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眼——源自佛界,是為能見一切法門之眼。
若被用來與人爭斗,便是如.此刻擂臺之上一般.的效果吧。
薄刃隨風(fēng)、攜了一片空空茫茫的幻花殘影,輕盈微拂于身之下,便令對面天兵的兩柄巨斧瞬息成灰、歸于虛無。
見此結(jié)果,我并不過于意外。
臺下眾天兵不知其中隱情,亦只覺著是繁縷圣子靈力高強深藏不露,才能輕而易舉.將先后兩人一并擊敗。
敗落天兵甚是心悅誠服地.向?qū)γ嬷吮Я艘蝗?,臨了臨了、還要再行約定成俗之事一般,坦坦蕩蕩.自報家門道:“在下白芨,今日一戰(zhàn)輸?shù)眯姆诜∪缛羲招扌杏谐?,定?dāng)復(fù)來挑戰(zhàn)!”
言罷,瀟瀟灑灑踏過腳下一地飛灰,徑直走下臺去。
繁縷圣子本就初來乍到,約莫是初此領(lǐng)受軍中兵士如此禮遇,當(dāng)即露出一副春風(fēng)得意之形容,再吐狂言道:“本圣子有言在先,不論今夕、亦或來日,但凡戰(zhàn)之,你等天界之人必當(dāng)皆為本圣子手下敗將!”
臺下正高聲叫好、敬佩他一身好功夫的天兵們,立即停了兩只自相殘殺、拍得通紅的巴掌。
一個個憋得臉面鐵青、脖子老粗,卻仍守著軍中規(guī)矩寸步不移、未曾仗著人多勢眾、便沖上前去.作下一樁群起而毆之事。
我瞧了瞧他們身側(cè)緊握的一雙鐵拳,皺了皺眉,覺著……“有一有二不有三”。
倘若這繁縷圣子再多說哪怕一句尋釁惡語,只怕在場一眾.但凡有些血氣的天兵們.都會紛擁而走,齊齊奔赴織女府中、尋上千根萬根的繡花針,好把繁縷圣子面上那兩瓣.與花同色的嘴唇.好生縫上一縫。
便連我身邊的嫦娥見狀、亦都有些忍不住了,凝了兩彎纖眉.發(fā)出一聲輕嘆,道:“上次于廣寒宮外、見這圣子,我只以為他出身隱界、兼之年歲尚小,是以行事便與廿七一般、略微跳脫了些。卻不成想,一旦多開兩句口,便比吳剛那廝養(yǎng)在身邊的銀蟾還要聒噪?!?p> 我聞言心中暗笑,不知那花枝招展的繁縷圣子,若知曉自己竟被心上仙子比作一只丑陋蟾蜍,又該作何感想?
鋪天蓋地的“咔咔”捏拳聲中,少女微嗔之音一經(jīng)響起,便仿佛春宴之中鶯語菲菲、顯得格外清晰而動人。
我微微瞪大了兩只魚目,瞧見靈犀公主著了一身齊齊整整、色若融金的衣裙,雖一位與之隨行的仙娥仙侍.也未帶上,但亦是甚有公主氣派地走了進來。再習(xí)慣性地抬眼往她頭頂一瞟,見其簪發(fā)珠翠亦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支未掉,隱隱約約的,竟還覺得有些奇怪。
靈犀應(yīng)當(dāng)是代替其長兄滄離殿下來找茬的,一開口便很是色厲言兇,朝臺上之人道:“你這狂徒,不過是一時走運才僥幸贏了兩場,竟便如此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真當(dāng)我天界之人好欺負(fù)嗎?!”
厄……雖說這話我恍惚從前.不知在哪個戲本子里聽過,但若光論這指著別人鼻子就開罵的架勢,還是很有天帝之女的腔調(diào)的,也許……
“本圣子贏了便是贏了,贏得光明正大、易如反掌,自然開心!”繁縷圣子說著,挑起兩道稍顯銳利的細(xì)眉,還沒等人家真的出手,便如自行中了激將法似的,抬手將邊兒上擺的.琳瑯滿目的.十八般兵器一指,道:“你若不服,便也從中選上一件家伙,上來與本圣子比劃比劃!”
