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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六十四章 回紇小郎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220 2019-05-14 19:33:20

  這個天下,沒有什么地方是商賈不敢去的。

  即使是兩軍開戰(zhàn)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徹底斷棄了行走的念頭,而是遠(yuǎn)遠(yuǎn)觀望。一旦空氣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戰(zhàn)場上的尸骨尚未裝殮清理干凈,駝隊(duì)便又出現(xiàn)了。

  奉天城,不僅僅是大唐帝國在京西營建的防御吐蕃進(jìn)犯的堡壘,還是中原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上,一處大驛。

  從長安至沙洲(敦煌)的絲綢之路東段,實(shí)際上又分為三條: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從長安出發(fā)后的第一大站。

  叛軍撤走后,除了陸續(xù)從各效忠朝廷的藩鎮(zhèn)運(yùn)來的軍資外,粟特和回紇的商隊(duì)也紛至沓來。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員居于城內(nèi),韋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許持有公驗(yàn)的胡商前往交易。

  蕭妃要給太子李誦的次子補(bǔ)辦洗兒儀式,受到邀請的皇甫夫婦向父親宋庭芬討教,這樣與皇家交際應(yīng)酬的場面,要獻(xiàn)上怎樣的禮物。

  宋庭芬還在斟酌時,一旁的阿眉出了個主意:

  “聽隴州守軍那位我的同鄉(xiāng)米四郎說,明日城外會有騾馬市。有一種高麗來的小馬,人稱果下,取其個頭矮小、能穿行于果樹下之意。我大唐男兒尚武重騎射,將軍和阿姊不如將小馬作為誕辰賀禮,祝愿小殿下身強(qiáng)擅馭,如何?”

  皇甫珩露出贊許的神色,宋若昭雖驀地聽到阿眉稱起“我大唐”來,有些別扭,卻也覺得送匹小馬倒真是個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綰也就罷了,倒是五六歲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馬必定高興得很,正是可以騎著玩耍的年紀(jì)。

  宋若昭與故良娣少年時閨中情深,又與小皇孫李淳生死患難過,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顏開的模樣,心中便涌上一股疼愛之意。

  阿眉見他二人點(diǎn)頭贊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時我便來找阿姊,我會說粟特語,自應(yīng)陪阿姊去選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們誆了去?!?p>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與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親,畢竟父親過幾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決斷間,父親宋庭芬開口道:“彥明說得有理。倒不是為父要拖著你,只是那城外的騾馬市,最是人多雜亂,你一個年輕婦人,穿行其間著實(shí)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貴,其實(shí)吾婿也不應(yīng)勞您作陪?!?p>  宋庭芬說得慈藹又不失一種沉雅的客氣。

  阿眉心頭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鎮(zhèn)節(jié)帥的幕府,出語滴水不漏,便將我堵了回來。

  她腦中念頭迅速一轉(zhuǎn),口中已帶著誠懇的認(rèn)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須與蕭妃準(zhǔn)備宴席用度,倒確實(shí)會忙亂些?;矢④娂仁擒娭猩瞎?,想必那些胡人馬販不敢造次?!?p>  言罷告辭而去。

  宋庭芬不動聲色地盯著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轉(zhuǎn)頭問女兒女婿:“你們身邊,可還有盤纏買馬?”

  皇甫珩搶著道:“父親毋慮,家中有錦帛?!?p>  他指的是張延賞送進(jìn)城內(nèi)、供德宗封賞將士用的錦帛?;矢︾袂宄赜浀?,在崔寧遇害的前兩天,韋皋令那帳下的薛濤薛娘子送來一匹蜀錦。若昭一見之下,就不禁嘖嘖贊嘆紋樣之雅、工藝之精,而自己當(dāng)時尚未識得韋皋真面目,看到若昭這般喜歡,也是由衷道謝。

  此刻皇甫珩提到這蜀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沖陣,撿了條命回來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許錢資賞賜,乃由東宮侍讀王叔文奉詔送到劉宅中,買匹小馬原也是夠的。結(jié)果丈夫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拿韋皋送來的蜀錦去換,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

  宋庭芬覺察出一星半點(diǎn)氣氛古怪的味道,卻終究將詫異掩飾了過去。他回到耳房,透過斑駁的窗欞,望著院中女兒女婿的舉動。

  皇甫珩在修繕和擦拭自己的隨身武備,短弓,弩機(jī),以及一把鮫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傷的右手為愛駒梳理毛發(fā)。若昭想過去幫忙,皇甫珩輕輕做了個手勢,她便停了步子,又繼續(xù)完成手中灑掃晾曬的事務(wù)。偶爾地,她會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識到了這份注視,報(bào)以憐愛的回應(yīng),她便莞爾一笑。

