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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六十七章:少年心易傷,兄弟來鬩墻

湮尾記 厭闕 3470 2020-01-11 13:43:32

  世上龍族,唯有沉璧和熵泱。

  我原本一直對此深以為然,可直至今日——這宛如日月輪.轉(zhuǎn)、乾坤顛倒一般的正當口,我才曉得靈犀原來不是鳥,且便連琉風……亦也不是鮫。

  陟幽族的圣女夙夕告訴我。

  “琉風,是‘山?!贉缰?誕生于世的第二尾龍。雖此刻并未竟渡神位之中,可通身魂血卻誠然系于遠古龍族遺脈。繁縷曾借法眼之力觀其真身,見他鱗片青藍、色如天海?!?p>  聞言,我便立時楞于原地。

  仿佛今世生來耳聾,只于此刻才乍然聽見一串自天而墜的佛法妙音,滿心震.驚之余,亦恍惚如見舊時凡塵月下的一盞迷燈。

  燈面水煙輕攏,盡鏤一眼清風。

  琉風,琉璃之風。

  呵……想我早前竟未有片縷察覺,這天帝諸子之中,若只以名來論,他才應當是沉璧最為鐘愛的孩子。

  可這孩子,他心中所眷,究竟是為何物?

  直令他好端端一尾龍,如此這般蟄伏梁上而不愿從云,隱匿仙班而不欲晉神?!

  我心如霧,只覺諸天草木堪若棋盤,但叫那霧中人覆手將來輕輕一落,便如枯井狂蔓聞風乍起,誓要將這萬界眾生盡數(shù)羅網(wǎng)其中。

  而眾生叢里,遭了三年幽禁的繁縷,便是這盤千日手談之中、那枚首當其沖的棄子。

  他滿縛一身無以褪.下的重枷玄鎖,上頭雷火電光滿布,將其折損消磨得半點意識也無。昔日明俊面龐瘦如枯骨,且那遠山長眉之下,亦丟.了一雙眼珠。

  此等慘況令我悄嘆,眼眸微闔,不禁還望于夙夕。

  只覺初見之時.她那通身輕云回雪般的優(yōu)柔淡雅早已全然不見,僅余蒼涼悲戚好似滿爐香塵堆疊。

  一雙美.目輕闔,慘言素面道:“當年……族中長老算出我與繁縷姻緣在天,令我一雙姐弟奔赴天界。卻不想神女靈樞已然早逝,兩位龍神亦皆心有所屬。如此徒勞一場,布局之人所謀所害,便是繁縷這一雙苦心修了上萬年的法眼?!?p>  至此,我已無.言.以.對。

  夙夕雙臂如練,兀自纏摟著枕于膝上的弟.弟。

  她一張艷容極哀,如此默然半晌,卻是忽而抬首與我戾色一笑:“索性今日天帝將死,也算因果得報、子債父償!”

  ——

  幻域名瀟疏,府內(nèi)有穹廬。

  沉璧……便在那一眾碎淡流螢般的星子之中輕垂玉首。一手將抱頭尖.叫的靈犀攬在胸前,一手拔.出了深埋肺腑之間的長劍。

  那劍極黑,狀如一根鋒利長翎,纖細幽薄,間有流光輪.轉(zhuǎn)??此戚p若無物,然一擊之下,卻正中沉璧體.內(nèi)的一截琉璃脊骨。

  我瞧的真切,知那是命骨。

  ——龍族真身之內(nèi)的第八十一根骨頭,也是……神祇靈魄匯聚之所在。

  若無那一雙叫人堪堪剜下、尚且還新鮮溫熱的法眼加持,只怕普羅萬界的奇人異士當中,誰也無法將其覓出。

  命骨若碎,神龍將死……

  沉璧隨手棄了劍,失了血色的優(yōu)美面容猶若冰清玉染,可細看之下,卻仍是隱隱浮了一層淡若煙華的輕薄笑意。

  扭頭溢出幾聲輕咳,便轉(zhuǎn)而抬起溫良玉.指,溫柔抹去靈犀眼尾.那叫人生生點上的一雙殷.紅毒痣。

  他說:“記住,無論發(fā)生何事,你永遠是父神最心愛的女兒。”

