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伍背靠墻壁，躲在窗戶下面，腦袋倚著炮座，面容肅穆。
屋子里烏漆麻黑，一共五個人，沒人說話，都沉默著在等待。
外頭廝殺聲里，細密的咚咚咚聲暫歇。蘇伍默默在心里數(shù)著，從第一輪開始，急攻城頭大概是六息一換，分三組。至今一共投射了差不多七組，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輪過后，對方的存量也差不多消耗殆盡。
屋內(nèi)，沉悶的氣氛里，有人小心探頭看了眼外面。蹲在那尊黑鐵疙瘩旁的蘇伍睜著眼，他眼睛有些發(fā)灰，整個人灰頭土臉的，像是逃荒的難民。
他可不是難民。
出身普通農(nóng)民家庭，作為長子被征去當兵，算來已有十個年頭了。
論資歷，一些將軍校尉恐怕都沒他活的精彩，但出身始終還是個問題。他最多干到過從千夫，但因為黨爭，最終還是被一擼到底。
因為長子入伍，老家那邊倒是過的安穩(wěn)，弟弟妹妹們拖福也都有了不錯的生活，家中老人不愁沒人贍養(yǎng)。
算起來，只剩下在軍伍中的他還沒個著落。到老了，在軍伍里當個喂馬的馬夫也還不錯。
蘇伍是這樣想著的。
可西北邊的戰(zhàn)事緊張，他跟著部隊來到了賀西，其實本來這里只是作為牽制的軍鎮(zhèn)，以策應(yīng)西堯。但隨著戰(zhàn)場情況惡化，逐漸，賀西成了一座孤城。
他和幾位資歷同樣老辣的老卒是負責(zé)這尊天煞巨炮的，一共五人，他為伍長。
“投石車來了，五架?！遍T口探查的那位老兵匯報著情況，靠在窗戶下面的蘇伍臉色鐵青的仿若冰凍許久的生鐵。
他握著攥在手心里的那枚鐵質(zhì)的銅鎖，輕吐了口氣后，直起身子探出腦袋去看。
斜坡底下，堆積了不少尸體和木屑，那其中有之前戰(zhàn)事中殘留下來的，當然，更表面上的一些是才不久跌落樓城下面，成為其中一員。
不去理會那里的臭氣熏天，蘇伍的目光順著一個個扛著家伙往城這頭奔來的人影，急速往后退去。
直到，在那轟轟隆隆的泥土飛濺下，看見，裹著黃沙，沐浴在陽光下，那一尊尊造型粗糙的龐然大物。
當然，見過它開工的人，絕對不會想要這東西是對準自己的。
“伍長，打嗎？”有老卒忍不住的出聲詢問，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腿上是有舊疾的，那是早年一次戰(zhàn)事里，被一顆不小心砸偏了的巨石上的飛片給濺到了。當時，那塊巨石落下，他簡直以為自己要被活活砸死。
蘇伍望著遠處那些緩慢移動的大家伙們，嘴里嘟囔著“娘們的，這是要給俺們往死里弄。”但隨即，他換成讓人能聽清楚的聲音，語氣不見一點波瀾道“計劃不變，半柱香后點火?！?p> 隨即，他回頭望向后面一個蹲在地上，嘴里還嚼著塊不知什么時候剩下的面餅的士兵，問了句“能連著那投石車一塊打中不？”
那人起身，走到窗前，朝外瞅了瞅，隨后又坐了回去。
蘇伍見這家伙半天不放一句屁，脾氣上來，剛要發(fā)飆，就見那人咽下嘴里的糧食，他回了句“能是能，不過，還得看點運氣?！?p> 蘇伍聞言那罵到嘴邊的話有咽了回去，他低斂著那嚇人的三角眼，只嗯了聲，坐回窗前，將手心的那枚銅鎖摩挲著放回了衣兜里。
城外，不少煌國士卒看見，賀西城上的火光，精神為之一振。
在軍長的命令下，一輪輪箭矢全部射出，目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掩護先頭部隊登上城頭。
只要能打開一個缺口，那么，整條城防體系都能在短時間內(nèi)被迅速瓦解。
當然，這是最好的情況下回發(fā)生的，如果在箭矢掩護下沒能及時攻下，那么在對方同樣也消耗了大量弓箭的前提下，僅有的幾架投石車無疑是一記重錘，會達成一錘定音的效果。
對此，煌國的那位負責(zé)此處區(qū)域的將軍深信不疑。一發(fā)蓄滿攻勢的巨石是何等的威力，那是象征著山巒傾塌，將河堤崩碎的恐怖威能。
