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時,天還未亮。
山里的野雞再過一會兒便要打鳴了。天邊月牙依舊高掛,藍天卻似煙雨朦朧,微微泛著點不同于星光的透白。
懷玥睡得很熟,睡了兩個時辰后醒來,精神頭也出奇的好。她清醒地盤坐在榻上,想著扎那和那短褐漢子的狀態(tài),仍覺放心不下,起身摸黑穿好外衣,便要找單進問問情況。
單進扶著懷玥到院子里,說柴君嵐和司空正和一行人剛離開不久,留了字條要她回春雨聽風(fēng)閣養(yǎng)傷。
懷玥沉默了一會兒,吩咐單進去清點一下行李,留下幾人給云牙生打掃院落,便進城去。
單進帶來的幾個人,昨夜便與玄衣衛(wèi)一同用牛車把暴斃的紅蓮教徒拉去亂葬崗埋了。院子還留下了血漬和污垢,但云牙生畢竟是好心收留,并非黑翎堂的人,他們總不能討了方便,塞點銀子就走。想他一個道長帶著倆道童在此修行,便是圖個清靜,她得會做人,當(dāng)下安排兩個廝兒留下清掃院落,臨走前給那兩人留了銀票,讓他們辦完事便入城里。
單進這首清點好東西,找云牙生借了觀里的牛車把懷玥送進揚州城。他們的人也不少,為了省下不必要的麻煩,只能分批進城。
單進這一行人一共八人,除了單進和懷玥,便是四個下屬和昨夜僅存的兩個紅蓮教徒。他們扮作進城求醫(yī)小戶人家,只因牛車上載著一個小瞎子和倆病秧子,守將嫌煩地?fù)]了揮手,便叫他們過去。
不遠的小平樓上,玄水一眼便認(rèn)出他們。柴君嵐走到窗邊一看,見小醫(yī)師換了件不起眼的青衣,臉上印著大青胎記,饒是隔了這么遠也能瞧見。
東門嵩也來湊個熱鬧,定眼一看,嗤笑道:“虧你還留個字條,現(xiàn)在是人瞎心也瞎,你的好意人家不領(lǐng),真可憐你?!?p> 柴君嵐淡然開口:“留個字條也只是知會她一聲,我也沒奢望她會聽話?!庇挚戳藥籽?,直到一樓青瓦遮住了小醫(yī)師的身影,才轉(zhuǎn)身坐了回去。“元青那邊怎么樣?”
元青是其中一隊玄衣衛(wèi)的頭領(lǐng),也是當(dāng)夜負(fù)責(zé)護送懷玥到村莊養(yǎng)傷的人。元青當(dāng)日辱罵懷玥,半道折回春雨聽風(fēng)閣,柴君嵐得知消息,便讓東門嵩去處置他們。
東門嵩原本還要為他們求情,柴君嵐卻說了句:“你若為他們開口,并罰?!睎|門嵩沒了辦法,忍下火氣執(zhí)行十軍棍,從此對懷玥多了一分恨意。
東門嵩冷笑一聲:“打了,都歇著呢。至于服不服就不好說了?!?p> 柴君嵐仍舊笑得溫和,笑意卻不達眼底?!叭绻环膊槐亓袅?。”
東門嵩一聽,火氣又上來了,走到柴君嵐面前罵:“為了個白眼婆娘,你要把自己人殺了?此事別說我不答應(yīng),桃花門的幾位長老更不會答應(yīng)!”
柴君嵐從土不拉幾的碎花布袋里取出幾張字條來,放到桌面上攤開了,大略掃過,大多是徐州和高郵一帶的戰(zhàn)事。他道:“嗯,那你也回去吧。我要是能活著回去,那幾個長老也不必留了。”
“你!”東門嵩指著他鼻子要罵人,食指一屈換了拳頭,可手僵在半空又忍著沒砸下來?!摆ゎB不化!你想死在石榴裙下,那是你的事,別拖累門內(nèi)兄弟!走了,你好自為之!”說罷,竟甩門而出。
雅間內(nèi)有半晌沉默,留在屋里的玄衣衛(wèi)都垂著頭不做聲。
柴君嵐卻似感覺不到突然沉寂的氣氛,提筆寫了一封信,便與字條都放回碎花布袋里了。他這才抬頭掃了對面一排玄衣衛(wèi)一眼:“如果想回軒轅,我不攔著。”視線落到玄水身上,又道:“你也一樣。”
玄水一驚,抱拳單膝跪下:“少主,阿水只聽少主的,便是這趟回不去軒轅也認(rèn)了?!?p> 玄衣衛(wèi)面面相覷,斟酌了一會兒,也是跪下道:“我等愿追隨少主?!?p> 柴君嵐表情淡漠,看不出悲喜,“好,那便好好辦事。以后我讓你們做什么,別問,照做便是。”稍微示意,玄水便明了,著手給玄衣衛(wèi)各自安排了后頭的任務(wù)。
另一首,東門嵩氣急敗壞地直奔東門客店。單進正與掌柜說話間,見東門嵩來勢洶洶,趕緊攬在了樓梯口。東門嵩喝了一聲:“讓開!”