  清俊面龐蘊著敦敦慈愛,令我望之心酸。

  再望靈犀,憶起我與其舊時會面,她便少有姿容得體之時,但唯有這一次,卻是真真正正衰頹崩潰到了極致。

  洇粉雙頰滿沾紅淚,她只無以視聽那般癲狂搖首,似是已被掌中血色刺得神志不清。

  沉璧無法,只得以手作帛、將其雙眼遮住,隨后縱著己身傾墜之勢席地而坐。琉璃雙目遙遙眺之,靜觀遠處正相持對峙著的一干人等。

  天帝之血紅逾煙霞,剎那間便染紅了此間天際。

  可我觀其神情,還是那般靜雅,感其氣息,仍是那般從容。仿佛眼前廝殺無止的雙方……并非他的妻子兒女。

  瓊?cè)A帝妃一襲衣裙淡青,手執(zhí)水色長劍與瑤蟬纏斗一處。

  劍光如雨動若驚鴻,一手爐火純青的高超劍術,竟將這位曾經(jīng)領軍作戰(zhàn)的瑤蟬公主壓.制得無以脫身。

  兩名女子激斗酣然,一時高下未判。兩位帝子四目相對,卻似乎是勝負已分。

  滄離羽冠金甲意氣風發(fā),通身仙靈泛泛堪比云海初生之朝日。

  琉風,卻如其父一般唇畔染血,少年男兒.修.長身形顫如風中枯葉,似在強自忍受諸般苦痛。

  而此二者之間的第三人,便是嫦娥。

  冰肌玉骨艷冠萬界的月宮之主已然花顏失色,一雙纖秀玉手.毫不避諱地緊緊按在琉風腰側(cè)。她的模樣那般急切,似乎是想要憑空變出一桌靈丹妙藥,好來.堵住眼前之人的傷口。

  依著嫦娥萬載一日的清冷性.情,想來此傷應是與她有關,指不定……便是因她而受。

  滄離振臂揮劍,無比利索地甩落劍上鮮血。唇角刻薄、如同一桿開山長刀:“我原本不想殺你,可不想琢玉的蠱蟲足可操控天界諸仙,卻獨獨對你無用。同為神子,他如此薄待于我,卻令你繼承了龍族神脈!”

  琉風面上罕見地白里透淡紅,仿佛幽剎冰泉忽生熔焰。

  然屏吸忍著一腔冷怒未及答話,便叫一旁的嫦娥趕在他之前先行開了口。

  蘭紫裙擺淺沾絳紅,好似一簇燦然風信,任陰云驟雨狂覆、卻依舊分毫未動其間絕麗。她直視滄離,淡雅玉容微慍:“父子因緣本就天生,可你今日之舉已是謀劃良久。既不視陛下為父,又何能要求他以你為子?!”

  一番話說得金聲玉振,擲地有聲。

  饒是滄離隱忍如斯,卻也被嫦娥此時的橫眉冷對.激得面色微變。

  我盯著他執(zhí)劍的手,生怕他一時火冒三丈,便要直接砍下嫦娥的頭。

  好在滄離雖已確定是個弒父奪位的狡猾之徒,卻同時亦也是顆半大不小的情種。劍光四射激蕩,卻仍是沒有當真揮灑而出。

  沉默半晌,他方才陰鷙地抬起眼皮,情態(tài)溫和面貌卻扭曲。

  “仙子……”滄離惻惻一笑,露.出半口森白雪齒,“你是萬年以來.冰清玉潔目下無塵慣了,又怎會曉得萬界之中至高無上的天帝陛下,于人后時是怎么對待他的女人!”

  他轉(zhuǎn)過身,緊盯著沉璧的臉:“我母韶光愛你甚深,不惜為你獻上了整個重明羽族。天界相伴數(shù)萬年,她不過是一時心生妄念、偷走了白澤之角,藏入腹中孕育成胎。而你……我的父神陛下!你竟在靈犀出生之時,便將她殺了?!”

  此話攜冰,砸得星火穹廬全然冷寂。

  像是所受驚愕太大,嫦娥百年難見地瞪大了一雙秋水明眸,竟似極了萬獸園中不甚討她喜愛的貓眼。

  滿目仙神之中,唯有位居中.央的白衣天帝依舊如水漠然。

  直面長子滿面痛色的兇煞厲言,亦只觀花賞月似的.輕柔緩慢將唇.瓣扯開,隨后淡淡笑道:“原來那時你在?”

