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白的霧氣遮天蔽日，那似塵土般飛揚的顆顆白珠，在流動的風(fēng)勢下，自下而上，向著無窮盡的天空奔涌。
一雙淡亮的玫瑰色成了這方世界唯一的色彩，那眼眸里倒映著的天地，那些潔白的沙礫變成了火，盡情燃燒在曠野里，燃盡這個世界的每一寸土壤。
某一個瞬間，冷琉璃覺得自己好冷，孤零零的站在天地間，圍繞她的只剩下那自顧自旋轉(zhuǎn)著的白珠。
…
尋了塊大石頭坐下的王正清，始終沒有離開一心身邊七步的范圍。
天空上的劫云愈發(fā)厚實，風(fēng)雷聲厲，隱約可見有電弧交擊下，怒龍在嘶鳴。
“上天劫？”王正清眉頭已經(jīng)皺起。
需知過了封正時期，往后若是凡間有物欲要超脫天地束縛，需得經(jīng)過三災(zāi)四厄，能堅持著到渡天劫這一關(guān)的都實屬罕見。
而天劫亦是分個三六九等，其中上天五雷，最為兇悍。有雷斧刀兵，天柱跪伏，風(fēng)神沐衣，殘像引渡，九宵真雷。單說任意一種，便是大羅金仙來了，怕也得吃不得好。
渡這種天劫無意于自尋死路。
王正清出聲道“道友，且不可魯莽行事。有道是生死易勘破，輪回需醒轉(zhuǎn)。道友眼下不必急于一時之功，在下愿以神皇之名為道友封正，等來日再行渡劫也不遲啊?！?p> 道教封正素來是有說法的，比如精怪修行天地間需要有個說的過去的身份憑證，而渡劫尤為如此。
比方說，你是神皇派的靈尊，那么神皇派又是雷君的部下，等于說你渡天劫的時候，算是自家人了，這雷刑自然也就放放水讓你過去。但若是沒有這層關(guān)系在，那天雷面前可不管你是誰誰誰，一道猛的劈下，運氣好半死不活渡劫成功，運氣不好，灰飛煙滅連輪回都去不了，你說冤不冤。
深潭之下，水幕中的蛟龍雙目時而緊閉，時而怒睜，渾身上下的氣息不斷來回往復(fù)的波動。
王正清知曉，這是入魔的前兆，盡管如此但他還是沒打算輕易出手。早先他便知曉，一盂身邊養(yǎng)有一條方寸蛟龍，時至今日或許得了什么造化將將要化龍破鏡。
但好巧不巧攤上今天，那蛟龍恐怕是將一盂神魂拉進自身，如今一體兩魂，這天劫必不同尋常。
天空中怒云滾滾，雷霆舞動，轟隆隆的巨響聲里，似隱約看見有數(shù)多長蛇般的巨物在云里游蕩。
抬眼看著這一幕的王正清，心下也是有了定論，看來，來的是殘像引渡。
“如此，倒也還好?！蓖跽迦缡菄@了一聲，隨即，見他往旁邊地面圈了一圈，而后幾張黃符刷刷插在地上。
這小五行陣主要是防止有人趁亂擄走一心的身體，而另一張遁符作為觸發(fā)，能第一時間讓王正清趕回來。
決策也就是短短一瞬間的事，還未待他趕去那潭前，周遭突的起了一層漣漪。
變故橫生間，一聲炸雷驚響。
轟隆隆，天地淪為玄白二色。
一手持劍立于胸前的王正清抬眼朝身下那漆黑的深淵，口中念誦一聲“起！”
霎那間，雷霆雨落，如那萬軍齊射，紛沓而來。
早在正午時分，明長老已拖人找過他一次，提醒到幕后可能不止一位參與進來。
今時不同往日，神皇派明面上的勢力不斷擴張，可隨著妖星降世，邊陲戰(zhàn)亂，不少門中力量被迫四散開來。而這次，他在得知有人意圖入侵神皇派時很是不解。
門中值得被惦記的東西就那么幾件，有這個實力的掰著手指頭也能數(shù)的過來，而就算能成功，為此付出的代價也絕對不值這個數(shù)。
那他們到底是為的什么？
就在一道道狹長的光將無盡黑暗全部驅(qū)散的時候，不知何時一柄全身清幽，劍端發(fā)黃，似乎頗有些年頭的古劍突的出現(xiàn)在了王正清的面前。
古劍來的迅猛，卻又悄無聲息，仿佛一個幽影。
反應(yīng)慢了半拍的王正清胸前劍一個格擋，朝著那劍來的位置遞了過去。
古劍悄無聲息的落在王正清的面前，又好似一顆永不停留的飛星。
那一瞬間，王正清渾身上下毛發(fā)都豎立了起來。
他的眼睛里倒映著那劍穿過一切，直奔向自己。
太快了，無可阻擋的快！
王正清全身僵硬在了原地，那一劍不過是虛影。卻在出手的一瞬間便擊潰了這位在劍道上有著卓越天賦的奇才。
