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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第八十八章 再燎沉香(九)

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倚瀾問月 3916 2019-07-11 18:15:00

  除夕之夜,院子外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而丹鳳家的院子里卻是一片冷冷清清。杜氏早在前一天便帶著兒子回到了娘家過節(jié)去了,臨走的時(shí)候還美名其曰:自己這是去那邊沾沾喜氣,來年好讓這個家再興旺起來。

  杜氏母子一走,這個家里就又只剩下丹鳳與碧君父女二人了。丹鳳已經(jīng)一連三日沒有吃進(jìn)去過任何東西,整個臉上已經(jīng)瘦的塌陷了下去,昏黃的燈光下宛若一具裹著一層焦黃色枯皮的骷髏。碧君熬了碗稀粥端到父親的病榻前,想喂父親吃上幾口,可是任憑她怎么叫父親,丹鳳就是一直不見醒來,氣息也越來越弱了。

  夜越來越深沉,碧君一個人守在父親身邊,心里著實(shí)有些害怕。她坐在那里望著昏睡中的父親,心里一陣陣的難過,難過之余又對杜氏母子的絕情而感到憤慨。正想著,只見昏睡之中的父親略微動了動胳膊,碧君連忙湊到父親耳邊,叫了一聲爹。令人欣喜的是,丹鳳竟然睜開了眼睛,側(cè)過臉朝碧君笑了一笑,對碧君說道:“丫頭,我這一覺睡的好長啊,都點(diǎn)上燈了?!?p>  碧君一聽父親如此說,驚喜的說道:“爹,你又能看見了?”

  丹鳳面容平靜的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輕聲說道:“今晚是除夕了吧,你聽外邊的鞭炮聲多熱鬧啊?!?p>  碧君激動的掉出了眼淚,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對父親說:“爹,今晚是除夕,等會咱也放上一掛鞭炮驅(qū)驅(qū)晦氣?!?p>  丹鳳抬起手摸了摸女兒稚嫩的小臉,疼愛的說道:“傻孩子,放那勞什子做什么,咱父女倆就這么安安靜靜的說說話不好嗎?”

  碧君緊緊將父親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著說:“好,咱不放鞭炮,爹,你想說什么就說吧,我都聽著呢?!?p>  碧君說完,將一直溫在書房爐子上的稀粥用毛巾墊著端了過來,舀了一勺后,輕輕吹了一吹,送到了父親的嘴邊。丹鳳看著那白米稀粥,倒真覺得有些餓了,他大口吞了下去,說來也奇,這次竟然沒有半點(diǎn)哽噎,順順利利的就吃到了肚子里。

  碧君一邊驚喜的又舀了一勺喂到父親口中,一邊激動的說道:“爹,您的病怕是要好了,您瞧著吧,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您身上的病肯定都就丟在舊年里了,您好生養(yǎng)上一陣子,等開春暖和了就能又登臺唱戲了?!?p>  聽著女兒為自己寬心的話,丹鳳笑了一笑。他又吃了半碗稀粥,然后輕輕的擺了擺手,說自己已經(jīng)飽了。

  碧君將碗放到一邊,又用毛巾給父親擦了擦嘴,然后坐在床邊聽父親跟自己說話。

  丹鳳吃了些稀粥,渾身又有了些氣力,臉色也比方才好看了許多,他指了指自己腳下的那個有些破舊的藤條箱子,然后對碧君說道:“小福子,把那藤條箱子搬到爹跟前來,我有東西要看。”

  碧君走過去,從床腳的柜子上將那只藤條箱子取下來,放到方才自己坐的椅子上邊,好奇的看著父親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將那箱子上的鎖打開。

  丹鳳掀開箱子,只見里邊整齊的疊著一件淡紫色的戲服,碧君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正是中秋那晚父親穿在身上的那件嫦娥的衣衫。

  丹鳳將這件做工考究的戲服拿出來后,用手仔細(xì)的撫摸了一會子,然后對碧君說道:“好孩子,這件戲裝跟了我二十來年了,別看這衣裳有些年頭了,可是這可是件好東西,當(dāng)年我的忘年之交林老先生專門花重金請了蘇州最好的繡娘用內(nèi)宮的繡法用金絲銀線一針一線的繡出來的,這料子也是最上等的料子,如今市面都再難尋到了。自打從漢口的戲臺子上穿過些日子,之后就一直平平整整的放在這箱子里,如今我把它送給你,等你日后長大了,有機(jī)會演嫦娥的時(shí)候,你就按你的身量改改穿上它,全當(dāng)?shù)谀闵磉吔o你把場了?!?p>  碧君從父親手中接過這件嫦娥的衣裳,對著燈光仔細(xì)的一端詳,只見上邊的金絲銀線依舊閃閃發(fā)光不說,上邊繡的朵朵海棠也似真的一樣,分外奪目。最最難得的是那淡紫色的料子飄逸之中帶著華貴,用手去摸又十分的清涼順滑,不似他們平日里穿的戲服,總是澀澀的。

