好幾胎,都沒能保住,直到將近四十的時候才生下了晚秋這一個獨生女兒,雖然是個女兒,但是總算膝下也有人承歡了。這也是為什么蔭山的女兒反倒比洪老夫人外孫都要年幼兩歲的緣由。
如今,人至暮年的二人,在這北平城里再次的相遇,除了唏噓感嘆時光的飛逝之外,也只能相對一笑,心中縱然有難了的心愿和剪不斷的情緣,但是畢竟韶華已逝,流水無情,一切終歸是過去了。
那一晚,洪老夫人對著窗前的一輪明月凝望了許久,而在北平城另一端的蔭山也對著那一輪圓月輾轉(zhuǎn)難眠,在她和他的生命之中,彼此都是如同這明月一樣溫潤美好又光亮的存在。
一場紫藤花下的壽宴,攪動了多少有情人的心緒,無論是人至暮年的洪老夫人與王蔭山,還是正苦苦掙扎于愛河之中的碧君與子聲,都在這個紫藤飄香的季節(jié)里暗自在心海之間徘徊糾纏。
洪府壽宴后的第二天晚上,心中放不下碧君的子聲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茂春戲院的對面,一直等待著碧君散戲出來。為了碧君,向來唱大軸戲的子聲將自己的戲調(diào)到了最前邊,戲一唱完,匆匆洗了臉卸了妝,他便坐車趕到了天橋這邊。
等了好久,碧君總算是從劇院的后門里走了出來,子聲在暗處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和一同出來的幾個同伴一起順著西邊的街道向前走去。子聲知道,倘若自己此時將碧君叫住,說送她回家,肯定會如同前幾次一樣被她拒絕,甚至連個好臉都換不來。子聲打算暗中跟著碧君,搞清楚她究竟住在哪里,然后尋個時間去家里找她,與她好好的聊聊,將一直困擾他多時的疑問弄個清楚,如果碧君如君果真是自由的,那他愿意沖破重重阻力,退掉王家的婚事,與碧君攜手百年。倘若,碧君確實與佑君成就了百年好事,琴瑟又和諧,那他也只好祝福他們了,自此還拿碧君當(dāng)自己妹妹一樣的看待。
主意打定,子聲一路悄悄的跟在碧君的身后,拐過了兩個街角,碧君與幾個同伴道了別,朝另一條街上拐去。子聲正欲跟的再近些時,忽然見碧君轉(zhuǎn)過頭來朝這邊張望,子聲連忙閃到一處宅門的臺階上躲了起來。碧君朝這邊望了一望后,站在了路燈下,不再朝前走,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子聲本來就覺得,這大晚上散了戲,碧君膽子好大,一個人敢走回去,就不怕半道上有劫道的,這會子見她站在那里似是在等人,心里格外的好奇起來,碧君究竟在等哪個?莫非是她所謂的丈夫佑君?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應(yīng)該不會,這么長時間了,并未見也未聽說佑君在茂春戲院里拉胡琴,那會是誰呢?子聲對碧君此刻在等的這個人格外的關(guān)注起來。
碧君在那盞路燈下等了沒有多久,只見遠(yuǎn)處跑過來一個人來。子聲在暗處仔細(xì)一看,心里立刻陰沉了下來,他看見從遠(yuǎn)處跑到碧君面前的竟然是白晴方。
自打上次,在義務(wù)戲散場后,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白晴方坐著車子將碧君從景和樓接走后,子聲就一直對這個白晴方心存芥蒂,心里面對這二人的關(guān)系也存著一份疑慮。后來,子聲心想可能自己是多疑了,以碧君的性格不似那些狐媚的女子,隨意的與男人們勾搭在一起,許是他們同在茂春唱戲,關(guān)系處的好,出于愛護晴方去接碧君也未可知,子聲自我開解了一番后,總算是漸漸淡忘了這一茬子事情。可是,今天晚上,眼見著碧君在散戲后有些神神秘秘的站在那里等人,最終竟然等來的又是白晴方,任子聲再會自我寬慰,這次也不得不心生怨憤,對此二人的關(guān)系深深的懷疑起來。子聲心中有些糾結(jié)和傷感的想到:難道這就是碧君連番拒絕我的原因嗎?
子聲決定今晚一定要探查出個究竟,看這兩人要一起走到哪里?
碧君如往日一樣,散戲后在這處僻靜的街角等著后邊出來的晴方,與他一起回家。平日里,鎖頭會陪這碧君先出來,晴方等一會子后再跟在后邊來這里與他們會合,然后神不知鬼不覺的一起回到住處??墒?,今晚鎖頭因為第二日學(xué)校要交手工,便在家里用彩紙糊風(fēng)箏,并未跟到戲班子來伺候,所以讓子聲誤以為碧君一人在等白晴方。
碧君與晴方在前邊有說有笑的走著,子聲面色沉重的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邊,前邊的兩個人聊的正在興頭上,壓根就沒留意到后邊跟著的子聲。一路上,望著兩個人親密的背影,聽著他們隱隱約約傳來的說笑聲,子聲的心里如同打翻了醋瓶子一般,充滿了濃濃的酸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