轟隆隆的雷霆聲不斷，身下，無邊長的深坑里，光芒漸漸遠去，前往不知深的遠方。
就在昏暗慢慢重新落回這個世界，在黑與白分割開的地平線盡頭，一個人立在那里。
這一幕，似曾相識。
就在今天早上，從大珠峰下來的王正清在大道上便遇見了那名渾身雪白的女子。
而此刻，這方世界亦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記得你叫王正清是吧？當(dāng)然，你沒見過我。”開口的是一個男人。
黑白世界里的光很奇妙，并沒有因為整個天空都是慘白的而顯現(xiàn)出周遭也是白色。大地的黑，吞沒了一切，很多時候，讓人分不清究竟白的是天還是黑的是天。
遠處之外，王正清此刻渾身上下的緊迫感并沒有隨著男人似善意的交談而減緩。在對方毫無顧忌的走出之時，王正清便已經(jīng)看清楚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有著頗為俊俏面容的男性面龐。此刻，他雙目沉凝，深邃的褐色眼眸倒映著天地，也倒映著王正清那略微有些緊張的神情。
“本來今天不該是我出手的，但你處理的確實不錯?！蹦莻€男人笑了笑，語氣頗有些欣慰。只是當(dāng)他靠近王正清七步左右的時候便不再走了。
神皇派劍術(shù)中有一種極快之劍，練至極致，可迅過閃電。
站在王正清面前的男人罕見的擁有著一頭雪白的長發(fā)。此時，飄飄蕩蕩，那高高發(fā)髻晃悠著在身后，似一尾狼鬃。
王正清調(diào)整著呼吸，他眼神朝左瞟了瞟，望見站在不遠處，地平線上的冷琉璃。
此時雙目空洞無神的她，如同木偶般立在原地。
而透過神念，在這種狀態(tài)下可以看到，渾身上下白的不似人的女子胸口處，一顆渾身散發(fā)著金光的珠子，隱約與這方天地相互呼應(yīng)。
男人從身上抽出一柄色澤清幽的長劍，這正是先前出現(xiàn)在他眼前破了自己心境的古劍真身。
男人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來吧，讓我看看這一代的劍冠是否真的有資格執(zhí)掌天誅劍！”
王正清手中素白長劍忽的被他握緊。
緊抿嘴唇的他，情緒反而因此開始真正平復(fù)了下來。
面前男人，是一位傳奇。
從他來到神皇派開始，無處不聽聞關(guān)于他的傳說。
昔時少年衣杖馬，春風(fēng)無動起驚蟄。
背負著一心之名的他，以劍證道，將神皇劍術(shù)推演至了巔峰，毫無疑問的當(dāng)世劍仙。
如此人物，最終卻因為一場大事故而身死道消，其中原委除了已經(jīng)升任至神皇派掌教的王正清外也只有寥寥數(shù)人能夠知曉。
在王正清的眼中，一心師叔不僅僅是一位絕無僅有的天才，更是一位能在危難關(guān)頭毅然決然的選擇犧牲自我保全天下的英豪。而就在他得知，一心師叔死因的真相時，一切的一切都想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原來，那個被神化了的男人，從來就不是自己所設(shè)想的那樣。
等待了許久，一心也沒有等到王正清的出手。有些不耐煩的他，終于是沒忍住的譏諷道“怎么？得知我的身份之后，連出手的想法都沒有了？還是說，需要我來教你怎么用劍！”
呼！
一聲悠長的呼吸聲里，王正清變換成了雙手握劍的姿勢，他眼神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有些犀利，似乎那里面蘊藏著某種暴烈的情緒。
見王正清終于要有所動作的一心，只是嘴角略微扯了扯。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滿已經(jīng)溢于言表。
太愚蠢了。
一心心里暗自想著，在他眼中，王正清雙手握劍的姿勢已經(jīng)把要進攻的方式全部告訴了對方。
