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窗的房間,陰暗。
墻壁石塊參差凹凸,腳下墊了沙礫,向內(nèi)傾斜,活脫脫開鑿未完工的簡陋長方山洞。
照明光源,源自墻角兩桶發(fā)悠悠熒光的淡綠色液體。
湊近了看,可見渾濁液面上,細細密密浮著好些溺斃小蟲的尸體,間中幾只仍在撲騰,掙扎出微弱漣漪。
氣味悶,說不清什么東西幽幽臭。
溫度卻比地上暖很多。
沒錯,這兒估摸著正是搭沙蛹車處所見,那片圈起的黃色低矮建筑群下方,不確認(rèn)多深。
若非親身經(jīng)歷,被夾著一路狂奔向下,顧倩倩絕對想象不到地表大漠孤煙直的荒蕪空曠之下,竟隱藏著這么個九曲十八彎的所在。復(fù)雜程度,堪比《魔戒》矮人礦坑城、巨型蟻穴蜂巢。
不過轉(zhuǎn)頭想想,合理。
飼養(yǎng)鉆地沙蛹、并以此為生的人,為什么不能學(xué)蟲子就住地底,借此躲避大漠晝熱夜寒、風(fēng)暴飛沙的極端惡劣氣候?
此時,房間正中央,她坐在地上,怒目而視。
面前四個男人。
一個躺在遠處地上“哎呦,哎呦”呻吟,是先前摸自家木箱被紅光彈開的,似乎受了傷。另一個年紀(jì)輕的,在照顧他。
剩下倆,站在跟前,抱著胳膊低頭瞅顧倩倩,嘖嘖有聲。
“真TM忒難看,這小子咋長這樣?鼠李,你也不把招子放亮些,挑個過得去的下手。”說話者高胖,滿臉嫌棄,赤上身,虛披件大毛衣服,一只手縮在懷里“悉悉索索”搓。
長得丑怎么啦?吃你家老米飯了?!
如果能開口,顧倩倩非這么回懟不可,可問題現(xiàn)在不能發(fā)聲。不但不能說話,連動彈手腳都困難。
喚作鼠李的,中等身材,頭發(fā)稀疏、黏膩,浮眼泡、八字胡。他大聲抱怨:
“我又怎么知道……就光看了個背影,衣服穿得還成。行李太高臉全遮了?!?p> 高胖子搖頭,嘆:
“不好賣啊,貨太差難出手。”
顧倩倩認(rèn)真打量眼前兩人相貌,長得不算體面,但也并不特別寒磣,沒影視作品里面譜型壞蛋那么突出。三十來歲,臟兮兮。
“不好賣也得快快出手!小二被禁制打傷了,得趕緊回錢?!笔罄钔驴谕履?。
接著彎腰一指頭狠戳顧倩倩腦門,呵罵:
“你家大人,明明有筑基后期以上修為,做什么吃飽撐的裝個初期平頭百姓!現(xiàn)在好了吧,活該死兒子!”
這個距離,開合的嘴內(nèi)隱約亮光晃過,像是鑲了金牙。
死?!被捅得往后仰倒,顧倩倩心里一激靈。
不對啊,不是拐賣兒童嗎?獲得才能賣,怎么會要“死”?
面前兩人全然不回避,直接對著當(dāng)事人,大咧咧繼續(xù)合計。
高胖的摸著下巴,分析:
“囫圇個賣是不可能的了。長這模樣,青樓楚館不能要,小廝、學(xué)徒、缺兒子的,都甭想了?,F(xiàn)在弄殘了去乞討也挑剔,講究臉討喜、嘴巴甜才肯收。如果養(yǎng)上幾年調(diào)I教……”
隨即自己否定:
“太費錢?!?p> 雖不甘,鼠李認(rèn)同:
“囫圇送出去,搞不好還虧運費。”
高胖的半是幸災(zāi)樂禍,總結(jié):
“想要快脫手,只有拆巴賣了?!?p> 拆?活人怎么拆?
心下沉,她有個糟糕預(yù)感。
從下而上的照明光源,映得大家都青面獠牙,像粗制濫造的舊式鬼怪片。
鼠李跳腳,抱怨:
“晦氣!錢少一大半!還麻煩!”
高胖的提醒:
“而且你得快,不然仔細人家爹媽找來。筑基后期,很可能還接近大圓滿的修為,人不在就能彈傷小二的……估計你們手臭摸到別人本命法器了。這兩口子怕是有些來歷的。”
鼠李翻白眼鄙視:
“怕他?!我們地底這么七拐八彎的,有本事把這兒整個掀了,你當(dāng)坐鎮(zhèn)的都是死人?莫說筑基后期,即便是那些有名號的,等摸下來,早不知什么時候了?!?p> “再說,真找上門來,就跑唄。咱養(yǎng)著沙蛹,這大漠里論快,誰快得過長蟲?隨便往哪一貓就再甭想找著?!?p> 人離開終究要經(jīng)地面,沙蛹卻可以直接于地底穿行、遠遁。
肆無忌憚做壞事,幾乎不必擔(dān)心承受后果,便是這群人常年做黑心買賣、以此為生的底氣?