有些無語地?fù)u了搖頭,辨得這圣子并非天生傲慢,原不過是小孩子心性罷了……轉(zhuǎn)向臺下,果真見另一個小孩子也發(fā)作了。
靈犀氣勢洶洶地一提裙擺,當(dāng)真從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條軟鞭,也沖了上去,干脆道:“比就比,讓你知道本公主也不是吃素的!”
確實,我點了點頭,記得靈犀曾當(dāng)著我的面吃了一條魚,嗯……青色的,仿佛還是紅燒……
繁縷圣子見狀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抬頭,一雙眸子經(jīng)著手中白刃一襯,便顯得有些冷,問道:“你方才自言是天界公主?”
靈犀一甩長鞭,豪氣干云:“正是!我名靈犀,乃是父神幼女!”
繁縷圣子笑容更甚,仿佛很是惺惺相惜.有感而發(fā)地嘆了一句:“本圣子之下,剛好也無其他弟妹了。”
屈指一彈,竟于劍上擊出一聲如琴弦響,嘴角微牽,似蘊著一層不懷好意,道:“我族有一規(guī)矩——若同等身份之人互相交戰(zhàn),落敗一方便需向勝者.奉上當(dāng)下最為珍視之物。你是女子,細(xì)觀之下倒也長得不丑,想來最珍惜的,便是這幅容貌吧?你可想好了,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一旦輸了,我便會用這把劍,剜下你的臉!”
少年意氣最是張揚單純,同時,亦最為天真殘忍……
我心頭一陣疾跳,正欲趕下去將靈犀制止,卻仍是來不及。
只見場中少女面上毫無懼色,且細(xì)察之下,嬌俏面龐上竟隱約還露出了幾分肖似其姊的冷肅之意,道:“本公主答應(yīng)了??扇羰悄爿斄耍衷撚栉液挝铮俊?p> 繁縷圣子抬起一手、于眼尾處一按,溫言笑道:“若我輸了,便自行挖了這雙眼睛!”
現(xiàn)如今的少年人都這般血性沖動的嗎?!寥寥幾句,便定下了如此兇殘的剜面挖眼之約?!
嫦娥伸出一手置于我肩頭,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竟在微微發(fā)抖,聽得身側(cè)之人與我寬慰道:“你且放心,靈犀公主好歹也呈了陛下.和一雙兄姊.教誨多年。既敢應(yīng)下,應(yīng)當(dāng)也是有幾分把握的。哪怕便是輸了,此為天界,那陟幽圣子約莫也不會當(dāng)真踐行此約。”
此一節(jié)我亦知曉,但不知為何,心頭總也有些無以自抑的莫名慌亂,好像片刻之后,定會見到靈犀血濺三尺一般。
胡亂與嫦娥將頭一點,我趴于欄沿、繼續(xù)向下方看去。
那兩界之中,身份皆是同等尊貴的少年少女已然開始交手。
劍光清明,鞭影繚亂,一剛一柔,不逾片刻,便糾纏在了一起。
繁縷圣子一如先前兩場那般,執(zhí)劍隨身卻并不將其揮動,任由靈犀長鞭如電,劈頭蓋臉向他襲來。
如此一進一退,過了百招,仍是唯有勝負(fù)欲分之兆。
因著此前從未親眼瞧過靈犀動武,乍然得見,竟還頗有些驚艷之感。未料這平日里最喜逃課撒嬌的小丫頭,一旦動起手來,居然如此颯利爽朗、揮灑自如。
難怪當(dāng)時如北冥之海那般的兇險極惡之地,天帝陛下亦是放心,由著這個置于心尖兒上的小女兒一同跟去。
繁縷圣子連連后退,被逼至擂臺一角,將要翻落之時,又飛速翻身、躍至另一側(cè),口中卻仍止不住開始挑釁,道:“聽聞凡間有句話叫‘巾幗不讓須眉’,用來形容你倒也不為過。只可惜,你成不了我的命定姻緣之人。否則將你娶了、帶回隱界,無聊了便如此時這般比武,滋味倒也算酣暢!”
“胡說八道!”靈犀小臉氣得青白,又朝他甩出一鞭子,道,“若此戰(zhàn)過后,你失了一雙眼睛,我看你日后還怎么去尋人?”