  碧君將那件對于她來說還顯得有些寬大的戲服比在身上,笑著問父親:“爹,你看我像嫦娥嗎?”

  望著一臉歡喜和純真的女兒,丹鳳笑著說:“孩子,你不應(yīng)該問我你像不像嫦娥,爹既然將整出戲連同這衣裳都傳給了你,那你就是嫦娥,就是這天底下最美的嫦娥,記住了嗎?”

  碧君聽了父親的話,感激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又欽佩的說道:“爹,您才是天底下最美的嫦娥?!?p>  丹鳳凄然一笑,不無傷感的說道:“爹這個嫦娥就要回月亮里去了,往后這位美嫦娥就是你了,孩子,你可不要讓爹失望啊?!?p>  望著父親凄婉的笑容,碧君撲到父親的床邊,難過的說道:“爹,您會好起來的,我還要您看著我登臺演《清秋月》呢,我答應(yīng)您一定好好唱戲,您也一定要答應(yīng)我,硬硬朗朗的看著我演嫦娥?!?p>  聽著女兒有些稚氣的話語,丹鳳用手輕輕摸了摸碧君的頭發(fā),然后笑著說:“好,爹也答應(yīng),不論什么時(shí)候,都硬硬朗朗的站在戲園子里,看著我的小福子唱戲?!?p>  父女二人復(fù)又笑了起來,在那個冷冷清清的除夕之夜,丹鳳的病榻前,父女之間的這股濃濃的溫情也似乎給整個家里帶來了一絲光亮和溫暖。

  丹鳳送完了戲裝,又從箱子底下摸出來一個錦盒,打開盒子以后,從里邊取出來了一個比銀元略大些,用紅絲繩穿起來的銀掛墜來。丹鳳將那圓圓的掛墜拿在手中,深情的端詳了起來。這個顏色有些暗淡的銀掛墜正面雕刻著一幅畫,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輪圓月掛在當(dāng)空。掛墜的背面則雕著“清秋月鳳飛云”六個字。

  丹鳳動情的撫摸著那六個字,心里一股暖流在靜靜的流淌,讓他干涸的生命瞬間又有了一絲生氣。這只銀掛墜還是當(dāng)年在漢口的時(shí)候,飛云師兄在城內(nèi)最巧的銀匠那里打的,他們一人一個,當(dāng)日二人每日都戴在胸前,后來分開了,丹鳳為了不睹物思人,便將它連同這件戲裝一起都放進(jìn)了箱子中,從不輕易的取出來瞧看,怕的是那份被塵封和壓抑起來的情感會控制不住的傾瀉開來。

  丹鳳看了一會子,讓碧君幫自己將這掛墜戴在脖子上,然后他又輕輕的將它放進(jìn)了自己的內(nèi)衣里,貼著胸口放好。

  丹鳳又讓碧君打來了一盆溫水,在女兒的攙扶下,倚在床邊刮了胡子,洗了洗臉,擦了面霜,然后又讓碧君取來圓鏡,對著將亂蓬蓬的頭發(fā)蘸著水梳得妥妥帖帖。梳洗停當(dāng),丹鳳讓碧君從柜子里取出來了一件做來甚少穿的絳紫色暗紋的棉袍,示意女兒幫自己穿上。平日,丹鳳雖說是唱旦角的,但是穿衣打扮卻最是樸素深沉,他總嫌這件袍子的顏色有些顯眼,不肯輕易穿出去見人。如今,望著鏡子中毫無血色的自己,丹鳳讓碧君取出這件顏色喜氣的長袍給自己穿上,全當(dāng)給自己臉上添添喜色和生氣吧。

  碧君用力將瘦弱不堪的父親從床上扶下來站到地上,又侍候著父親將這件嶄新的棉袍穿好,她不知道父親此刻為什么如此有心勁,非要穿戴的如此整齊,她有些不解的問道:“爹,天都這么晚了,您穿這么齊整可是想出門?。”

  丹鳳笑了一笑,并沒有正面回答女兒,他又坐到床邊,對女兒說道:“丫頭,去給爹尋一雙你做的棉鞋來穿上,好不好?”