雙手劍固然在力量和爆發(fā)上要遠遠大過單手劍，可劍招劍勢的范圍都太小，遠不及單手劍的靈活。
只講究一招制敵的話，那么雙手劍無疑是最優(yōu)的選擇，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曾經(jīng)屹立于這個世界上，劍術(shù)巔峰的那個人。
“來！”一心說著，只立在那兒，動也不動似木樁子，他在等王正清動手。
王正清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就像他也想不明白，當(dāng)年這個男人為什么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放棄生他養(yǎng)他的神皇派，放棄鏟奸除惡和守護天下人的信念。
此刻，劍意蓄至頂點的他，已經(jīng)來不及再去想其他的了。
神皇劍意中，有一招名曰森白骨。意為時光匆匆，紅粉化枯。沒有人能追的上時光，而這一劍便是以人力務(wù)求追趕光陰。所以，劍未發(fā)，而意已至。
七步，乃是森白骨的極限。
七步之內(nèi)，天下莫能有事物能快過這一劍。
周遭的所有，好似定格在了王正清的面前，他望著停立在空中的一心，那個男人消瘦的面龐上，兩條交叉的傷疤從他被遮掩的小半邊臉頰上清晰的印在王正清的眼里。
他清楚的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應(yīng)該是真正的一心師叔。
早在二十年前，一心就已經(jīng)死了。
他的肉身成了混元天珠的密匣，靈魂則被鑄成天階的臺基，而逃出去的只是一心的心魔。
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人們不再談?wù)撃莻€男人，當(dāng)人們開始淡忘那些逝去的人和事。王正清從厚厚的文獻里，從老人們的口中，逐漸拼湊出這樣一個偉岸的身影。
一心，是他年少時的夢啊。
一個仗劍走天涯的少年俠客，一個天資卓絕的劍道之星，一個多次在江湖內(nèi)外聲名鵲起的證道之人，一個真正意義上推動整個神皇派自內(nèi)而外改革章程的奇人。他是王正清所景仰的一種精神。
雙手揮動著的劍意劃破層層虛妄，似第一縷光，綻放在了蒼茫茫的大地上。
天誅劍的劍身變成了流火。
就在靜止的世界里，那去勢直指一心脖頸的流光啪的一下咂在了一道堅硬的鐵上。
鐺的一聲巨響，天誅劍的劍身沒過那柄清幽長劍，直切向一心，可就是這一擋的功夫，一心身子已經(jīng)側(cè)開。
王正清目光灼灼，他腳步未停，身子筆直向前，而一心也因為向前出劍的力量朝側(cè)前方掠去。就在二人錯開身子的一瞬間，就見王正清腳步一擰，整個身子旋轉(zhuǎn)了起來，而雙手握劍變成了右手整個甩開，那朝向，顯然是奔著一心后面頸背奔去。
錯開身子還背對著王正清的一心，并沒有停步或回身。他腳未停，身子又往前沖了幾步，躲過王正清一劍未成之后的后續(xù)攻擊。
森白骨被破解了，這還是第一次發(fā)生。
一招落空的王正清并未急著追擊，而是停穩(wěn)身子，很有風(fēng)度的等對方也站好，轉(zhuǎn)身面對自己。
似乎是猜到王正清的疑惑，一心并未做任何隱瞞，而是耐心解釋道“要破解森白骨，唯一的辦法就是和對方同時出招?！?p> 只有在同一時間，判斷出對方的攻擊意圖，才有可能防住，確實，這在理論上是行得通的。
王正清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回了句“受教了！”
一心不置可否，他手中劍已經(jīng)只剩半截，顯然在第一波的對劍中，天珠憑借舉世無雙的鋒利直接將它切斷。如此神兵，確實不愧為天底下有數(shù)的名劍。
“請！”王正清說著，擺好了防守的架勢。
一心并未顯得有任何怠慢，即是對剛剛王正清那一劍的認可，同時，也是他作為一名劍客內(nèi)心里的驕傲。
只單手握著斷劍的一心，忽的閉上了眼睛。
