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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五十一章 本性難改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077 2019-05-02 00:06:08

  雖然表面看來,崔寧在德宗跟前也未勝過盧杞幾分,但朔方軍的禮泉大捷,加之這些時日大學(xué)士陸贄不斷向德宗進言廢除間架稅與除陌稅,崔寧篤定地認(rèn)為,天子會漸漸遠(yuǎn)離盧杞那套搜刮民膏、豢養(yǎng)神策軍以達(dá)到削藩目的的策略。

  他想,經(jīng)此奉天一役,自己向天子展示了忠心、勇武和通達(dá)的人脈,簡直就如一篇華麗的《崔仆射賦》。待得平定泚亂、回到長安,逢個機會請陸贄提個話頭,讓德宗再把自己派回熟悉了大半生的蜀地去,與李懷光的朔方雄軍一南一北,防御吐蕃。軍資充足的話,再聯(lián)個兵,收復(fù)隴西陷落的土地,聯(lián)通安西北庭的唐將,自己的人生才真正終結(jié)在花團錦簇的功績中,叫史家寫得酣暢淋漓。

  他越盤算越興意盎然,不由想到此番的得力助手皇甫珩。這后生著實是員驍將,命又是他崔仆射所救,還有黨項蕃落的子弟擁護,正可以為自己所招羅。

  崔寧于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奉天城劉主簿家走,去瞧瞧皇甫珩的傷勢可有大好。

  劉主簿的柴院里,宋若昭剛剛準(zhǔn)備去幫著劉家老妻做晡食。

  張延賞的第一批糧草剛剛運到奉天城,韋皋就派薛濤給他們送來了一大籮筐吃的,除了粟麥,另有分給高級將領(lǐng)的羊肉與瓜蔬,甚至還帶了一陶罐香氣四溢的益州覃子醬。

  若昭的父親宋庭芬除了做幕僚外,頗好鉆研烹飪,若昭也習(xí)得了些,如今有了膳供,自是大顯身手,變著花樣給皇甫珩做好吃的。

  這幾日二人如蜜里調(diào)油,分外珍惜紛亂時局中短暫的寧靜,因宋若清之死而引發(fā)的異樣情緒,也漸漸淡去。

  若昭開門,見是崔仆射,忙福了一禮。

  崔寧大大咧咧跨進院子,一邊念聲“彥明家的飯菜,香煞人也”,一邊往若昭看去。

  只見皇甫珩這妻室,身量不低,卻清瘦如竹,且一身又灰又舊的粗葛衣裳,真是荊釵布裙,哪像個二十出頭的新婦小娘子。然而寒暄間,若昭一抬頭,崔寧卻是一怔。

  白皙的鵝蛋臉上,那對靜水深潭般的漆黑眼眸,和那管筆挺英氣的鼻子,果然和平日里常見的鶯鶯燕燕的美人兒不同。

  崔仆射人老心不老,雖一把年紀(jì),家中年輕的侍妾仍是眾多,又個個會點兒武藝,蓋因老仆射不喜歡孱弱的女子。此刻乍一見宋若昭面上也帶了幾分鎮(zhèn)定中隱隱透出剛毅的風(fēng)采,崔寧的目光不由停留得有些久。

  若昭感念崔寧那日在危急關(guān)頭,與韋皋聯(lián)手救了自己的丈夫,本對這位崔相爺心懷恭敬,孰料崔寧的眼神透出異樣的參研意味,不禁又驚又懼,趕緊低下頭去。

  她如此情態(tài),崔寧心中驀地一駭。

  “怎地,好像數(shù)年前老夫軍府那位娘子。”崔寧暗道,不知是冷還是心神不安,只覺后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末將見過崔仆射!”正當(dāng)此際,屋內(nèi)的皇甫珩聽到聲響,已迎了出來。

  崔寧回過神來,見皇甫將軍雖左臂仍在袍袖中,但神采奕奕、身姿矯健,顯然恢復(fù)迅捷,便擠出長者的慈祥面容道:“果然虎父無犬子,彥明,你如此年紀(jì)便能在萬軍中取上將性命,吃了一箭之虧也并無大礙,假以時日,必能成薛仁貴那般的人物?!?p>  皇甫珩素來不善這種場面應(yīng)酬,便是與崔寧共過患難,也不知如何寒暄,微一愣神,倒向妻子若昭道:“飯菜可快做得了,請仆射在寒舍用膳罷?!?p>  宋若昭聽來如遇赦免。方才崔寧的剎那失態(tài),令若昭不愿與這老相爺多打照面,皇甫珩這么一說,她正好躲去廚房張羅。

  崔寧在屋中坐下,自然說起和盧杞在御前斗氣之事。

  “老夫真是不明白,圣上如此英主,怎地就會被盧杞那樣的小人迷惑?!?p>  皇甫珩自忖不能搭腔,沉吟片刻,方道:“崔仆射,李節(jié)度急于請表入奏圣駕跟前,我義父也在朔方軍中,那他二人也一同進城?另外,聽說我義兄身負(fù)箭傷,生死未卜?”