  碧君有些慚愧的對父親一笑,說:“爹,我的針線您是知道的,做的鞋子針腳總是不太齊整,我給您把娘做的鞋子尋一雙來吧。”

  丹鳳微微皺了一皺眉頭說道:“爹此刻只想穿閨女做的,旁的人做的我一概都不要?!?p>  碧君見父親如此堅(jiān)持,便笑著跑出去從自己房里拿來了一雙自己親手做的,當(dāng)日被杜氏奚落嘲諷了一番的新鞋子,給丹鳳套在了腳上。丹鳳穿著這雙做工并不那么精致的鞋子,歡喜的對女兒說道:“還是閨女貼心,這鞋子穿在爹的腳上,再黑的夜路爹的心里都是亮堂堂的?!?p>  丹鳳在女兒的攙扶下,慢慢走到窗戶前,用干枯的手吃力的將窗戶打開,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看著看著,他的眼睛又漸漸失去了光亮,眼前復(fù)又漆黑一片。丹鳳使勁眨了眨眼睛,仍舊什么也看不見,他明白,自己這次真的要走了。他面容平靜的對碧君說:“丫頭,把窗戶關(guān)上吧,爹這輩子太累了,這下可要好好睡上一覺了?!?p>  碧君沒有聽出父親話里的深意,只當(dāng)是父親想歇息,便連忙騰出一只手將窗戶輕輕關(guān)上,然后攙扶著父親走到床邊,安頓著他躺了下來。碧君并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有什么異樣,在她看來,此刻穿戴一新的父親比前陣子精神了許多,她甚至期待著明天一大早,當(dāng)新年第一天的陽光照進(jìn)屋子的時(shí)候,父親就能如同往日一樣又可以練功喊嗓了。

  碧君正想著,忽然聽見丹鳳喘著粗氣再喚自己,碧君忙問父親可是哪里又不受用?

  丹鳳摸索著一把抓住碧君的手,就像深陷在沼澤里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死死的抓在手心里不放。他一邊抓著女兒的手一邊吃力的囑咐道:“丫頭,我若是死了,一定要,一定要埋在飛云峰上,切記,切記!”

  丹鳳重重的說完那最后兩個字之后,猛的將抓著女兒的手松開,一雙失去了光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窗戶的方向不再說話,氣息也漸漸的弱了下來,直到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響。

  筱丹鳳走了,走在了新年的曙光即將來臨的時(shí)刻,任憑女兒如何聲嘶力竭的哭喊,他再也聽不見了。正如他自己所說,這輩子太累了,這下可要好好睡上一覺了,也正如他自己所愿,化作嫦娥飛回月宮去了。

  筱丹鳳的喪事辦的倉促草率,杜氏和她的娘家人都嫌大過年的太晦氣,便草草的將丹鳳葬埋了了事。本來,杜氏已經(jīng)托人看好了一處墳地,但是碧君在這件事情上異常的堅(jiān)持,她跪在眾人面前求杜氏遵從父親的遺愿,將父親的尸骨埋在飛云峰上。起初,杜氏堅(jiān)決不肯,她說你那死鬼老子埋在飛云峰上,往后去祭掃多麻煩。碧君見母親不肯,連忙死命的在青磚地上向母親磕頭,求她遂了父親的遺愿。杜氏見這個向來低眉順眼的死丫頭這回就像得了失心瘋一樣的和自己對著干,異常的惱怒起來,她準(zhǔn)備抬手去扇碧君的時(shí)候,突然靈堂里立著的筱丹鳳的靈牌啪的一聲摔在了桌子上。

  眾人都心里一驚,杜氏高高抬起的手也軟了下來,她看了看那靈牌,又看了看眾人驚懼的神色,心下也有幾分恐懼。她頭皮有些發(fā)麻的快步朝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冷冰冰的甩下一句也不知是說給碧君還是死鬼筱丹鳳的話:“隨便你了,只是往后孤零零的躺在那山頂山,不要怪怨好人便是?!?p>  丹鳳終于遂了心愿,被葬在了他苦苦守了半生的飛云峰上,在那煙云縹緲的孤峰之上,他總算可以清清靜靜的安眠了,只是自此飛云峰上,鳴鳳閣中再也沒有人輕聲吟唱那哀婉纏綿的《清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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