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
黑白無常二位見到我時已然驚得目瞪口呆,仿佛對峙雙方之中,我才是那只見不得人的幽魂野鬼。
顫顫巍巍收攬好滿院安睡的數(shù)十余昧魂魄,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禮,便閃電一般遁地交差去了。
隨意與其頷了頷首,我于此類旁事早已無心理會。眼見這會兒午時將近,便取了一支火折子出來,將腰間藥囊點燃,投入早已備好的一缸烈酒之中。
算算藥量,待這缸酒水全然燒干,整片熵氏族人的駐地便該盈滿毒障了。
到了那時,便再也無人可以攪擾此地安寧。
一陣叫罵聲中,我推門而出。待與那領頭侍衛(wèi)將個中因由說清,順道引一股霧氣化去階前白骨,阻止了一干將去送死之人,便將熵炴送我的匕.首掏出,干凈利落地引頸一刎。
未料,許是我本為神,如此這般一連毒殺三十四人,卻仍不墜地獄。
徒留一昧魂靈飄蕩人間,眼看荒唐國主一聲令下,著人將我那具莫名不腐的已死凡軀送去了戰(zhàn)場。
他們說:我許是個妖女。
倒是明瑤公主不計前嫌,為我留下了腕上那只忘記褪.下的碧血丹心鐲子。由她收入錦盒葬于遠山樹下,總勝過被那些個貪財之徒搜刮。
熵炴。一口靈息微嘆,我實在很想見他。
可待我當真跟著自己的尸體見到他之時,他卻仿佛變成了個啞巴。
負責傳召的官員神情十分倨傲,抬手指了指那口裝著我的棺材,說:陛下答應的援軍已經送到了,就在那里。蔑笑一聲,令熵炴將這口棺材送入云霞陣地,那棺中之物,對于帥臺高坐的埜羅來說,也許會是一份厚禮。
等到熵炴掀開棺蓋,洛正果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的那般慘,肆意橫流的鼻涕和著面上沾染的灰塵血跡,實在有些慘不堪言。叫我哪怕身為魂靈,也不免想要抬起手來,幫他擦上一擦。
卻聽那傳召官員嘴大如鑼,言道我這妖女不知做了什么妖法——不僅一日之內毒殺熵府滿門,甚至引霧為帳、將熵氏近四百年的祖居之地變成了一片迷域毒沼。
我閉了閉眼,明明已是無形無色,卻仍舊不敢壯著膽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整整一夜,熵炴都于軍帳之中枯坐著。我站在他身后,看他將一方絹白布巾于清水之中緩緩浸.濕,擰干之后,徐徐擦起了我的臉。
那口用來裝我的棺材不是什么好棺材,棺蓋略小了些,合上之后仍有一道不小的縫隙。是以一路行來,我那軀體上便沾了不少臟污。此刻這么一瞧,很是有些灰頭土臉。
熵炴手中動作看來很輕,擦了半天,才把灰塵抹盡、露出原本一張慘白如紙的皮相來。
擦好了,理好一頭發(fā)絲,又對著我那皮相細細端詳。
“阿啄。”他開口,輕輕叫了一聲。
“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本能地便要去應他。
熵炴自是聽不見的,故而一個微頓過后,我便聽他繼續(xù)道:“若早知如今這般境地,我當初……定然不會娶你?!?p> “……”
我也是,若早知我會害你一家骨肉離散,先祖清名盡毀,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你。
如果能再早點,在我明白東黎不會如我夢中一般舉兵滅世的那時,我就該尋個無人之地,早早死個干凈!
天色將明之時,熵炴點了火,當真把我連人帶棺、燒了個干干凈凈。
————————————————————————————————————————
想來,盤.古大神歸墟有靈,唯余零星的神生無趣至極之下,定是在變著法子玩弄于我。
漫陵關中,熵炴一把火燒光了我那具凡間身軀之后,眨眼間,我竟是神力復返、回到了云海天界。
夜色沉沉,襯得一汪星辰若海。
我深吸了一口馥郁仙氣,避開一眾星子般銀白閃亮的巡防天兵,一頭扎進了天帝所居的萬海碧霄殿。
不出所料,殿內燈火未絕。走近前去,那一味我親手調配出的明神冷香亦是裊裊不斷。
各界公文堆如山高,而這自登位起便開始兢兢業(yè)業(yè)廢寢忘食的白衣天帝,卻是疲累不堪之下終于伏在案上睡著了。
一時眼眶微酸,我抬手與他周.身撒了些“夢魂”。雖無法讓這少年神者當真做出個酣甜美夢,但好歹……能令他睡得再舒適些。
數(shù)十萬年中,我是第一次如此不懼疼痛——拔角,斷翼,一番動作叫我做的、竟如同為他添衣。
此二物脫體之時,便自發(fā)隨我的喜好、凝成了一顆淡白溜圓的珠子。
拈在手中,當真很像一枚藥丸。我便托起沉璧的頭,將這“藥丸”喂了下去。
喃喃訴了番.當面決計說不出口的殷殷囑咐,道:“沉璧,姐姐日后恐怕不能再陪你了,是姐姐對不起你。今天,姐姐便將身上一角雙翼贈與你,但愿……你再多些神力傍身,便不會心生幻夢、步我后塵……”
當然,若你醒來,能將我這背誓之人全然忘了,便是最好不過了。
……
我從前很是喜歡漫陵關內的青山綠水,居高而望時,總覺眼前所見似是一塊遼遼玉田。不像此時,已成血野焦土一片。
我找到熵炴時,他已經死了。
魂魄離體多日,一雙膝蓋砸入枯黃草地,滿浴鮮血的身軀卻仍如松木般筆直。
我便也跪在他面前,微微垂首躬身,權當是補上了前次未曾繼續(xù)的夫妻對拜。拜完,我膝行一步、上前將自己埋進了他的懷里。
面前胸腔一片死寂。
臉側手心亦再沒有舊時溫存。
可嘆成親前日,熵炴還曾問過.我是否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若有高堂在世,不論萬里相隔,他也會為我將那二位長輩接來,終生奉養(yǎng)、令其安度晚年。
“傻.子……”我摸著他的臉,滑落滿眼苦淚。
“你憐我孤獨一身無父無母,卻不知曉你之天地便是我之高堂。且在九天之上,我還有個聰慧俊秀的弟弟。只可惜你們二人無緣相見,否則,你一定也會如我一般喜愛他。”
至此,我的眼淚已令漫山衰草成碧,卻換不回這人的片縷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