只需一發(fā)，哪怕是阻擋在面前的城墻也會崩碎。那些，只曉得躲在城墻瓦礫背后，享受著溫暖南方的啟國人，就會見識到，來自北方豪橫民族的兇狠鐵蹄。
隨著巨碩的大石在幾位力士的合力下被搬上投放臺，弓繩繃緊，那些混雜著動植物皮以及少量金屬澆灌而成的巨繩，發(fā)出讓人牙酸的吱呀聲響。
五架投石車的方向已經(jīng)對準，校準的旗手向著馬上的指令官表示隨時可以發(fā)射的信號。
被擁簇在樓車上的將軍心情不錯的看了眼遠方的天空，那是一片蔚藍，還不曾被鮮血和火焰浸染過的純凈世界。
“很快，我們也將獲得屬于我們的…”話音到這兒，他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而是面容嚴肅的向著那個拿起旗幟的指令員道“進攻！”
隨著命令下達，指令員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他向著不遠處的地方策馬奔騰，越過一處處或低矮或坑洼的道路，向著那一架架代表著帝國武力的恐怖機器發(fā)出一個堅定的信號。
進攻！
五架投石車旁的人員開始了最后一遍準備，他們站在比他們?nèi)诉€要高出不少的發(fā)射臺上，有人在上面刻著自己的名字。
突然，天際一顆燃燒的太陽掉了下來。
“那是什么？”有人開口詢問。
將軍臉上得意的表情漸漸凝固，繼而，在他認出那東西是什么的時候，那種局促，不安到使得所有熟知他的人都一齊慌亂。
城墻內(nèi)，一枚炮彈被發(fā)射出去。
蘇伍感覺腦瓜子嗡嗡的，哪怕是捂著耳朵，他也感覺像是有人拿錘子在他腦袋上狠狠砸了一下。
“什么？”他大聲喊著。
眼睛瞪大著，身旁老兵們努力張大嘴巴，可每一個人能聽清其他人在說什么。
嗡鳴聲里，所有人都努力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枚炮彈飛去的方向。
就像一顆煙花。
蘇伍想到，在他很小的時候，曾去城里看過別人放的那種煙花。
在明晃晃的火花過后，煙火很小的燃燒著，拖著長長的尾翼，筆直的向著天上，向著漆黑的深處行進。
“它會像花一樣盛開?！痹诘谝谎垡姷剿鼈儠r，負責(zé)保管的人是這樣對他說的。
他臉上的表情很是陶醉，像是見著了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蘇伍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顆炮彈，最終淹沒在塵土里。
“它會像花一樣”
壯碩的火焰像從地面快速生長的菌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而就在那一瞬間，蘇伍好像看見無數(shù)閃著晶瑩碎片的火光向著周邊四散而去。
煙霧中，有人從里面試圖往外爬起，但最終，都只能停留在原地，孤苦的哀嚎。
“伍長！”有士卒將他拉開。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幕的蘇伍很快蹲了下來。
一顆顆巨石擺脫了地面的束縛，向著天際，向著厚實但脆弱的城墻，飛撲了過來。
“看好盒子！”蘇伍吼了一嗓子，他回頭看去，透過窗戶，剛好看見一顆飛石砸在他側(cè)邊的頭頂上，砸的墻壁一震，砸的所有人身子晃了一晃，砸的那尊黑鐵疙瘩的炮管在窗口磕了一下，整個身子平移著往蘇伍這邊砸來。
穹樓之上。
已是節(jié)節(jié)攀高的余君酌向下望了眼樓城外的方向，他已盡其所能的將影響拉到最低，眼下攻城之戰(zhàn)開始，雙方在經(jīng)過投遞之后，很快便是最為慘烈的白刃戰(zhàn)。
對面，一身火氣的煌國監(jiān)軍扯掉了上身衣物，一條猙獰的傷疤就著他的手臂一路往上切到了心臟的位置。
只差一寸。
余君酌遺憾的視線緩慢收斂，而握在炎君手中的那柄清幽寶劍上的虛白霧氣也是終于消散開。
