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春雪樓。
夢安在二樓廊道邊站著,不時盯著樓下進來的客人。
廝兒剛處理了后頭的事回來,道:“暈過去了,就是不交代接頭人?!?p> 夢安拿紫云羅帕輕輕地擦了擦汗,目光落在一個剛進來的胡服商人身上。只見此人披著皮衣,兩邊兜里圓鼓鼓的,不知裝了什么。她道:“燒點溫水泡一下午。他要是不死,就丟到破廟吧?!?p> 廝兒應(yīng)下,另一個廝兒又從樓下匆匆上樓:“媽媽,剛來的胡人,點了三兩酒席?!?p> 夢安點頭,下樓去了靠著后院的雅座,用屏風(fēng)隔作雅間,紗窗半掩,將里頭的人遮得若隱若現(xiàn)。她扭著腰進去一坐,正好在那胡人身側(cè):“客官貴姓,哪里人呀?”
那胡人道:“玉門關(guān)外,楊柳三江路,兩條巷尾后。我來時還去過河畔?!彼穆曇魳O沉,還有些沙啞,有種震懾力。
夢安稍一愣怔,湊前一看,卻不是心中想的那個人。她笑道:“客官好說,如今水急貨慢,想必卸貨不易?!?p> 胡人道:“好說。等不來就找媽媽討杯水酒,這里有點見面禮,不知能否見上嬌嬌姑娘?”他說著,將一個錢袋往前推,一堆散碎銀角便散在桌面上,里頭還有一片碎紙糊的楓葉,上面有幾行小字。
夢安將錢袋收好,塞抹胸里壓著,把人殷勤地帶到二樓上房,一路吩咐廝兒去找嬌嬌準(zhǔn)備待客,又讓人去后廚房準(zhǔn)備些塞外美食來。
待門一關(guān),那胡人卻道:“姐……”
夢安攤掌,一指放唇前示意不要說話,等外頭的人帶了,她才拉著胡人的胳膊往屋里去?!澳闶裁磫栴},偏要往這里趕?”
胡人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硬朗俊毅的面容來,正是英武堂副堂主——懷鈺。
“事急從權(quán),黑翎堂內(nèi)部有鬼,我只好自己來找安姐。”懷鈺打量著她,輕笑著道:“安姐神清氣爽,今日恐要為我皺眉頭了?!?p> 夢安打了他胳膊一下:“傻小子,安姐怕你麻煩嗎?到底怎么了?”
懷鈺道:“家妹近日會來揚州,只因有柴平在后頭追趕,我擔(dān)心她會出事?!?p> 夢安看著他搖頭,端著明白人的精明模樣:“她只要把手邊老婦丟下,怕是這世上沒幾個人會去找她。柴平要的是那老婦。”
懷鈺道:“那家妹要是還帶著那老婦進揚州,安姐可會罩住?”
夢安卻笑:“怕是我想罩也罩不住的。柴平追得這么兇,代表紅蓮已經(jīng)易主,不過他也活該,搶來的東西遲早是要還的?!?p> 懷鈺點頭:“不過,還有一事……我怕安姐不高興?!?p> 夢安挑眉瞅著他看了一會兒:“該不會北方來了不速之客吧?”
懷鈺有些尷尬地一笑:“他處理了灤州的事,現(xiàn)如今來揚州,應(yīng)該是找安姐來的?!?p> 夢安哼一聲,翻了個白眼。她有個相好叫司空正和,便是當(dāng)年與柴君嵐約戰(zhàn)玉門關(guān)外的俠客。不過外人只知司空正和俠肝義膽,卻不知他嗜酒好賭,一年到頭講信義,偏偏對自己喜歡的人沒信用。
當(dāng)年兩人好上了,夢安第一個要求便是安身立命,可司空正和這個江湖俠客居無定所,也從未想過要在什么地方安穩(wěn)地過日子。最后,還是夢安用了自己攢下的錢在揚州盤下一座酒樓,開成了今日的春雪樓。
這個不掛紅燈,不賣皮肉生意的樂館蒸蒸日上。偶爾有官家子弟或袁府官兵上門鬧事,夢安便自個兒請了練家子當(dāng)門衛(wèi)。用她的話說,男人的話能聽,人卻靠不住。
“來了正好!老娘需要他的時候,鬼影也沒見著,這會兒也該讓他干點正經(jīng)事?!眽舭沧焐险f著嫌棄,語氣卻顯然輕了許多。司空正和再怎么漂浮不定,卻也不近其他女色。
“不過姐姐說好了啊,幫你妹子是看你的份上,要是她不識抬舉,可別怪姐姐當(dāng)場轟人?!?p> 懷鈺淺笑道:“玥兒乖了不少,應(yīng)該不會開罪安姐。此事……勞煩安姐了?!?p> 夢安出來后,嬌嬌姑娘便抱著琵琶進了屋里。老仆忠叔過來附耳道:“青青又去了鴿子樓?!?p> 夢安自己也知道屋檐下住著一只白眼狼,只是這姑娘最近頻頻外出,還盯上她了,八成跟突然失蹤的陳鶯有關(guān)。