  崔寧嗔道:“彥明,你這話可萬不可叫旁人聽了去。什么義兄,那姚濬如今是要誅九族的叛將,虧好你不是他的親兄弟。你義父姚涇州要是箭法再多些準(zhǔn)頭,就該在禮泉一戰(zhàn)中將這個逆子射殺于兩軍陣前?!?p>  頓了一頓又道:“咳,都是為人父者,姚涇州大約也是事到臨頭下不了狠手,我也省得。”

  他說得情真意切,幾句話聽來,都像是不把姚令言和皇甫珩當(dāng)外人?;矢︾竦菚r心中一暖。他的武將父親早亡,他便對這些如師如父的武將們有著特別的親切感,仿佛他們的言行,他們與他說話的態(tài)度,可以有助于他想象生父的風(fēng)采。

  一頓晚食用罷,崔寧拍拍溜圓的肚子,滿意地離去。

  皇甫珩向若昭道:“方才布置食具,你怎地臉色不佳,對崔仆射也不甚周到,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昭莞爾一笑:“我與你一樣,不知如何應(yīng)酬貴胄?!?p>  她將門關(guān)了,坐到榻上,倚著丈夫道:“彥明,方才我聽,崔仆射想收你做弟子,還絮絮叨叨說了他的一番雄心。你可真的,想入他麾下?”

  皇甫珩嘆口氣:“都是后話,我現(xiàn)在只望著,圣上能看在義父也是受了欺瞞、且將功補過的份上,不至于降罪太甚?!?p>  若昭道聽他提到姚令言,驀地想到弟弟若清之死,一股別扭涌上心頭,又沉默了。

  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忙攬過她的肩膀,柔聲道:“不如這樣,待一切塵埃落定,我稟明圣上,隨你回潞州,請為李抱真的騎卒教習(xí)?”

  若昭驚道:“你說的可當(dāng)真?那也,太委屈你了。你畢竟曾是涇原的一鎮(zhèn)兵馬使?!?p>  皇甫珩笑得滿眼有如星子閃爍:“那又如何?成親那日我便說過,得妻如你,夫復(fù)何求。再說,沒準(zhǔn)令尊,令,沒準(zhǔn)岳父大人還覺得,你跟了我這樣的武人,才是真的委屈?!?p>  “休那般說,我父親最是開通,我中意之人,他必也喜歡?!?p>  皇甫珩見妻子一臉赧紅,卻言辭懇切,頓生憐愛,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上妻子的雙唇。

  “莫太莽撞,你,仔細(xì)肩頭傷口……”

  若昭已經(jīng)人事,感受到丈夫難以抑制的情欲,又擔(dān)心他的傷口,又確有渴求。她輕聲嚶嚀的,又微微抗拒的模樣,于搖曳的燈燭下,顯露出最美的詩句也難以形容的春閨嬌態(tài)來,直教皇甫珩哪還顧得肩頭箭傷未愈,只恨不得把一條命都給了她。

  ……

  崔寧吃飽喝足,自皇甫珩處出來,一忽兒想著如何再去德宗跟前給李懷光說好話,一忽兒又想著如何利用和陸贄交情尚可、來合力扳倒盧杞。

  他這般信馬由韁,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韋皋布在奉天內(nèi)城之下的營帳附近。

  正是月圓之夜,營帳又不乏火把照明,周遭頗為敞亮。崔寧只見膳棚之外,有個窈窕的少女在忙碌。

  他識得那是韋皋收留的薛氏小娘子,據(jù)說還是長安一個外放小官的女兒。龍武軍使令狐建有一回面圣前,在奉天行宮外當(dāng)著崔寧的面打趣韋皋:“城武,你果然是長安高門子弟,風(fēng)雅得很,這行軍打仗,還帶著官家金閨與你吟詩唱和?!?p>  薛濤本在捆扎枯柴,她性子警覺,倏一抬頭望見馬上之人看著自己,看起來恍惚竟是崔仆射,登時一陣忐忑。

  她佯裝沒瞧見,麻利地抱起柴禾,便要往灶棚方向去,不料怕什么來什么,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叫她:“兀那小娘子,你過來回話?!?p>  薛濤只得趨步到馬前,顫抖著聲音道:“仆射,有何吩咐?”