高胖的指揮:
“得得得,小心為上,趕緊吧你。”
“把這小子拖到‘蟲門’剁吧了??催@樣子也沒多少油,甭費勁熬,直接絞成沙蛹飼料。皮子交制革匠熟一下,生魂抽出來。等湊夠整數(shù),聯(lián)系收魂的一起出手,賣到北邊煉招魂幡?!?p> 剁了、熬油、蟲飼料?
人皮、生魂、招魂幡?
還要湊個整數(shù)?!
顧倩倩先是驚疑、瞪眼,隨即怒氣“騰”地上來,狠咬牙想罵人。
對方語氣著實輕巧,仿佛分配日常工作、討論食物做法,滿屋人亦聽得司空見慣波瀾不驚。感情拐小孩拆著賣,已做成熟練產(chǎn)業(yè)鏈了?這是哪門子黑店車站!
喊起地上正照顧傷患的第三人,高胖的吆喝:
“盆拿上,血要留?!?p> 顧倩倩被拽著衣領(lǐng)拖出屋,死狗樣。
背后傳來鼠李咒罵:
“扛起來!糟蹋東西,仔細好衣服拉爛了!”
同時一聲輕響,拖她的似乎腿上挨了踹,那人興致不高地回應(yīng)。
顧倩倩于是被甩麻包般上肩,膝蓋磕到墻上石頭,疼!眼淚差點飆。
扛她的人臭,好重頭油味夾著汗氣,都餿了。顧倩倩胃里一陣翻騰。
隨視角拔高,可見范圍立馬擴大很多。
門外是橫七豎八礦坑狀交錯蜿蜒的小巷,有寬有窄。
無明火、燈、燭之類照明物件,可見光全靠墻根散布,每隔不遠擺放,用盆或桶盛,散發(fā)熒綠光芒的污水。
說話聲、吵雜聲匯成片,熙熙攘攘,迥異地表人煙稀少的冷清模樣。
男人、女人、小孩、坐墻角的老者……俱衣衫單薄而較破舊。昏暗、青綠色光線下,仿若鬼影棟棟的非人間。
顧倩倩張大眼睛,掙扎著試圖發(fā)音,希翼往來者中有好心人能察覺自己異常,但很快徹底絕望。
迎面來一中年胖婦人,揚手招呼:
“又上去摸肥羊了?”
鼠李抱著膀子寒暄:
“肥啥羊啊,瘦得很,最近買賣難做?!?p> 兩人大咧咧站在路中間隨意暫聊幾句,如同普通的相熟街坊鄰居,音量完全不加遮掩。
顧倩倩艱難微轉(zhuǎn)腦袋,目睹過往行人習(xí)以為常的表情。
難道,地底下住的全部是壞蛋,拐別家孩子賣都算正經(jīng)營生?這念頭讓心底發(fā)毛。難怪老爸對不良人評價:沒底線。
不良人,這里全是?
映入眼簾,長長坑道整片涌動的人頭,熒綠光線下,突然有種逛旅游區(qū)豐都城內(nèi)人造場景的錯覺,瘆人。
怒氣糾纏不去,恐懼更像絲絲縷縷滲出堤壩的細流,緩慢匯聚。
顧倩倩用力咬了咬嘴唇,不行,這樣下去事情要糟!
想招!得趕緊想招!理智于腦海中作咆哮狀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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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能慌,冷靜!
顧倩倩觀察四周,邊催促自己趕加緊思考。指望爹娘,不如想想怎么自救。
往路過的坑道分支望進去,晃眼間瞥見圍著飯桌的一家老小,有飯有菜還帶湯。
大清早,全家齊齊吃正餐?
地面明明剛清晨,氣溫尚未回升。下頭情形卻仿若傍晚,怎么回事?
老遠有人扯喉嚨:
“呃娃(發(fā)音怪,猜是人名)——!呃娃——!家去啦!”
喊小孩回家吃飯?嗅嗅,姜蒜炒鍋炒菜的味道。
依著墻角,已有吃得早的閑漢在剔牙、三五成群閑聊。
日夜顛倒。
難道說,因為沒陽光,這幫人干脆就隨便過過,全然不在意白天、晚上?
先前熊孩子們,估計屬于住得較靠近地表的,朝沙蛹扔炮仗,算晚餐前/后游戲。
沿途某處稍寬闊的巷道,甚至有窄窄的小集市。
緊靠左右?guī)r壁擺攤,行人走中央。賣布、賣壇壇罐罐、賣糧食……
擦身而過,只見肉攤上洗刮干凈、開膛的大蜥蜴,四腳八叉仰面僵著,腥氣撲鼻。叫不出名字的肋排,蒼白顏色,每根都比牛肋粗。深紅碎肉、迥異于家畜的半透明肥厚脂肪……
旁邊攤位,支口油鍋的,做烤餅還是火燒?
