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樓前堂大半是吃花酒的桌席和紗簾隔開的席間,再往里頭是大屏風隔開的八間小雅間,只有竹席軟墊,大多為打茶圍用的獨立雅間。
夢安一路過去,與經(jīng)過的客人隨意說了些話,才去了秋閣。那垂下的兩層胭脂紗簾和一層珠簾并沒有十分隱秘,從外頭還是能看見里面的精瘦身影,還有那長年高高束在頭上的發(fā)髻,完全是為了方便出門帶上斗笠。案幾上那一片似盤子形狀的東西,應該就是斗笠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撩開簾子,坐在了客人的對面。
那客人本來還在闔眼養(yǎng)神,聽見動靜不由得睜開了眼睛,一雙丹鳳眼赤紅而透著倦意,臉頰上還有喝了些酒染上的紅暈。
想來兩個都是快要四十的人了,怎么還能為一個人的相貌情動?夢安穩(wěn)住心神,將袖子甩開,一手搭在膝蓋上,襦裙半敞半束胸,雖已是徐娘半老,卻還是風韻猶存的一個美人。“行了,來了就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你到底想要什么?錢?姑娘?你知道這可是春雪樓,不是你的紅楓老臭窩!”
司空正和微瞇著眼,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我就是來看看你,不為別的?!?p> 夢安爽朗地笑了笑,“你放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進城來干什么!說吧,這次是要借錢,借人,還是想借宿?反正你每次過來都是這幾個要求,老娘早習慣了!”
司空正和頓了頓,苦笑道:“我就是想你了,安兒?!?p> 夢安呸了一聲,這廝真當她是當年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沒見過世面呢!低頭見司空正和忽然過來抓住她的手,她整個人就撇開站了起來,深吸了口氣道:“如果沒別的事,你以后就別過來了,反正你每次的承諾都跟放屁一樣,又混又賤!”猛然撥開簾子離開,留下外頭看熱鬧的客人和畏縮在旁的雜役。
珠簾相互敲打了幾下,隨即又有人撩開了簾子。司空正和以為是夢安去而復返,滿眼欣喜地抬眼相迎,繼而又垂眼說道:“我不找姑娘,也不找像姑,喝兩壇酒打干鋪,明日一早就走。”從懷里掏出了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是少見的銀錠。
懷玥放了簾子進來:“還像姑呢,觀里說話滑溜的,怎么到這兒跟被人塞了嘴一樣。”
司空正和挑眉看了她一眼,長相清秀,男裝打扮,卻是女兒身沒錯了,“姑娘是來找像姑的?很遺憾,我不是?!?p> 懷玥咋舌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把臉上的人皮面具撕下:“司空正和,你看清我是誰?”這江湖大俠竟能被她一張人皮面具騙了。
司空正和顯然是剛反應過來,帶著點酒氣一把抓住了懷玥的后領(lǐng)子,把人直接拉過了半張案幾。
懷玥半個人都是趴在案幾上,腹部頂著桌角,硌得生疼。她一只手抵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在司空正和的頸邊,手里是一把小匕首,卻只是用刀背抵著他的咽喉。
司空正和微瞇著眼,嘴角微勾,“懷家丫頭,好好的客店不待,你跑這兒來干什么?不怕傳出去,臉都沒了?”
懷玥下腹被桌角頂?shù)迷桨l(fā)疼痛,可司空正和酒勁正濃,控制不住力道,她又只能硬撐著,勉強擠出了一抹笑意來:“呵,老子的名聲早就丟到九天之外了,再加這么一道也不過是給別人多了一份談資!”
“嘖,又蠢又傻,還天真!”司空正和正想松開懷玥,發(fā)現(xiàn)那簾子忽然被人撩了起來。右手取了斗笠蓋在懷玥頭上,另一只手放開了她的領(lǐng)口,順勢抓住了抵在他咽喉的刀刃,在外人看來就像是男女調(diào)情親熱的互動。
撩開簾子的老林本是要把司空正和叫去見夢安,此時嚇得臉都白了,趕緊放下簾子一溜煙跑了。
懷玥被司空正和松開,坐回軟墊上,兩手撐著案幾的兩側(cè)緩了一下,倒不是有多受驚,而是下腹的疼痛并未減輕。她喘了口氣:“事先說明,那位姐姐要是發(fā)怒,這鍋我可不背!她給我下藥,我都還沒找她算賬。”
司空正和知道夢安的脾氣,方才他們的樣子讓老林瞧見大事不妙,當即擺了擺手:“廢話少說,走吧,要不然死的就是兩個人了?!?p> 懷玥一手撐著桌面,揚起拇指道:“大俠此言甚合我意!”
