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上仙在滿桌棋子一般的藥瓶里挑挑揀揀,姿態(tài)宛如于一株空谷幽蘭之景中摘下最不需要的一片繁葉。
兩盞茶過后,終是眼花萎謝、尋出了一只拇指大的淡藕色小藥瓶,放在我面前,溫聲道:“此乃我昨夜新摘的玉葉芙蓉子,仙子可于暮落將眠之際與三清丹一道服用,雖不敢說療效甚佳,但也聊勝于無吧。”
我觀了觀她笑語之下隱隱現(xiàn)于嘴角的一絲牽強挫敗,略一思索,便已明了。
想到琢玉上仙多年苦修得出一身絕頂醫(yī)術(shù)、卻屢屢只于我一人之癥上碰壁。她卻不僅未生芥蒂、竟還如此有心寬慰于我,腑內(nèi)動容感懷之下,沖她舒顏一笑,道了一句:“多謝仙上?!?p> 隨后伸出手,妥妥帖帖將這盛了琢玉上仙一片好意的小藥瓶收進懷里。
琢玉上仙見狀眉目亦稍稍展開,似是還有意與我敘上幾句話。
不想余音未出,琉風(fēng)殿下卻已走進前來我倆未盡之語輕巧截斷,對琢玉道:“點絳仙子既已無礙,你便先行隨我去拜見叔父吧。”
琢玉上仙聞言笑意頓斂,清秀眉目間也驀然露了一絲忘卻正事的尷尬之色,迅速站起身、一揮手便將那些個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全然納回袖中,似是若無其事一般道:“此言甚是有理,還請三殿下帶路?!?p> 于是,兩人便一前一后,拖影曳廊而去。
我目送著那兩片沓沓衣角迂回遠去沒于門庭之側(cè),心中已然猜到,琢玉上仙定是隨琉風(fēng)殿下去為熵泱神君看診了。
那位君上雖說此次仍是戰(zhàn)勝歸來,但就我于他面上瞧見的那兩回,卻也發(fā)現(xiàn)其氣色著實難看,想來多多少少,亦是損了些元氣的吧……
眼下和煦麗風(fēng),如若云霧一般清緩柔軟,輕拂于此蘭汀小院攜起身后蓮池中綿長無盡的悠然馨香。也不免令我置于其上的一眼碧湖漣漪泛泛,水波攪動之下,竟也浮了幾縷沉于水色之下的煙火色澤來。
我不由閉了閉眼,將風(fēng)中微塵止于眼簾之外。
再看嫦娥,她依舊不言不語立于原處,只是雙眸之中隱現(xiàn)朦朧淺霧,其中景致便好似夜下舟溪迢迢一渡,唯余一線漁火天光那般幽淡。
我有些吃驚,嫦娥難不成是昨夜嘗了幾口新釀的美酒,以至醉來未醒,竟這般失態(tài)于青天白日之下發(fā)起了呆。
為免她顏面丟盡當(dāng)階一摔,我便匆匆行至她身側(cè)、扶住那一截素衣裹纏著的雪膚玉骨,引她到蓮池邊坐下,輕聲關(guān)切道:“你是否昨夜未見周公仙?怎地精神頭瞧著有些不好?!?p> 嫦娥被淡淡蓮花香風(fēng)迎面一熏,這才于恍惚之中回過神,眼尾余光略微冰涼地將我臉上一掃,沒好氣道:“昨日熵泱神君率軍回天,我去了竹屋卻并未將你等到。四葉(玉兔4號)又聽到碧霄殿外的仙侍說,熵泱神君面見天帝時袖中不知為何攏了一條死魚。我便猜到你出了事,輾轉(zhuǎn)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又來定疆仙府尋你了?!?p> 我聞言還沒來得及感動,便猛然深吸一口氣。摸著面上紅斑,想象了一番化為原形后白魚染血氣若游絲、仿佛一頭撞死在熵泱神君袖中的凄慘模樣,恍然間明白過來,自個兒.竟已是真的丟魚現(xiàn)眼到九霄云外了。
“……”一把捧住這張沒法兒再見人的老臉,我凄惶道,“日后我若出門,恐怕也要如你一般蒙面了。”
嫦娥不甚爽快地瞥一眼我的右臉,頓時有些望之便覺堵心的意味在里頭,道:“等熵泱神君為你封住血咒,便快將這半張臉的瘢痕遮起來吧。否則只怕真會嚇到某些膽小的女仙,聽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以為你當(dāng)真變成了妖精,張開嘴巴便要吃人?!?p> 我連連點頭,其實,若不是那只飛燕芥子袋行蹤全無,我現(xiàn)在便會將它遮好,免得嫦娥看著為我難受。
嗯?忽而想到,芥子袋雖不見了,但牽機卻仍還好端端揣在我懷里。
便伸手掏了掏,將那柄玲瓏小傘取了出來,笑著歸還與她道:“牽機我倒是完完整整給你帶回來了,快些收回去吧。”
嫦娥接過牽機輕輕一展,閑來賞花一般不甚經(jīng)意地看了看傘面。
而這一看可不得了,我竟見她面上陡然現(xiàn)出一副仿佛凡間女子路見山間猛虎的形狀、朱唇輕顫面色微白,整個人如一片風(fēng)中枯葉一般搖搖欲墜。我心中一驚,正想抓住她衣服使其至少掉不下凳子。卻又見嫦娥方才還結(jié)了霜似的眉頭上.又恍若延了一簇嫩綠枝芽,顯出幾分春風(fēng)融雪似的如花淺笑來。
……不過月余未見,未料嫦娥竟求教于那凡間技法高超的戲子、學(xué)會了這等厲害的變臉之術(shù)?且須臾之間,已一連三變?