忠叔與自家主子心有靈犀,接著說道:“陳鶯當(dāng)日告假返鄉(xiāng),前幾日,我們便收到了燕家的消息?!?p> 夢安假意吩咐忠叔去把算盤和賬本拿來,自己回了屋里。
忠叔取了賬本過來帶上門,扭轉(zhuǎn)柜子下層三根固定螺旋,將柜子往內(nèi)推去。
柜子轉(zhuǎn)了一半,后面是個石砌的密室,吊著十幾副字畫。乍看之下,不過是個藏寶室,但字畫后方卻擺著幾套暗器和地圖,還有個櫥柜,打直十排小格,打橫二十排小格,看著像醫(yī)館收放藥草的柜子,卻比那種更小更密。
夢安道:“聽聞燕家主游湖當(dāng)日,船上大半水手都是武林中人假扮而成,到底為何?我不曾追究此事,但你提起燕家,想來君嵐也在船上?!?p> 忠叔道:“燕家主并未提及柴少主,但那些名門子弟正是沖著柴少主去的。當(dāng)日,還有人在船上看見過陳鶯,”
夢安哼了一聲,不喜不怒,只是感到嫌棄。陳鶯當(dāng)年一直跟著柴君嵐,轟也轟不走。嚴(yán)煙跟著沈壁走后,陳鶯更是對外端出了柴家少奶奶的架勢。這種女人勇氣可嘉,但心地惡毒,要不是想看住她,夢安也不想讓這樣的人天天在同一屋檐下陽奉陰違。
“有的人就是不死心,以為沒了嚴(yán)煙,就能成鳳凰。”夢安口里的陳鶯正是當(dāng)日在船上彈琵琶的藝伎。
那年,陳鶯因父罪發(fā)配滄州,路上遇到柴君嵐才得以獲救。陳鶯事后一直跟著柴君嵐,便是柴君嵐被世人冠上魔君之名,也未曾離去。柴君嵐墜崖之后,她跑到春雪樓門前求夢安收養(yǎng),以琵琶之技穩(wěn)坐揚州琵琶三首,后來卻與習(xí)清揚好上了。
忠叔道:“說來也奇怪,陳鶯應(yīng)該是沖著柴少主去的,現(xiàn)如今卻一直跟著懷家小女?!?p> “噢?你說的是懷鈺的小妹?”夢安想了想,嗤笑道:“我道是什么要緊的,八成忘了上頭的吩咐,忙著清理情敵去了。也罷,這幾日緊盯著婁洛斌和花文風(fēng)。過兩日懷家丫頭進城,要是這倆混蛋敢找她麻煩,你派幾個叫花子去鬧事,纏著他們?!?p> 這兩人雖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武功不弱,何況忠叔一人也管不來這么多事?!耙弧吓钊藛萄b一番把婁洛斌等人引起城西,再去城北接人?”
夢安啐一口,道:“接什么?不必接!他敢不記得春雪樓的大門在哪兒?”
忠叔知道一提起司空正和,夢安老脾氣又犯了,只得扯開話題道:“小姐,紅蓮教的人從城北和城南入城,看起來是有備而來?;蛟S真像懷副堂主說的那樣,紅蓮教易主了?!?p> “不用或許,肯定是易主了!襲大廟,滅平遠(yuǎn),燒京洛,便是沒見到柴平,想必相熟的人也能猜到是她?!眽舭才c柴華相識,在此之前更與懷初相識。別人不知道柴華的動機,她卻明明白白。
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柴華比起她卻要固執(zhí)許多,甚至偏執(zhí)了。
說起來,還不是那幾個武林世家和名門正派搞的鬼。
當(dāng)年,柴華就不該來中原。
當(dāng)年,寧初就不該上干山。
夢安來回走了幾步,問忠叔道:“青青這幾日做了什么?”
忠叔道:“陳鶯不在揚州,青青便去了望峰樓頂?shù)镍澴訕谴虬堤?。?p> 夢安點了點頭:“看明白了?”
忠叔搖頭:“老奴還等著柴少主?!?p> “不能事事等著他。蓮姑上回給我寫過信,我總覺得……”夢安頓了頓,覺得此事說出來不大吉利?!傲T了,咱們管好自己。待懷家丫頭進城,盡力護住,要是下街四六幫頭能藏得住人最好。那個老婦,死也要護??!”
這回?fù)Q忠叔不明白了。夢安明知老婦是韓悅,為何要幫?
夢安卻是回頭看了一眼列在長桌上的牌位,嘆了一聲:“只盼我爹娘能明白我的用心良苦。韓悅固然可恨,但還有比韓悅更可恨的?!?p> 忠叔了然,只道:“老奴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