  滄離便更加激動了,他一劍削斷了一截梁柱,叫道:“是,我在!”

  “包括后來你殺明鳶帝妃之事,桑落也知!所以,他搭上了自己的弟.弟,而我……”頓了頓,他道,“利.用了靈犀!我兄弟二人所謀一切,都是為了替母報仇,為了……將你墜下九天?。 ?p>  嫦娥櫻.唇微啟,似乎已經(jīng)被這剖天隱秘驚得啞口失言。

  半晌,才顫顫言道:“……陛下殺妻,桑落殺弟,而你……要弒父?!”

  許是為防嫦娥受驚過甚,滄離抬起未執(zhí)劍的那手、輕.按一側(cè)眉骨,似要強行斂住眸底的噴薄兇色,好能露.出原先.慣常示于人前的君子如沐之氣。

  安撫住胸中猛獸,他繼續(xù)對著嫦娥如夕朗笑:“有何不可?他造殺孽之時,便當料到因果得報之日?!?p>  說著,又轉(zhuǎn)而與我望來:“是吧,姑母。”

  我抿唇無話,方才但入幻域穹廬之府,抬眼便見靈犀大錯已成。再叫琢玉術法一施,墨色重蓮如云而覆,此身……便成一桿枯木。

  除卻面上耳眼二物,竟是半點言行無出。

  而幾步開外的另一朵梵夜幽蓮之中,裙帶如云的“靈樞神女”斜斜歪倒,已然不知睡了多久。

  耳畔吐息微溫,卻是琢玉動手之后湊上前來,帶著幾分饜足之態(tài)的與我嘆道:“可算將您二位配齊了,相識數(shù)載,祖師可將弟.子瞞的好苦?!?p>  明明言辭甜軟,我卻如墜冰窟。

  ——

  而后之事好似掠影浮光,叫我每每夜遇陳年,便如昨日初見。

  先是角落中觀戰(zhàn)許久的桑落徐徐動身,掏出一方輕云織帕蹲在靈犀身前,為她擦.拭零落頰邊的淡紅淚血。藍綠異瞳美如深林碧水,片眼未望沉璧,然卻在退居階下之后,朝著生身之父三行叩首。

  叩完,又如來時一般閑散信步行出府外。仿佛今朝過后,世上萬般的苦痛歡欣之事,便再也沒有一樁半件與他有關。

  桑落走了。

  滄離還提著劍!

  穹頂之外雷鳴不絕、電光如雪,映得他笑容陰森而冷冽:“我的好叔父,天界軍士之中,哪一個不曾供職于你麾下?而你素來愛兵如子,又怎可能當真下得了手?”

  我明悟。

  想來滄離應是早與琢玉合謀,令其制了什么用以驅(qū)仙之蠱,好來操動外頭一概天兵為他所用。截住熵泱一時半刻,便能叫他改換山河。

  話音方落,滄離掌中那金光燦燦的三尺寶劍便已隨主而動,劍尖直指沉璧額前。

  瞧那鋒芒勢頭,似是要一擊劈.開當今天帝的顱蓋。

  琉風人如其名,早在滄離似有所動之時,便瞬如疾風一般擋在了他與沉璧之間。

  不過一息功夫,嫦娥只見佇立前方的浴血身影驟然入局,立時面色大變,凝眉苦臉,儼然一副又急又憂之態(tài)。

  若是往常,叫我見她如此情狀,定會仗著千載深厚交情、便要不管不顧直言打趣。

  可如今局勢危急至此,我亦只能睜著這面上唯二能動的一雙眼睛,看滄離不著痕跡地往嫦娥那處悠悠一瞥,繼而如火燎原一般,直滅了其眉目當中最后一絲的溫存繾綣。

  那時碧霄殿中,我是怎么與嫦娥說的來著……?

  “……少年心易傷,來日……變纏郎?”哈,我心中悶痛發(fā)笑,曾經(jīng)清風春雨似的赤誠帝子,便就死在今日!

厭闕

終于快要把我喜歡的一個角色死了,故事也接近尾聲。   天帝沉璧,在我的設想中就是一個溫柔到極致的人物,就好比是一朵花,之所以收斂著自己不去恣意開放,就是害怕花開的聲音會驚擾到她。這個“她”,即曾經(jīng)的靈樞。   沉璧從不說愛,從不言痛。他是天帝,也是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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