  宋庭芬臨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親。十年生死兩茫茫,常思量,太難忘。

  “你在上天,須保佑我們唯一的女兒,姻緣順?biāo)?,不求時刻鸞鳳和鳴,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p>  翌日,是個晴朗天氣,雖然已近除夕,陽光竟似乎比先頭的圍城時日暖了三分。

  辰時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與岳父和妻子告辭后,臂下夾了蜀錦,往奉天西城門緩步走去。

  德宗避難于這座小小的行營之城后,追隨而來不少京城官員。他們猝離長安,能帶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彌陀佛,哪里還會顧得奴婢隨身。因此不論奏對時是何品軼,穿的什么顏色的官服,平日里這趕圩采買,不少吏員竟是要親自上陣了。

  皇甫珩一身灰撲撲的風(fēng)袍,抱著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錦,混在往城外騾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覺得有多么不自在。

  過城門時,他摘下風(fēng)帽,掏出自己當(dāng)時與韓游環(huán)協(xié)同作戰(zhàn)時所得的邠師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見他的面貌,就將肩膀哈了下來,懇切道:“皇甫將軍,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識得我?”

  “將軍,整個奉天守城的弟兄們,有哪個識不得您。那日叛軍來攻,若非您與崔仆射……”

  城卒剛想表達(dá)敬服之情,但一說到“崔仆射”三字,驀然意識到言語有失,撓撓頭,尷尬地將后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過去了一段時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覺得這城卒是個樸實(shí)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頭,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絲得意。無論此前米四郎,還是今日這小小城卒,他們都是韋皋麾下的隴州兵,但對自己這外鎮(zhèn)的武將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見軍中還是以勇說話,比那朝堂上少得許多詭詐陰謀。

  他邊走邊想,未離開城門幾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剛要轉(zhuǎn)頭,一團(tuán)胭脂紅的柔風(fēng)飄到面前。

  “將軍,有哪個識不得您。”阿眉學(xué)著方才城卒的腔調(diào)。

  皇甫珩臉色微赧,旋即又轉(zhuǎn)為欣然。他稍稍打量了一下阿眉,這小胡女似乎頭一次穿得如此鮮艷,乍看之下竟似換了個人一般,紅潤輕盈,仿佛,仿佛涇州陽春三月里的桃花。

  也是那肅殺貧瘠之地罕見的美好。

  皇甫珩溫言道:“殿下今日不是應(yīng)在東宮嗎?”

  阿眉嫣然一笑:“得知圣上也要駕臨洗兒宴,太子和蕭妃誠惶誠恐。太子道圣上愛吃一種揉了西域香料的羊肉陷古樓子,我便自告奮勇來集市采買香料?!?p>  她低頭,毫無生分地翻開皇甫珩手中的葛布,訝異道:“將軍和阿姊可真闊氣,竟拿此等佳品去換馬?”

  皇甫珩故作不以為意的神情,道:“有甚稀奇,在涇原,一匹馬值得三十匹絹?!?p>  阿眉道:“將軍莫唬我,值上三十匹絹的,乃是四五歲的上等戰(zhàn)馬,馱馬不及十一,那供小兒玩賞的果下矮馬,也應(yīng)所費(fèi)不多。何況,你這可是極好的益州蜀錦,如此品相,我在長安多年,都未見得那些尋常的官家女眷能穿上出游的?!?p>  阿眉嘴上說得認(rèn)真,胸中很有些幸災(zāi)樂禍??磥?,皇甫珩對那韋皋送到家里的東西,恨不得再送瘟神一樣送出去。

  “什么京兆高門,還不是覬覦同袍的妻氏?!卑⒚及档馈?p>  她當(dāng)日面見韋皋談及唐蕃聯(lián)軍時被絕然的輕蔑傷了尊嚴(yán),后又聞天子想令韋皋迎娶自己、而韋節(jié)度寧逆龍鱗也不愿。事實(shí)上,雖然她從未對韋皋動過情意,但韋皋的言行,已令她恨意深種。

  她樂于見到大義堂皇的韋節(jié)度,在私德上具有某種她認(rèn)為的陰暗面。

  但她很快壓下了繼續(xù)品嘗這種快意的情緒,因?yàn)檠矍斑@比隴州韋皋年輕數(shù)歲的涇原武將,才是值得她投入精力的目標(biāo)。

  “皇甫將軍,既已到了此地,我先陪你選那果下小馬,可好?”她仰頭,眸子里閃爍著率真的光芒。

  皇甫珩頷首。

  由隴州軍把守的城外騾馬市,此時已是人聲喧囂,頗為熱鬧。打眼望去,粟特、回紇、波斯等不同的商隊(duì)以休憩中的駱駝形成明顯的界限,吆喝著自己商隊(duì)的騾馬、香料、器皿等。阿眉進(jìn)了集市,猶如在長安逛西市一般,每駕車前都要瞧一瞧,尤其見了那五色斑斕的琉璃瓶盞和藍(lán)綠間雜的石珠項(xiàng)鏈,更是挪不動步子般。

  皇甫珩心道她畢竟還是個少女,就如唐人小娘子般,哪里有不愛這些玩意兒的。他也不催促她,靜靜地跟在后頭,忽見她在翻檢一串坑坑洼洼的石串時嘆了口氣,便好奇地問她:“怎么?”

