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關(guān)中平原,若沒有橫亙東西的渭水流過,恐怕難以成為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也難以成就大唐帝國最為華美壯麗的都城——長安。
渭水,更是東部向長安輸送供賦的重要通道。與另一條著名的水路“漕渠”一樣,渭水在東邊永豐倉起運物資。而與“漕渠”不同的是,渭水運糧的終點在皇家宮城內(nèi)的“太倉”,以及“東渭橋倉”。
兵戈一響,要錢要糧,這也是為什么神策軍李晟在普王李誼殺了劉德信后、立即搶占了這位昔日同袍駐守的東渭橋的原因。
建中四年快要步入尾聲,這天清晨,大地的寒意侵襲四野,仿佛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渭水流經(jīng)長安的河面,寬約一里,平素里遙遙望去,堪稱煙波浩渺、浩浩湯湯。如今正值隆冬,則是一派冰雪封凍的肅殺景象。駐扎在東渭橋南邊的皇家嫡系軍隊——神策軍諸將士,饒是皮袍厚實,也大多縮在營帳中烤火。
然而,眼下神策軍中的兩位最高決策者,年近六旬的合川郡王李晟,和剛過弱冠之年的帝君侄兒、普王李誼,卻無視嚴(yán)寒,并立在朔風(fēng)凜冽的東渭橋畔。
“我李晟麾下的神策軍只有四千人,就算前些時日得了普王相助,收了那劉德信所部的神策軍,滿打滿算加起來也不過八千人。圣上看不上老夫這點兒兵馬,教老夫并入李懷光的五萬朔方大軍,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崩铌煽诤舭讱?,緩緩道。
普王李誼嘴角略抿,閃過一絲譏誚的表情。他的雙眼仍然望著東渭橋沿伸到渭北的方向。
東渭橋是聯(lián)通渭南渭北的重要通道,南端離長安禁苑近在咫尺,更因建有糧倉之故,四方轉(zhuǎn)輸?shù)骄┱椎氖臣Z盡數(shù)囤積在此處。
兩月前,長安的涇師之變發(fā)生后,原在汝州抵擋淮西叛鎮(zhèn)的神策軍大將劉德信星夜兼程,搶在朱泚之前占據(jù)了東渭橋,自以為于勤王之事上立了奇功。劉德信不曾料到,未及一月,他就被半路冒出來的普王兩刀奪命,死在李晟的營中,麾下三千人都叫李晟收編,東渭橋營地這個上佳的駐軍之處,也被李晟給占了。
普王看夠了水天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終于回過頭來,向李晟道:“李公,你說圣上看不上你的神策軍,若真如此,圣上怎會讓那韋執(zhí)誼跑回來報信,讓本王在你這里吹著冷風(fēng)做監(jiān)軍?”
李晟一笑,皺紋似乎也舒緩了些。忽而又嘆氣,捏著推心置腹般的口吻道:“但老夫的兵力,再怎樣也不及李懷光,就算勉力不負(fù)圣恩,到了咸陽,又如何去節(jié)制朔方虎狼之軍。”
普王聞言,故作肅然道:“李公萬不可出此言!圣上令你與李懷光合軍,乃是為了戮力同心,一鼓作氣收復(fù)長安,躬迎圣駕回鑾。怎地這還沒和朱泚叛軍接戰(zhàn),李公你就先想著和朔方軍內(nèi)斗一番?本王雖年輕識淺,仍要不顧失禮提醒李公,切勿會錯了圣上的意思。”
李晟輕輕地冷哼一聲。他自負(fù)是老于軍旅之人,不想這才二十來歲的小親王,不僅狠辣,而且刁鉆,而且裝腔作勢來如宦場老油子,當(dāng)真是……唉,罷了,好歹此人幫自己收拾了劉德信這個老對頭,神策軍的山頭容不得二虎,現(xiàn)在自己總算舒坦了些。
普王見李晟不語,又道:“明公毋慮,本王既能遙遙除去崔寧,又隨你同去咸陽,自有計較。畢竟,好端端的‘官健’二字用在那些西北軍漢頭上,忒也可惜。李公的麾下,才是我大唐嫡系精銳?!?p> 二人正言語試探間,李晟的兒子李愿急步來到河邊,似有事要稟,卻瞧了普王一眼。
“放肆!普王有何避諱的?”李晟何等眼色,立即直斥道。
李晟府邸中除了嫡妻,姬妾甚多,兒子也是生了不少,可惜前三子都幼年夭折。這李愿雖是第四子,實為長子,素來隨著父親歷練頗多,因此有時過于謹(jǐn)慎了些。此刻聽父親訓(xùn)斥,心中了然,忙簡語直陳道:
“兒子在尚可孤和駱元光兩位將軍營中安插的人,今日帶信來,說是,說是圣上讓他二人各出五百精兵,發(fā)往奉天,隨著一位皇甫將軍前去吐蕃借兵。那邊二營本就只有三四千人,這一下次就去了五百,兩位將軍很是大發(fā)雷霆。據(jù)說在軍中發(fā)牢騷,大家都是神策軍,圣上為何不讓我們出人?!?p> 尚可孤和駱元光,均是神策軍的另外兩名將領(lǐng)。去歲,尚可孤領(lǐng)三千神策精兵討伐淮西李希烈,駱元光則一直領(lǐng)麾下神策軍駐扎在潼關(guān)守險。涇師兵變后,尚可孤迅速帶兵搶占了藍(lán)田,駱元光也嚴(yán)陣據(jù)守潼關(guān)以西的第一重鎮(zhèn)華州。他二人也算是恪盡皇家嫡系軍隊的職責(zé),好歹在京畿穩(wěn)住兩處軍事意義極為重要的地盤,只待天子詔令收復(fù)長安。
神策軍分支眾多,李晟、劉德信、駱元光、尚可孤是四大主力。那駱元光也就罷了,尚可孤素來與劉德信交好,甚至向德宗建言劉德信做神策軍總指揮使。得知劉德信竟然在李晟營中被殺、麾下三千人也被李晟收并。尚可孤氣得直往奉天發(fā)了好幾封告狀信,卻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天子的任何說法,幾日后反而等來了李晟領(lǐng)銜神策軍(神策行營節(jié)度使)的詔令。
眼下得知自己的隊伍又要少去五百精銳,尚可孤怎能不吹胡子瞪眼。
不過,李晟和普王顯然對其中的另一個信息更感興趣。
“皇甫珩?此人不是那闖下大禍的涇原軍的兵馬使嗎?圣上果然龍心仁厚、不計前嫌,竟讓他去借兵?”
“李公莫小瞧他,”普王陰冷著聲音道,“此人是姚令言養(yǎng)子,唔,可不是那些由節(jié)度使一收就收上千人、用來做鷹犬的假子。本王當(dāng)初出使過涇州,約略知道此人底細(xì)。他阿父為了在吐蕃人手里救下姚令言,把自己的命丟在了沙場上,姚令言怎會不對這皇甫珩視若己出。涇師姚濬叛變,本就瞞著姚令言與皇甫珩,后來皇甫珩又和那個東宮侍讀王叔文一道,救了小皇孫去往奉天,還去邠寧求了韓游環(huán)來勤王,著實是一天都沒耽誤地向圣上表明忠心?!?p> 普王停下,似乎待李晟將這些話咀嚼透徹,又補充道:“對了,他營救皇孫時,同行中還有故良娣王氏的族妹、澤潞李抱真幕府子弟宋氏。如今,他二人已在天子賜婚下成親,算來這皇甫珩與李抱真也能攀上些關(guān)系。”
李晟聽到此處,向兒子李愿道:“瞧瞧,為父只道圣上此番播遷,能指望上渾瑊就不錯了,沒想到我大唐的武將,可真是人才輩出。”
李愿喏喏,普王卻在鼻子里哼了一聲,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阿父死于西蕃蠻子刀下,身為獨子倒巴巴地去當(dāng)吐蕃人的將軍,也是個鐵石心腸的軍漢?!?p> 他腦中,隱隱現(xiàn)出宋若昭在誤殺李萬之夜,驚恐而無助地看著自己的眼神。他不由想象,若那涇州小子真的戰(zhàn)死陣前,皇甫夫人該是如何一副表情。
普王俯身拾起一顆石子兒,往冰封的河面用力擲去。他臂力不輸武人,看似輕小的石子兒,“喀”地一聲擊穿冰面,濺起一小朵水花。
他轉(zhuǎn)身道:“李公所言不虛,我大唐以武功立國,縱是年年春闈、科舉取士弄得如上元燈會般熱鬧,本王倒覺得,百多年來堪為股肱的,御前也好,邊疆也好,正是諸位武將。不過,若不是天家有意提攜,恐怕這皇甫珩,還有如今在奉天城紅得發(fā)紫的隴州韋皋,也未必能有多大施展?!?p> 李晟興致重燃,一雙虎目神光如炬:“韋皋此君,老夫倒是與他在御前打過幾次交道,彼時他還是個御史,后來得了個機會外放去鳳翔鎮(zhèn)治下的隴州營田。他是個厲害角色,妻氏去世經(jīng)年,硬是憋著不續(xù)弦,哄得他老丈人張延賞遙遙照應(yīng),還給那鳳翔節(jié)度使張鎰打了不少招呼,漸漸教他在隴州積攢了些軍力,此番果然扶搖直上了。”
普王順著李晟擼毛:“李公看得分明。故此,本王以為,李公不妨細(xì)想圣上的用意。圣上怕的只有四王二帝(四王:幽州朱滔稱冀王、成德王武俊稱趙王、淄青李納稱齊王、魏博田悅稱魏王;二帝:淮西李希烈稱楚帝,長安朱泚稱秦帝)?賊泚與姚濬,既然無法在朔方軍回撤前打下奉天,幾可謂大勢已去,天子回鑾長安指日可待。但這之后呢?圣上心念如電,深謀遠(yuǎn)慮,所以才在奉天殺了崔寧,卻扶起韋皋與皇甫珩二將。公以為然否?”