王正清不敢有絲毫放松，但就在對方閉眼的同時，他身上好似被風(fēng)霜吹過接連起了一層細密的寒意，而就在這時，一股滂沱的劍意如龍卷般襲來。
他甚至沒辦法準確判斷對方的位置。
而伴隨著心中極大的不安升起，一抹光突兀的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便如同先前第一個照面時一模一樣，那柄劍的影子倒映在王正清的眼中，連帶著一張消瘦的臉也是。
森白骨最初并沒有如此絢爛的招式，它是由拔刀術(shù)演變而來的，獨屬于劍客們的一種出劍方式。
而這一切在由一心出現(xiàn)之后，得到了本質(zhì)上的提升。
劍的術(shù)與道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術(shù)是技法是方式，而道則是一種理念，一種可以無限延伸演變出無數(shù)可能的理念。
一心正是通過自己的天資和閱歷將一種思路融入到了出劍術(shù)里，才最終完成了這招森白骨。
無數(shù)劍客一生中在追尋的極致速度，到頭來都比不過時光。
從一心曾經(jīng)的筆記中記載著這樣一件事，他最后悔學(xué)劍的一次是沒能挽救回一條年輕的生命。
他明明有無數(shù)多的方式可以打敗那個怪物，但偏偏沒有一種辦法能在那時救下那個孩子。
這件事最終成了他不可磨滅的心病，也是歷經(jīng)沉浮，最終才悟出了這招。
時光面前，無論是誰都是徒勞的。
無可奈何便是王正清從這一劍中得到的第一印象。
嗆啷一聲。
在一心略有些異樣的眼神里，短劍幾乎是貼著天誅劍的劍身，筆直朝前滑了過去。
王正清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神采，和當(dāng)年的一心一模一樣。
在斷劍刺啦拖出一條長長的火星前，一心將手朝下一按，天誅被壓下，露出王正清空蕩蕩的胸口。
隨即，明白一心意圖的王正清也果斷出拳。
兩個人，朝著對方的胸膛互相就是一拳。
砰砰兩聲里，雙方身子皆是朝后飛了出去。
王正清面色漲紅，他本來就是才恢復(fù)的身子，還沒好利索，又遭了記狠的，一時沒忍住，一口鮮血猛地噴出。
而一心同樣沒好到哪去，他胸前明顯凹進去了一塊，想必是直接被錘爛了不少骨頭。
一直站在遠處的冷琉璃目光掃過一心的身上，也只是短暫停留了會兒，并未多做什么。
一心平復(fù)著心跳起伏，他站起身子，嘴邊不知不覺已經(jīng)有鮮血滲出，一心伸手隨手抹去，他眼眸中透露出一種難掩的興奮連帶著語氣也有些急促，道“在這里，怎么打都不夠痛快，我們出去再重新比過?！?p> 王正清深知，這地方說白了只是一個小的結(jié)界，強行將各自神念拉了進來，真要是神念受損也不過是昏迷一段時間。
“如此也好，不過，我還有一個疑惑…”王正清說著，突然他有些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這個對他而言熟悉卻又陌生的男人。不過，并不糾結(jié)的他很快便追問道“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猜到王正清會想問什么，一心道“很快，這個世界會迎來一個充滿殺戮且絕望的時代，我需要混元天珠來幫我完成成神的最后一步?！闭f著，他看向王正清，下巴輕輕揚起，似總結(jié)般反問了句“對于這個回答你滿意了嗎？”
深吸了口氣的王正清也不廢話，他將目光投向天空，而后身子筆直的朝下墜落。
只一瞬間，再次回過神來的王正清站在赤著上半身的一心師叔身邊，而他面前，同樣站著一個和一心一模一樣的高大男人。
那個男人氣息內(nèi)斂讓人看不出深淺，而他手中握著一枚通體雪白的珠子，上面?zhèn)鱽黻囮囎迫诵纳竦臒肓覛庀?，隱約間，似乎能聽到珠子里有一個女人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