當(dāng)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吶。
我惑極不解,便順勢沿著她分毫不曾移動過的秋水眸光往下一看,這才瞧見了那令其面色幾番變幻的機竅所在——只見牽機仿佛紅霞織就的傘面上,那兩朵米粒大的小花,已全然不復(fù)往日的玉雪可愛,反而呈現(xiàn)出一片如若鮮血的殷紅色澤來。
“???”嗯……這所謂的靈寶,質(zhì)量也忒差勁了些,不過是在海水里多泡了幾回,便已染成了這般模樣?!
怨不得嫦娥乍見為之一驚,繼而怒意攻心,最后氣極反笑。
思及此事后果,我抖了抖牙花子,甚是心虛地小聲建議道:“不若等我回了竹屋,便用白丹墨將這花也描一描?省的紅鸞仙子見到后,心頭郁結(jié)定會生出幾分火氣,不利于修行?!?p> 嫦娥一語不發(fā),只抬起頭望向我。
…………我發(fā)誓,這八千年來,我從未見她如此笑過!
仿佛用天邊朝霞敷了面,再取了萬艷臺中的滿園春色加以妝點,就連那用以染唇的口脂、也似乎摻了一整罐子的花蜜。
叫我瞧著,實在不敢再去直視她那一雙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趕在她氣出毛病來之前勸道:“嫦娥,你……你別太生氣,等我封了血咒,便會親自去紅鸞仙子府上負荊請罪,絕不會損了你們?nèi)f年金蘭之情!”
“……”嫦娥似是被我一語噎住,兩瓣嘴唇張了張竟忘了原本要說些什么,半晌過后輕輕吐出一口蘭草清息,又柔柔翻出一個我十分熟悉的優(yōu)雅白眼,嘆道:“你啊你,怎地到今天還沒將自己笨死?”
因為我也沒想到這紅鸞仙子的手藝竟然如此拙劣啊。
將這一句肺腑之言咽下空蕩蕩的肚里,我朝她“嘿嘿”一笑,松下一口氣,低眉順眼俯首認錯。
卻又聽她似是滿懷欣慰地輕聲一語:“罷了,既已如此,也不枉費這柄牽機……”
話音未盡,已將傘面收起,素手輕揚紅芒一閃便隱而不見。
雖始終沒聽見這牽機到底有什么玄妙之處,但我亦心知自己應(yīng)是無需去負荊請罪了。恰巧此時有仙侍送來了兩托盤頗為豐盛的早飯,便高高興興與嫦娥一道品嘗。
——
嫦娥這仙有個習(xí)慣,便是無論于哪位仙家府邸赴宴,至多至多,都絕不會停留超過三個時辰。
是以,當(dāng)灼灼旭日躍至中天之際,她便起了身、扶風(fēng)駕云絕塵而去,徒留我一人于此面對眼前滿桌鮮香四溢的珍饈佳肴,以及邊上兩位滿面蒼涼失意的小仙侍。
唉,對著這二位.眼珠子自行成精、已然脫框而出背主遠遁的神人,我實在無甚胃口能吃下飯。
便只得暫且先放下筷子,言辭委婉地出言提點了兩句:“其實,你們?nèi)魞A慕嫦娥仙子風(fēng)姿,不若先行找來一位仙力高強的師傅,好生學(xué)上幾百年的武藝。嫦娥素來敬佩武藝高強之人,待到你二人學(xué)藝有成,便可搭個臺子打上一架。屆時,蕓蕓眾仙之中,她定會朝你們多看一眼?!?p> 兩位小仙侍面面相覷似懂非懂。
我又強調(diào):“切記,泱泱天界大好男兒,絕不可做此傷春悲秋之態(tài)。”
兩位小仙侍忽而對我一個抱拳:“多謝仙子。”說完,便斗志昂揚著不知是去拜見哪位名師去了。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滿意點頭,舉著筷子準備先吃尖椒牛柳還是紅燜獅子頭。
“咳咳?!崩冉莻鱽硪魂囁圃犅劦目人月?。
我一抬頭,果見琉風(fēng)殿下又自那一叢墨綠色樹影中信步走了出來,一如既往清風(fēng)疏朗的像是一棵成了人形的千年垂楊柳。但其神色卻與晨間所見不大相同,沒了那層揮之不去宛如小和尚念經(jīng)的郁郁暮氣,反透出股大和尚念完了經(jīng)似的通透豁然之態(tài)。