老板舉著兩只糊滿面粉的白手吆喝,招徠客人:
“三錢——三錢——”
顧倩倩咽口口水。
隔壁烤串,炭火亮亮地紅,香料味兒沖。
再過去,滿滿幾只籮筐,各自堆成小丘狀,以小棍插上頭標(biāo)價碼。離近看,竟是蝗蟲、蝎子、蟋蟀、尺寸驚人的巨大螞蟻……林林種種。
……
除了物產(chǎn)怪異、空間憋狹、光線暗,其實跟平地民俗差別不大。
離了集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個彎,感覺離地面更遠了。
越走越深,越走人越少。
顧倩倩內(nèi)心大喊:
“棺材,出來!”
她死死咬牙,臉頰繃緊,急:
“小紅棺!”
因為自身無靈力,往日收、放小紅棺,都靠老爸協(xié)助。
但基本常識她還是清楚的:棺隨人走。
小紅棺、黑飛棺以及所有杜家飛棺,收起時一律隱匿于主人附近夾層空間,且肯定在觸手可及的距離范圍內(nèi)。夾層空間是人所不能獨自進入的異度空間。
其實,小紅棺全程都跟在近旁,只要現(xiàn)形,抬手即能摸到。
躲進去、關(guān)蓋板,這幫人至少暫時拿她沒辦法吧?畢竟板材那么重又結(jié)實,烏龜殼似的。
可問題,它死活放不出來!顧倩倩掙得臉通紅。
無論怎么集中精神折騰,命令、祈求半點反映也欠奉。
“倒是出來啊……祖宗?。 ?p> 或者,試試外形崩解,自動回到棺材?但今早她才剛睡過,距離下次發(fā)生至少還有四天。好比手機充滿電,不會貿(mào)貿(mào)然突然自動關(guān)機。
終于,前面到底。
斷頭路。
不遠,貼近墻壁的盡頭,有向內(nèi)輕微凹陷的巨大圓環(huán)狀沙坑,占據(jù)了整個地面。
這,就是蟲門?蟲走的門?
腦海內(nèi)浮現(xiàn)先前,預(yù)先形成個小丘后,沙蛹在平地冒頭的景象。
顧倩倩突然意識到,很可能曾有沙蛹從圓環(huán)沙坑底下潛上來,身軀占滿整個這段坑道。
興許,地底這些縱橫交錯的坑道,根本不靠人力,而是蟲力開采挖掘出來的?
整個一巨大蟲巢,不是人挖洞養(yǎng)蟲子,是人住在蟲窩里。
“就這兒吧?!备吲值膲牡鞍l(fā)話。
甩破口袋似的,顧倩倩被扔地上。因地面沙軟,不再是先前石頭,又或者心情過于緊張,甚至都沒感覺到多痛。
“小子,冤有頭債有主,這事得怪你家爹媽……”鼠李靠近,手上短小鐵器幽幽反光。
什么強盜邏輯!明搶小孩還怨家長?
“趕緊?!备吲值拇?,似乎拿著器皿在身后等裝東西。
“下輩子投……哎呀,不說了,怪煩的!”
鼠李突然不耐,直接:
“實話吧,也別想著投啥胎了,煉了招魂幡你肯定永世不得超生。”
離得那么近,顧倩倩看見他眼睛里有股高興到咬牙切齒的幸災(zāi)樂禍,瞳仁亮晶晶,像動物世界里餓極的狼。
“最討厭,最討厭就是你們這種會投胎的,憑什么托生到個好人家啥也不干,便吃好穿好……”他狠狠吐口濃痰。
這人變態(tài)。世間便是再公平,但凡作惡的,總能多多少少給自己找些歪理安頭上。甭管別人信不信,他自己覺得占理就成。
后面高胖的愈加催促:
“趕緊的!童子心肝,爆炒口感最得勁?!?p> 顧倩倩用力蹬腿,想站起來,卻只把鞋面踹進了沙坑。
要死了?就這么。逃過了白血病、都穿越了,修仙的世界,連正經(jīng)法術(shù)都還沒見過,不甘心!
鼠李搖著頭,嘖嘖遺憾:
“真可惜你家爹媽看不到這場景,真該讓他們瞧瞧?!?p> 憑什么,素未平生,往日無仇今日無怨!顧倩倩氣結(jié)。
幽幽的:“哦?”
一女子聲音,于空氣中突兀接話,刻意平抑的聲調(diào)微微有點抖,明顯在克制,強壓著即將爆發(fā)的怒火,最后幾個字直接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勞您費心……還惦記著我們?。 ?p> 在場幾人動作一滯的同時。
顧倩倩瞪大雙眼,老媽!
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