“我族秘術(shù)何其之多,不過尋一個人,自然也無需僅憑一雙肉眼?!狈笨|圣子如此說著,忽然縱身一躍、升至了半空,就著面前愈演愈烈的雷鼓天火,橫劍身側(cè)輕輕一揮,道:“譬如此刻,本圣子便尋到了?!?p> 冷劍寒光便幾乎緊貼著我的臉,斬斷了面前的沉重布簾。
這般驚嚇,便道一句魂飛九天也不為過,僵坐原地,無比腿軟地瞧著裙擺上.幾根被削下的眉睫。我心中暗道,還是低估了這法眼的威力——這點將臺好歹也有七八丈高,不想隔了這么遠(yuǎn),他竟也能認(rèn)出我身后的易容之人便是嫦娥……
唉……可惜他不是司羿,司羿是個凡人,再怎么轉(zhuǎn)世,也不可能投胎成陟幽族的圣子。
單是我受了這一則無妄之驚倒也罷了,只是嫦娥,這下又得被迫,再于眾人矚目的境地中置身一次了。
正如此感嘆著,忽覺臂上一沉、周身一輕,整個身子被人拽了起來,自洞開的點將臺上急墜直下。
直到兩只腳沾了地面,我強忍著沒有叫它當(dāng)場變成魚尾,心中卻已然無語至極——那繁縷圣子目力如此之好,怎的距離拉近了,反倒還帶錯了人。
“點絳姐姐!”
遠(yuǎn)處靈犀無比驚訝地將我一叫,連忙撤回了將要落于我身上的長鞭,提步奔過來,將我周身上下檢查一番,道:“三哥不是說軍中無女子,姐姐怎么在這里?”
我抬眼望著她這位同樣身處軍中的女子,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身后的繁縷圣子搶先開了口,面容神情皆是與靈犀如出一撤的驚訝,忙不迭道:“姐姐?你叫她姐姐?她也是天帝之女?”
我知曉自己便是繁縷口中的“她”,然,再聽了后頭綴著的“天帝之女”四個字,便忍不住眉頭一抽,面色如土。
靈犀無比警惕地將我一拉,道:“點絳姐姐是何身份,與你何干?”
繁縷圣子偏過頭,矮著身子在我臉上瞟一瞟,與我道:“若你也是天帝之女,本圣子便娶你做夫人好了?!?p> ……?!
靈犀像是聽了一段晦澀難懂的天書,光顧著瞪眼,一時竟忘了說話。
我終于得空插了句嘴,與眼前這位.眼神時好時壞、顯然并不一直靈光的圣子解釋道:“小仙名為點絳,并不是月宮的嫦娥仙子,圣子殿下認(rèn)錯人了。”
繁縷圣子并不意外,點點頭,理所當(dāng)然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是嫦娥仙子,雖都是女子,但你長得比她難看多了?!?p> “……”我差點咬碎一口白牙,動了動被他抓住的手:“那殿下這是做什么?”
“我要娶你,自是因為你是……”繁縷圣子話音一頓,忽對我受制于人的那只手上一望,繼而神情陡變,“你不是……”
什么玩意兒,我就是不是了……?
正欲如此一問,竟感心念一動,眼睫亦隨之顫了顫,忽有所思地回過頭,果見遠(yuǎn)在天河對岸的熵泱神君出現(xiàn)在了我背后。
而他幾步之外的身側(cè),還跟著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
那女子的長相與我面前的繁縷圣子極為相似,眉目秀麗、涓雅至極,一身幽華綻綻的衣裙,如若盛了一片好景湖光,令人一眼見之、便心折不已。
我將她上下一打量,心想,這應(yīng)當(dāng)便是陟幽族的圣女——“夙夕”了。
夙夕圣女拖曳裙擺漸行而至,眼神如山林深霧般晦澀空濛,與我望了望,一個轉(zhuǎn)瞬、便又移開了目光,與其弟道:“這位仙子,并不是你要尋找之人。”
此言一出,繁縷圣子立即扔了塊燙手山芋似的給我松了綁,面色薄紅、頗有些少年薄怒賭氣之意,問道:“那阿姐,你找到自己的命定姻緣了嗎?”