  “皇甫將軍,這便是我與你說過的瑟瑟珠,只是品相太劣。若有吐蕃商隊(duì)在,斷不會只有這般貨色。”阿眉道。

  皇甫珩四顧瞧了瞧,果然,不見一個吐蕃人。

  阿眉似有些傷懷:“韋節(jié)度在隴州營田和防秋多年,今歲清水之盟上,鳳翔鎮(zhèn)以西的土地又由圣上作主劃給了吐蕃,韋節(jié)度自然恨吐蕃人入骨,吐蕃商隊(duì)見著隴州軍就如耗子見了貓,自然不敢來。”

  皇甫珩“唔”了一聲,遲疑片刻仍是安慰道:“某在涇州長大,防秋之役也經(jīng)歷了不少。沙場是沙場,商道是商道,這些商胡也是為了謀個生路才如此往來艱辛,又常受絲路各大驛的欺壓,頗不容易,大可不必將他們與吐蕃軍卒一樣看待。”

  阿眉面上舒展,眸光流轉(zhuǎn)地問道:“你不厭棄我們吐蕃人?”

  皇甫珩脫口而出:“若吐蕃人都像殿下這般,某為何要厭棄?”

  此言一出,二人對視,皆是有些不知所措。

  還是阿眉先醒悟過來,指著附近一處回紇人的商隊(duì)道:“快看,果下小馬?!?p>  當(dāng)是時,回紇人和粟特人是絲路上最會做買賣的。粟特人擅長珠寶美玉、器物香料,而回紇人則還頗懂牲口交易,便是果下這樣原本產(chǎn)自大唐東北的小馬,回紇人也能販往西域。

  皇甫珩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忙跟著阿眉擠進(jìn)那伙回紇馬販中。

  一個身著長袍的回紇老者,操著流利的唐語殷勤搭訕道:“郎君和娘子,可是看馬?”

  阿眉輕車熟路,看中一匹赭石毛色、憨態(tài)可掬的小果下,剛要問價(jià),扭頭一瞧,卻見皇甫珩已老老實(shí)實(shí)地將那上好的蜀錦遞到了老者手中。

  “將軍莫急。”阿眉上前便要拿回那蜀錦。

  皇甫珩懵懂地望著她。

  阿眉嗔道:“將軍真是除了打仗,別個都不會。采買物品,哪有價(jià)都不問的。”

  她話音剛落,老者身后忽然搶上來一名和阿眉年歲相仿的回紇小郎,滿面怒容道:“銀貨兩訖,怎可反悔!”

  阿眉正要反唇相譏,陡然驚覺這回紇小郎眼露兇光,右手竟亮出刀來。阿眉腦中還在納悶就算是采買中有口角、這小郎何至于如此,她受過訓(xùn)練的身形已本能地作出避其鋒芒的姿態(tài),往兩匹牲口間一躲。

  與此同時,那回紇老者也驚呼起來:“葛撒力,你在干什么!”

  被叫做“葛撒力”的回紇小郎仿佛渾沒聽見一般,繼續(xù)向阿眉撲去。只聽“噗”地一聲,皇甫珩已在電光火石間用佩刀架住葛撒力的短刃。由于來不及拔鞘,短刃直接刺在了皇甫珩佩刀的鮫皮鞘上,也是巧,扎在了刀鞘那道裂痕中,一時拔不出來。

  皇甫珩何等身手,瞅住這個機(jī)會,抬起腿,一腳踢中葛撒力的胸口。

  這回紇貨郎原本也還是個少年,身量單薄了些,被皇甫珩拼力一踹,重重地往騾馬陣?yán)锏讼氯?,驚得那幾匹果下小馬紛紛逃散開來。

  葛撒力捂著前胸,嘴角登時噴出一口鮮血。他還來不及呻吟幾聲,皇甫珩已扔了佩刀,從塵埃里單手將葛撒力提了出來,又將他臉朝下擲在阿眉面前?;矢︾褡蠹鐐慈?,左臂不敢使勁,但為了防止葛撒力再暴起行兇,只得一腳踏在他的背上,卻是分外掂量著分寸,免得將這干瘦的回紇小郎給踩成了廢人。

  葛撒力手腳皆動彈不得,卻仍奮力抬頭,因憤怒而變得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阿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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