已掌握住局勢的炎君將左手上的長青劍顛了顛，他眼睛表面上的細密褐紋倒映著長青的模樣，仿若銅鏡。
算起來，他倒是與這家伙有宿怨。
昔年天庭火神與風(fēng)雨有隙，爭斗不休，怒而降禍人間，焚得風(fēng)雨無濟，天帝譴福將止伐，而福將聞聽百姓之苦，恨將火神一系誅殺殆盡。
因緣際會下，炎君于此地碰上那位福將轉(zhuǎn)世的余君酌，他不免想到，這可能便是“帝君所說，唯世之因果?！?p> 想到這兒，他捏著長青劍的手松了松，隨即，他將劍拋還給了一臉詫異的余君酌。“你還有一次機會。”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猙獰的傷疤早已愈合，妖魔恐怖之處便在于此。
寶劍重歸于手，握著掌心那仍滾燙的鐵器，壓下跌宕的心潮，他復(fù)又擺出之前持劍迎敵的姿勢，掌心下壓，平復(fù)住劍意劍心。
炎君右手上握著的一截鐵棍燒的滾燙。他眼眸里的熱火冒著濃煙，仿若心中的爐火燃燒的極為旺盛。
隨著城內(nèi)，第一聲炮響，在大地嗚咽著發(fā)出惴鳴之際，兩顆流光似空中交錯的飛燕，滑動著，撞向彼此。
而城頭上，渾身浴血的孫大人將一個敵人推向深淵的同時，他抬眼看見了一顆飛石。
巨石的撞擊，使得城墻薄弱處裂開一道足能使一人暢快通行的縫隙。如果，這還能稱得上是縫隙的話。
蘇伍忍著疼痛，旁邊老兵連拉帶拽將那口傾斜的炮管移回來正軌。
“下一發(fā)準備！”蘇伍高喊著，這樣他才能稍微緩解一點，同時也讓自己能保持清醒。
一個老兵熟練的給他勘察傷口，當然，這種巨物碰撞基本也不會留下什么傷口，那些都是藏在身體里面，常人看不見的內(nèi)傷。
“別說話。”那人擦了擦蘇伍的嘴角，他的手上裹著一塊臟兮兮的布，而上面則有一灘新鮮的血跡。
蘇伍感覺自己的胸口火辣辣的疼，可能剛才給巨力一壓，內(nèi)臟出了點事。
“老賴，照顧好伍長！”窗口邊的一個老兵喊著。
蘇伍看著那架黑不溜秋的大炮，看著它的炮口被裝填進一發(fā)天煞炮彈，在然后，他的耳朵被堵了起來，但手指依舊無法阻擋那聲轟鳴到能刺破耳膜的巨響。
短暫的失聲里，蘇伍好像聽見了有人在哭，嗚咽著，仿若一個悲傷的幽靈。
冒著火光的炮口一頓，整個鐵黑色的大家伙都往后一抖，連帶著屋子里都隨之一顫。
蘇伍瞪大了眼睛，他把身前的老兵往前使勁一推，就在無數(shù)被淹沒的哭喊聲里，一塊石板從頭頂落下，筆直的將他埋藏。
恢宏的日華照耀在這邊焦土之上。
望了眼面前的霞光萬里，白潔的云朵合著日光，溫暖的好像一副理想中的畫卷。
而在白云之下，黃沙裹藏著的無數(shù)尸骨，那其中又有多少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
熱浪卷起云層，翻涌著好似海浪，而目視這一切的余君酌則安靜屹立在天際，不做任何動作。
一瞬間，炎君瞳孔里的火消失了，他的身子變得灰白，身下衣服上的赤紅也黯淡成灰，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由灰燼組成的黑白世界。
只是一瞬間的凝滯，仿若一只飛鳥穿過了水幕，在一瞬間，那灰白的顏色從炎君的身上退散，不過，也只有他本人穿過了阻隔，來到了這片灰黑色的世界里。
對于面前之人能強行拉他進來，炎君的眼神里滿是戒備，他試著上下突破，可不論怎么做，都無法離開余君酌百步范圍之內(nèi)。
這是區(qū)別于玄門秘境的奇特世界。
在余君酌起身后，伴隨著他一同起身的還有一位藏在水墨之中，一身青衣頭戴斗笠，黑色的面紗遮住面容的女子。
炎君眼皮向上收了收，他的視線掃過那名女子的纖細腰肢，停留在了她手上握著的那柄紫匣長劍上。
他口中呢喃了句“子衿劍？”
而站在余君酌面前的年輕女子只是側(cè)著個腦袋，她上下打量了眼面前光著膀子略顯狂放的男人，繼而脫口問道“你不穿件衣服嗎？”
不光是余君酌，就連炎君突然也感覺到了，好像有些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