待老林領(lǐng)著夢安過來時,秋閣里已經(jīng)沒了人影。夢安氣得脖子都發(fā)紅了,就剩那張抹了胭脂的臉還精致白皙,她揪著老林的衣服:“派幾個人去找,尤其是那丫頭,不管死活也給我逮回來!”老林稱是,去后堂叫了幾個管堂的出去尋人。
老巷口本來還聚集著在小鋪和店外喝茶的行客,見五個壯漢提著長棍在巷子里穿梭,各個都退出了一條道來,而藏在青蘆巷子面館內(nèi)的二人卻踏踏實實地等著老板下面條。
懷玥喝了口涼茶,又是個直通背脊的涼快?!澳氵@姘頭還真是棘手?!?p> 司空正和打量著面前的嬌小姑娘,搖了搖頭:“小姑娘家家的,還學人說這種不雅的話,你還當真不怕別人說你閑話。別的不說,君嵐能忍?”
懷玥挑眉道:“我怎么不雅了?不罵粗口不罵祖宗的。再說了,這天下人的嘴我也管不著,管多了就不叫不雅,叫魔頭?!?p> 司空正和輕笑幾聲,“你拐著彎罵他,下回我去告狀!”
“說啊,我還怕你不成?”懷玥嬌哼一聲,給兩人碗里又斟滿了茶水。店老板給他們端了兩碗面湯上來,懷玥拿了兩只筷子吹一吹,剛吸了兩口面,卻想著向憐。
司空正和看她吃得心不在焉,便笑:“放心,夢安的人不會找到這里。”
懷玥搖頭:“我不怕她的人,可是向憐還在里面?!?p> 司空正和想到那個滑頭,跟自己碗里浮著的一片蔥花一樣,嫩得有些發(fā)膩,不禁打了個哆嗦?!澳闩率遣恢老驊z是個什么人,這種地方他是如魚得水。別說夢安奈何不了他,便是那陳鶯給他使絆子,頂多也就挨幾頓胭脂?!?p> 懷玥聽到后半段,感覺自己錯過了什么?!暗鹊龋慂L是誰?”想起在春雪樓里遇見的琵琶女就叫鶯鶯,又問:“可是黃鳥之鶯?春雪樓的鶯鶯姑娘?”
司空正和看她一驚一乍的,忍不住拿筷子另一頭去敲她腦袋。“說你傻也是真傻。當年人家可記著你,就你記不住人家?!?p> 懷玥摸著被他敲疼的腦袋,有些不滿:“她長得還沒我好看,記住她干什么?”
司空正和咋舌,干脆低頭喝了口混沌的湯水。這碗湯除了鮮豆腐和蔥油,便也沒什么味道了,可你咽下去后,舌尖卻能嘗到一絲甜。他舔了舔唇瓣,說道:“她以前總跟在君嵐身邊,直到君嵐與嚴家姑娘訂親,她才自行離去。后來嚴家姑娘跟了你師哥,她又一直跟在君嵐附近?!?p> 懷玥吧唧著嘴,“也就是個跟蹤狂?!?p> 跟蹤倒是真的,狂嘛……也不為過。司空正和點頭,后又覺得自己跟懷玥扯這個干什么?!瓣慂L投身春雪樓,想必也是因為君嵐跳崖之后無家可歸吧。人的信念一旦沒了,有腳也走不了遠路。這不是我吹啊,是我深有體會?!?p> 懷玥半信半疑,想他一個居無定所的浪客要什么信念。要說夢安沒了信念,她還能信,說陳鶯沒了信念,她是更不信的:“你說她沒了信念,還能在蠡湖混上燕家花船,難道是謀生所需?這也不對啊,她已經(jīng)是花魁,天天都有客人送上門來,何必舍近求遠當個小小的樂伎?”
司空正和咽了口水:“蠡湖那天,她也在?”
懷玥冷笑:“我還看見人家金雞獨立在旗樁上呢!”
“喲,喲,這股子酸味兒。你咋不說人家在天上飛呢?”司空正和笑著低頭去嗦面,只覺得小姑娘在編排人家。這也怪不得司空正和這般想,畢竟陳鶯是清官之后,真正的深閨女子,比起從小在武林世家放養(yǎng)的懷玥不一樣。
“天上飛的是你司空的那張嘴!”懷玥啐他一口,喝口涼茶下下火?,F(xiàn)在知道陳鶯的事了,心里就窩火。
司空正和覺得自己莫名打翻了醋缸子,有些過意不去,當即換了話題:“反正你跟君嵐一起了,那紅蓮教的事也得給你說。如今他們打著魔君名號,挑釁袁府,又惹上綠林,長此以往,君嵐的麻煩可就大了?!?p> 這個鶯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這時候來,倒像是為了拖累柴君嵐。懷玥唏噓:“她當真一點情面都不給?!?p> 司空正和笑:“瘋子談什么情面?好啦,你接著吃,我回去找夢安。”
懷玥覺得他才是真的瘋了:“司空大俠,天無絕人之路,你為何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