  崔寧冷笑道:“哦,怎么,薛氏,你原來識得本相。我說嘛,韋城武最會治軍,怎地教不好一個新收的婢子?!?p>  又別有深意道:“他若教不好,大可送給老夫來教。”

  薛濤年紀(jì)雖小,畢竟自幼長于長安官身之家,流落奉天不過是命途坎坷,雖心甘情愿伺候韋皋飲食起居,但韋皋從未對她有所輕侮,她自己更絕然沒有自認(rèn)為奴婢。此刻一聽崔寧堂堂朝廷二品大員,出言這般猥瑣不堪,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知怎地一股少年血氣上涌,勇敢地抬起頭,盯著崔寧,目光如炬,在暮氣森森的夜里,竟比周遭刀戈的寒光更為凌厲。

  崔寧此人,不論沙場還是宦海,算得當(dāng)之無愧的老將,偏偏在女色上分外貪戀,總對女子格外矚目些,也不大顧忌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過就是戲弄薛濤幾句,此刻驟然被這小娘子怒目而視,這又倔又恨的眼神,比之今日黃昏時宋若昭的眼神,更教他想起多年前那樁舊事中已經(jīng)變作鬼的女子。

  他也是邪火攻了心一般,掣過馬鞭,直伸到薛濤面前,將她的下巴頦架了起來,作出仔細(xì)端詳?shù)臉幼樱骸斑€真是個標(biāo)致的婢子,老夫必要向韋將軍討得!”

  “崔仆射!”

  恰在此際,只聽不遠(yuǎn)處一聲呼喝,數(shù)騎人馬馳了過來。

  當(dāng)前一人,正是韋皋。

  薛濤大松一口氣,旋即頓覺又委屈又難堪,雖仍倔強地抱著木柴立于原地,望向韋皋的盈盈雙目中,已淚光閃現(xiàn)。

  韋皋對崔寧,除了在那日力戰(zhàn)姚濬的一仗中精誠合作外,實在也是無甚好感。縱然他所高看一眼的陸贄,常在德宗面前為崔寧說話,韋皋仍將崔寧劃入格調(diào)不高的粗人之列。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堂堂老仆射,散了朝會不到半天,竟在他的治下調(diào)戲少女。

  還是薛濤。

  對薛濤,韋皋漸漸有一種很淺淡的但肯定在那里的情愫,無法言語的微妙呵護。這件他已經(jīng)琢磨過的璞玉,哪怕被崔寧言語唐突,他也覺得極不舒服。

  崔寧渾不以為意,端起老資格道:“城武,你看中的小娘子,好生了得,便是做仆婢,也做得如帶刺的嬌花?!?p>  “崔仆射,”韋皋忍住心頭的鄙夷和慍怒,誠然道:“此女,不是仆婢,是正經(jīng)官身人家的嫡女,其父薛鄖雖受貶斥外放,但也仍是朝廷派往南詔的使者。薛氏家眷赴劍南途中遇險,薛夫人不幸過身,這小薛娘子才流落此地。如此僚屬子弟,吾等該多加照拂才是。”

  “對,照拂,老夫沒說不該照拂。城武,你肩負(fù)守城重任,哪照拂得過來,不如將這小薛氏,交給老夫罷?!?p>  “崔仆射,你我是朝廷命官,又在天子行營,該當(dāng)自重!”韋皋的口氣又冷硬了三分。

  “怎么,數(shù)日前叛軍把這奉天城圍成了鐵桶一般,當(dāng)時你韋城武眼看就抵擋不住,要不是老夫舍命沖陣,詐呼朔方援軍已到,當(dāng)日之戰(zhàn)如何能反敗為勝?現(xiàn)在倒好,局勢太平些了,你便和老夫為個小女郎爭風(fēng)吃醋起來?”

  崔寧越說越起勁,又越說越粗鄙,韋皋在馬上怒火中燒,正想下令副將把這老相爺拉下馬來、以醉酒鬧營的名義抬回住處去,不遠(yuǎn)處卻傳來城卒的唱報:“中書省右拾遺韋執(zhí)誼,銜普王殿下與神策軍節(jié)度使李晟之信,入城覲見圣主?!?p>  “韋執(zhí)誼?”韋皋喃喃低語。雖都姓韋,但他和韋執(zhí)誼,一個是東眷韋氏,一個是京兆韋氏,乃是不同支脈,素來也無往來,他在京中做御史時,還是多年前,只聞陸贄,未聽過韋執(zhí)誼的名頭。

  韋皋倒沒什么,一旁的崔寧驟聽此報,才是心中一驚。他立時全然沒了戲弄薛濤、尋釁韋皋的心思,若拍馬便走,卻又過于著相,只端著架子冷哼一聲道:“圍城一解,真是阿狗阿貓都來獻(xiàn)殷勤了?!?p>  說著便牽起馬韁,也不和韋皋多言,顧自迎著月色往城中自己的客舍中走回去。

  不料城門已啟,一騎白馬小跑進來,馬上的青衫男子在火把密集的校場中停住,四面一望,大約想拜見守城將領(lǐng)。

  卻正是與崔寧迎頭相遇。

  韋執(zhí)誼一路行來,被朔方吹得僵冷的面頰,陡然因熱血上涌而發(fā)燙起來。他挺直了背脊,在馬上拱手道:

  “崔仆射,下官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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