單進不說話,自知打不過他,卻還是擺好起勢迎戰(zhàn)。東門嵩冷哼一聲,大步流星徑直而來,拳頭已經(jīng)握緊在腰側(cè),剛要發(fā)力,卻聽見樓梯下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哎喲一聲。
一把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連著掉下來的便是一個人。滿臉胡渣,粗布衣衫,脖子上用麻布塊裹了兩圈。那人忽然從地上懶懶地爬起來抱著那把劍,竟是昨日隨柴君嵐出城的司空正和。
東門嵩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你個老奸油條怎么在這兒?他讓你來的?”他在氣頭上,三昧真火滅不下,看到司空正和,便是腦子不轉(zhuǎn),也知道他為何在此。他暗自生氣,怎么來趟中原,狐貍狗蛋一窩窩的,氣得他難受。偏偏連自己的發(fā)小來了一年半載,落得一身傷不說,還陰陽怪氣??磥碇性硕加卸?!
司空正和嘿嘿笑道:“老子在這兒,自然是因為打地鋪。為何打地鋪呢,因為老子沒錢呀!不過東門小弟說的他是誰?不會是君嵐吧?”
這句話直接把東門嵩給氣笑了,明知故問,是真想他被一股怒氣噎死呢?“我上樓解決個人,你別跟來!”他一手抓住單進,前腳踏上一個臺階,卻見寒光一閃。他松手,急退兩步,便見一把長劍刺過梁架,釘在第一把木樁上,正好擋在他身前。
東門嵩氣得過去一把揪住他領(lǐng)子,把人往上一提,按到了墻上:“娘的,動真格?”
司空正和笑得更歡,拍了拍他的臉:“嘖嘖,跟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似的。你眼里還有沒有你家主子了?”
東門嵩氣得一喝,把人直接往右首甩去,又抬了把凳子過來。司空正和方才落地轉(zhuǎn)身,化開了力道,掌心一撐,好好地站了起來,見東門嵩揮著凳子過來,側(cè)身一晃閃過,縱身去與他徒手過了幾招。
霎時間,客店飯?zhí)靡黄靵y。掌柜的在旁勸架,卻是徒勞,便讓抵應(yīng)趕緊把貴重東西先挪走了。食客和住客能躲就躲,膽子大的多看幾眼,卻也不敢上前。這兩人練的都是硬功夫,不是花拳繡腿,只打得桌凳支離破碎。
懷玥聽見聲音,摸索著從房里出來,剛到樓梯口,便聽見樓下又有什么東西摔破了。
單進給掌柜留了銀子,上來扶著懷玥往回走,一邊說道:“來者不善,剛好司空正和也在,否則以單某這點功夫便要交代在這里了?!?p> 懷玥拉住他問:“是不是東門嵩?”
單進頓了頓,回道:“是?!?p> 東門嵩的武功固然好,脾氣也確實壞,但這個苦大爺不是那種沒腦子的人。懷玥轉(zhuǎn)身回了樓梯口,朝樓下喊道:“苦大爺,你我談一談,怎么樣?莫要驚擾他人?!边@句話說來也是多余,該驚擾的早就擾了,但場面話該說還是得說。
司空正和與東門嵩打到一半,四拳都沒閑下,聽見小醫(yī)師說的話,心下不悅。他心想這姑娘缺心眼不說,還是個糊涂蛋,虧他昨日在云牙觀對她另眼相看。
這時又聽見懷玥說道:“東門嵩,我不管你們家的彎彎繞繞,但有人吃了家里給的東西,五臟受損,如今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你要是還把他當(dāng)成摯友,我勸你把我的話聽進去。我要是貪他什么,那也前提在他還安康的情況下,而不是要他的命。孰輕孰重,我相信你拎得清。”說完,便讓單進扶著自己回房。
東門嵩本是生氣懷玥詛咒柴君嵐,與司空正和過招打得越發(fā)重手,直到兩人都有些累了,他才冷靜下來。如果懷玥說的是真的,那柴君嵐近日的作為便不足為奇。
每個人都與他說金丹有效,柴君嵐逐漸康復(fù),但他也覺得柴君嵐很少動手,如今的儒雅不似當(dāng)年的清風(fēng)霽月,里里外外都是藏不住的羸弱。
他掃了一眼也在喘氣的司空正和:“我不動她,但我有事問她?!?p> 司空正和挑眉,顯然不信他的話:“我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