與我緩聲道:“點絳仙子方才語意鏗鏘言辭激越,叫琉風(fēng)看來,倒是與叔父練兵之時有幾分相似?!?p> 我尷尬一笑:“殿下說笑了,哈哈…”
琉風(fēng)殿下抬首看了一眼天邊流云,難得話多了些與我道:“仙子無需太過自謙,曾記北冥行軍之時,叔父見仙子恪盡心力、僅在十二日之內(nèi)便如數(shù)完成四千丈海底戰(zhàn)圖,亦是對仙子頗為贊許的?!?p> “呵呵…”我笑的更加汗顏,沒臉澄清這是一樁因拙、而唯能以勤補之的美好誤會。
他音色縹緲不定,卻又精準如飛石落入我耳中,石子上寫的是:“叔父還曾道,仙子應(yīng)與他有緣?!?p> “……”我差點一頭撞在桌角,手里筷子啪嗒一下掉了地:“什什…什么?!”
朝魚扔石頭的那位悠聲道出緣由:“仙子名為點絳,而叔父每逢行軍之前,也必得點將。”
我摸了摸胸口緩過神兒,這倒霉孩子每回說話之前能否不要這般大喘氣,須知仙嚇仙嚇死仙吶!原本我這顆魚膽便算不上太大,方才叫他一驚,又生生縮了一大半。
又想,還好還好,只是仙名之故。未免叫人誤以為我刻意與熵泱神君套近乎,便伸了手將一邊頭發(fā)撥開,將右頰紅斑指與他看。
笑道:“如此說來,這緣分還是天帝陛下賜下的。當(dāng)年小仙初飛升時不過黃泉一尾魚,無名無姓又胸?zé)o點墨,陛下見我面生紅斑,便為小仙賜了‘點絳’一名。想不到,今日居然還有幸入了熵泱神君…與三殿下的尊口?!?p> 不出所料,我這一串虛頭巴腦的逢迎之語一出,琉風(fēng)殿下果真沒了再繼續(xù)對話的興趣,只道:“叔父先前神力略有耗損,琢玉診斷后已留下藥材為他調(diào)養(yǎng),不出一月便可康復(fù)。到那時,叔父會親自為仙子封印血咒?!?p> 我點頭微笑:“多謝三殿下特來告知。”胸中卻不免一嘆,說了這么多、感情就這一段話是正經(jīng)有用的,可憐這些未入嘴便已涼的菜啊~
琉風(fēng)殿下微微頷首,這才片葉不沾身.只語未多說地走了。
我終于得空拾起筷子,就著蓮池里頭的水涮了涮,一道一道開始品了起來。
我自覺并不算太貪心,于每只碗碟里都只夾了兩口細細來嘗。然而,終是沒能一一嘗完,便差點撐破了肚子。
“呃~”我捂嘴打了個嗝,心道下回可萬萬不能再學(xué)那餓死鬼的吃相了。貪、嗔、癡、恨、愛、惡、欲,要不這么說貪字一馬當(dāng)先拔了頭籌做老大呢?
捧著肚子繞池而走消了消食,我又連著“呃~”了好幾聲。計劃著回到云海竹屋、須得將那幾冊佛經(jīng)再拿出來誦誦,眼下這修行還是不夠,太貪了。
……
好容易在大胃天王廟里擠出了一角,長梧海亦已敞開府門將東天金烏恭迎回返。
我取出琢玉先前交于我的藥瓶,硬著頭皮將那顆晶瑩剔透的玉葉芙蓉子并一枚三清丹一同塞進喉嚨。
隨后立即盤腿坐于玉壘之上凝神打坐,少頃,便感一股清靈之氣緩緩升起盤旋靈臺識海之中。我亦凝神默念起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清云決,直至藥力發(fā)散完畢才睜開眼。
正見到熵泱神君長身玉立于我面前。
“君上?”我乍然反應(yīng)不及,尚未下來站好便開了口。
熵泱神君面上水波不興并未計較我此番無禮之狀,只一雙黑眸似有些無奈地瞧了一眼我頭頂,道:“說吧,琢玉又給你吃了什么?”
嗯?我扭過身子看向水面,只見一池隨風(fēng)搖曳的淡粉水蓮里頭,似乎有一朵偷偷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