李晟當(dāng)然知道普王所指。他十幾歲便開始行伍生涯,最早跟隨名將王忠嗣征討吐蕃,雖曾因一箭射殺吐蕃猛將而名揚軍中,這一副身子骨上卻也是傷痕累累,滿是刀傷和箭窟窿。不過,他越往高處攀升,就越清醒地認(rèn)識到,身為功高之人,刀箭還真未必能帶來致命傷。
如今這番局勢,正如普王所言,再是清楚不過。四顧打望,朔方軍李懷光兵力最盛,又屯軍咸陽。圣上又要靠李懷光出力,又唯恐他成為第二個朱泚,因而要自己這神策軍并天子的親侄兒牽制他。但區(qū)區(qū)不到一萬的神策軍,也并不足以令圣上高枕無憂。于是,韋皋、皇甫珩這般青年邊將,也成了圣上青眼的棋子。
李晟不再與普王多言。
其實這個身份有些奇特的宗室年輕人,已經(jīng)不像他剛蒞臨大營時那般令李晟又警惕又輕蔑。原以為他不過是想拙劣地效仿當(dāng)年肅宗之事或永王所為,不料這個李誼卻隨機應(yīng)變地殺了劉德信做投名狀,還將韋執(zhí)誼變敵為友、去往奉天與盧杞聯(lián)手殺了崔寧。
還真不是十王宅那些常見的等閑廢物。
李晟與普王告別,由兒子李愿陪著往中軍大帳走。
明日,神策軍便要拔師、尊圣旨往咸陽與李懷光的朔方軍合營。此刻臨近午時,冬陽終于有模有樣了些,一絲聊勝于無的暖意降臨大地,神策軍將士們紛紛鉆出軍帳,開始清點武備和戰(zhàn)馬。糧官、匠人、廚工、醫(yī)郎也忙碌起來,準(zhǔn)備撤營事宜。
李晟瞇著老眼,凝神瞧了一會,向李愿道:“為父戎馬一生,除了一個郡王頭銜,并這次撈著的神策行營節(jié)度使和副元帥外,就剩眼前這點兒家底了。為天家辦事,乃是這世間最耗神耗力的差事吶。”
停了一會兒,輕聲吩咐道:“愿兒,去把你姊夫張彧叫來。”
……
這些時日,在渭水的北岸,咸陽朔方軍大營中,與李晟年歲相當(dāng)?shù)乃贩杰姽?jié)度使李懷光,也常常陷入沉思。
一條渭水,將長安與咸陽分隔在南北兩岸。
咸陽靠近渭水處,有西渭橋與南邊的禁苑連接,因此歷來若皇帝們往西邊逃命,咸陽是第一站。當(dāng)年,玄宗帶著心愛的貴妃逃出長安后,經(jīng)過咸陽尚且喘了口氣,不料再往西只走到第一處驛站馬嵬驛,便被兵變的軍從們逼著殺了楊國忠,又賜死楊玉環(huán)。
同時,咸陽也是個地勢開闊的所在,若軍隊人數(shù)眾多,在開闊地帶更利于排兵布陣。而無論是西北還是東邊的軍隊要攻長安,咸陽也是第一站。因此,手握五萬大軍的李懷光,從奉天附近被德宗詔令東進(jìn)收復(fù)長安后,便屯駐在咸陽。
陸贄送來丹書鐵券,其后又傳來德宗貶斥盧杞、同意李晟的神策軍并入朔方軍的消息,多少令李懷光從得知崔寧冤死的盛怒中漸漸冷靜下來。姚令言與李琟,趁機相勸:“雖然圣上留了盧杞一條性命,但到底已是給足了節(jié)下您的面子。畢竟,尚在行營,就一再誅殺當(dāng)朝大員,恐天下驚慌?!?p> 李懷光將這話聽進(jìn)了耳朵。
他回顧著朔方軍的發(fā)家史,自然首先想到老上司郭子儀。領(lǐng)軍平定安史之亂、對大唐有再造之功的郭子儀,直到代宗大歷朝的末尾,都仍掌著朔方軍節(jié)旄帥印。當(dāng)今圣上一登基,就把郭子儀詔回長安,雖拜為尚父,加以太尉榮銜,卻同時罷免了他在朔方軍中的副元帥和諸營兵馬使,徹底解除了他的兵權(quán)。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德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拆分了朔方軍。將朔方節(jié)度使分成邠寧(包括河中)、振武、朔方(靈鹽)三部分,其中朔方軍主力所在的邠寧歸了李懷光和副將韓游環(huán)。
李懷光自己也清楚,在拆分朔方軍這件事上,雖然天家不過是害怕這支西北鐵軍坐大不馴,但他李懷光客觀上是最大的受益者。
如汾陽王郭子儀這樣的不世功臣,得了“權(quán)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的評價,其歸宿也是解除兵權(quán)、閑死在長安。那么,他李懷光現(xiàn)下,至少還握有天下最強盛的兵力,并且,比天子還更接近帝國的都城——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