夙夕圣女也不說話,淡淡將一雙眉眼微微抬起。
我隨著她的目光一同看去,便見點將臺上破開的大洞中,所嵌之人影竟是琉風(fēng)。他長身半蹲、一手還撫著旁邊斷裂的石柱,應(yīng)該是被剛才的動靜驚動,正在上頭加以查看。
將視線一收,便見面前夙夕圣女點了點頭,于繁縷圣子道:“我找到了兩個。”
我沒忍住一個趔趄,被熵泱神君伸手一扶、才重新站定起來。心中腹誹道,不想這看著優(yōu)雅空靈的陟幽族人,一旦一朝恨嫁起來,也是相當(dāng)隨意啊。
夙夕圣女轉(zhuǎn)向我身側(cè)的熵泱神君,微微撫了撫身,道:“今日實乃舍弟行事魯莽,還望熵泱神君與靈犀公主海涵。”
熵泱神君一言不發(fā),只伸手將我袖口輕輕掀開,于紅腫腕上上看了一圈。應(yīng)是見到小臂處龍鱗完好、未曾受了折損,才幽幽開口。
卻不是回應(yīng)那當(dāng)眾致歉的夙夕圣女,只抬手輕撫過.我一雙微.腫泛紅的眼尾,低聲道:“為何流淚?”
嗯?我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甚有些羞愧道:“呵呵,只因方才擂臺比武、各位仙友們的招式稍稍絢麗了些許。是以,久而視之,便略有些眼疼。”
熵泱神君微微點頭,這才轉(zhuǎn)向一旁靜立等候的夙夕圣女,道:“海涵便不必了,只是天界仙家之間、向來處之和睦、紛爭甚少。今日陟幽族客居于此,還請圣女將同行族人約束一二,莫要擾了此方清凈?!?p> 夙夕圣女聞言一笑,頷首道:“本該如此?!?p> ——
一場風(fēng)波,便在這肇事雙方尊長的三言兩語中悄然平息。
夙夕圣女帶著自家弟弟,賠禮道歉一去無蹤。
靈犀與繁縷圣子之間的賭約,也就此作廢——無人剜面,無人挖眼,平局無果,便已是好極。
帥營之中。
嫦娥與我同坐一側(cè),徑自于隨身的芥子袋中.取了一盒藥膏出來,沾了一指如玉晶瑩.待其微融,便于我被捏的青紅一片的手腕上細(xì)細(xì)揉著。
當(dāng)年,那一窩玉兔尚未化形之時,亦會秉著活潑心性、在月土之上四處亂跑,一旦回返,便多少會帶些傷。嫦娥慣來不喜人多,便每每堅持、自行為其包扎上藥。是以,于此一道上經(jīng)驗甚多,亦堪算得半位醫(yī)女了。
此時,她之動作放得很輕,將一片清涼明潤徐徐展開,我其實一點兒也不疼。
偏偏木魚這孩子不信,連抱也不讓我抱,伸出兩截短小藕臂、虛虛環(huán)抱住我的膝頭,跟著繁縷圣子、學(xué)那銀蟾形容、鼓著兩邊小腮幫子、在上頭吹風(fēng)。
靈犀則只身獨立,于.熵泱神君和琉風(fēng)殿下.恍如齊齊凝了昆侖霜雪.的目光中,癟著嘴巴自行罰站,站的位置,正好在我身邊。
趁著無人注意,我便悄悄伸手,于她袖中遞了一顆牡丹糖,這才緩了緩似乎將要跌下淚珠子的架勢。
一室沉沉寂靜中,琉風(fēng)殿下率先開口:“今日是琉風(fēng)領(lǐng)了兩位仙子去到點將臺,亦未盡到為兄之責(zé)教好靈犀。一切過錯皆在琉風(fēng)一人之身,還請叔父責(zé)罰?!?p> 熵泱神君專注批著案上疊峰公文,未曾出聲,仿佛未聞。
靈犀忙上前一步,道:“不關(guān)三哥的事,是靈犀從殿中仙侍嘴里.聽說那陟幽族圣子.在天河邊擺了擂臺,想要來搶滄離大哥的新娘子,一時生氣,所以存心跑過來惹事的?!?p> 我暗暗“嘶”了一聲,靈犀話音未落,滄離殿下這位“新娘子”的力道,便一不小心重了幾分。
熵泱神君終于抬眼,越過前山將后人一看,淡聲道:“陟幽族遁跡無蹤十?dāng)?shù)萬年,此番行事甚是詭譎莫測、令人難以捉摸。而后若再遇事端,需得謹(jǐn)慎行事。除卻保重自身之外,亦莫要將他人牽連。”
琉風(fēng)神情淡然,靈犀滿臉泛酸,齊齊道了一聲:“是!”
我見之欣慰點頭,怎么看,都覺著.眼前這天家兄妹二人.令人望之.很是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