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光線偏暗,卻也未暗到要掌燈的地步。
顧寶珊坐在小廳靠窗的墻邊,讀書信簡報:
“去洗洗手,等你爹沖完涼我們吃晚飯。”
院子對過的澡房里“嘩嘩”水響。杜旭汗大,每天干完活身上衣服能浸透幾回,容易發(fā)餿。
顧倩倩張開巴掌分辯:
“干凈的,我吃了個橘子,扒皮之前剛洗過手?!?p> “怎么飯前吃水果……”顧寶珊說著抬頭,愕然發(fā)現女兒頂著頭比鳥窩還鳥窩的蓬松亂發(fā)。
她一時語滯:
“你,你又……坐翠花身上了?”
“誰叫唯獨那塊兒涼快。它自己要來回扒拉的,我喊都喊不停。”顧倩倩邊講邊回頭外望,卻沒找見綠猴子。
老媽不喜妖尸進屋:體型過大忒占地方偶爾碰倒東西,而且還老對她這個唯一“外人”呲牙咧嘴。所以,白天如無必要杜旭鮮少放它出來,晚間則嚴令其盡量待在院子里活動。
顧寶珊無語扶額:
“趕緊把頭發(fā)攏攏。這樣子日后長成大姑娘了可怎么辦?”
顧倩倩隨口接:
“涼拌?!?p> 她反手將頭發(fā)隨便扎成個刷把,挨到桌邊:
“剛才隔壁那小子又沖我瞎嚷嚷。”其實心里想講的并不是這個。
顧寶珊“嗯”了聲表示知道。
顧倩倩有點煩:
“不能跟他爹談談,禁止那娘倆老爬墻頭嗎?”
“別人上自家墻頭、又沒跳過來,不興這么霸道的。”顧寶珊拒絕。
她想了想,補充:
“當初房東老婆強要塞他做書童雖然抱著占便宜的目的,我還真有點心動呢。那娃兒夠皮實,若非咱們秘密太多,保不齊就留下來了?!?p> 家中突然添個陌生人滿地亂竄,指不定哪天就撞破小紅棺甚至黃泉鏡了。到時候怎么處理,難道還能滅口不成?
“千萬別!我不考狀元,帶哪門子書童?!鳖欃毁簧跸訔墸两袢詫δ峭脬y耳糖水耿耿于懷。
“你半個同齡朋友都沒,這不行。”顧寶珊嚴肅。
心理年齡相差那么大截,怎么可能投契?顧倩倩只覺得荒謬,故意調侃:
“朋友是啥,能吃嗎?”
兩輩子經歷疊加,除非碰上第二個類似沈沖特別早熟、恰巧還品性純良的,否則無論跟誰家孩子當朋友都等于自找麻煩、帶小孩。
顧寶珊戳女兒腦門:
“提醒你多少回了,甭仗著融合了天外心魔就目空天下看不起跟你一般大的!人生在世必須要切合實際,快別給我學得那么孤僻!”
這話顧倩倩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哼哼著嘟囔:
“那也不用非得是隔壁破小孩。你在看啥呢?”趁機轉換話題。
其實,她進門時便有些猶豫隱隱想打小報告告訴老媽:
前些天爹在巷子見過墳山來的人,還喊對方通知便宜姑父。
可話到嘴邊即怕說了害他倆吵架,繼續(xù)隱瞞吧又擔心埋下什么未知隱患。唉,左右為難來回衡量。
顧寶珊橫女兒一眼,放棄叨念,抖手上信紙:
“先前居無定所總趕路,導致好些快件錯過或者囤積沒能投遞。藥王門內部簡訊什么的都遲收了三個月?!?p> “確認師傅已經啟程,估計最快年后才能返轉。出任墨翰皇庭首席御醫(yī)的師兄換人……終歸都是些雜七雜八的瑣碎,嗐,說了你也不懂?!?p> 明白了,傳聞中那位大牛師公且有陣子未能上門。顧倩倩總結,把臉橫壓趴桌面上接著糾結。
初聽老媽抱怨時,她相當不理解爹對阡陌墳山宗族的忠心耿耿到底緣何而來?經過這段時間旅途見聞耳濡目染反而漸漸有些改觀。
就拿自家接觸過的病患為例:
這個世界并非人人都能隨時治得起病,免于將疥癬小疾拖成沉疴大患的。
負擔得了稍微貴重藥物的普通民眾,無論屬于小有資產還是手上有活收入不錯的,細究起來幾乎全部有家族歸屬或者背靠宗門、政權。
有得必有失,一旦身份既定牽扯瓜葛便多,難免受限制平添麻煩。平日需遵守額外規(guī)則、履行義務甚至賣命,才有資格享受相應權益。
拿墳山杜氏嫡支、旁支族人,分別去對比極樂宗轄下內、外門弟子。談不上福利孰優(yōu)孰劣,終歸都有種前世各國醫(yī)保+社保+社會救濟+員工保障……的意味,單因各地經濟社會發(fā)展差異而有所區(qū)別。
顧倩倩略躊躇,謹慎找詞:
“其實,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偶爾跟墳山聯(lián)系聯(lián)系?論交朋友,杜家莊同齡人更多吧?!?p> 極樂宗畢竟非自家地頭,藥王門又四海為家。
“怎么突然……”顧寶珊意外。
她認真打量女兒表情,瞬間猜到什么,擰眉:
“你爸家來人了?誰!”
“哎呀,媽……你別反應那么大成不成?”顧倩倩心下咋舌,這識破的速度!真不愧是親生親養(yǎng)的。唉,依舊回回聽見墳山就跟吃了炸藥似的。
顧寶珊拉臉:
“誰?”
顧倩倩果斷慫,將那天見聞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痛快說了個干凈。
然而,老媽卻未如她想象中當場發(fā)飆,反倒靜靜愣了幾秒,末了低聲:
“知道了?!?p> 就這樣?不帶追問核實的?顧倩倩肚里打鼓。
但那天余下時間乃至其后幾天確實均風平浪靜,老爹老媽甚至連嘴都沒拌。嗯,這就更讓人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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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的時候,顧倩倩干了件大事:
嘿嘿,她把頭剃了!剃成老爸同款極短短寸。
上下兩輩子加起來三十多年,這還是首次坐在露天街邊光顧挑擔子的剃頭匠。
兩個擔子一頭是冷水,聽說冬天會添上小爐隨時加熱。另一頭則是頭油、粉撲、大剪子、小推刀等雜七雜八東西,卸下隔板后一目了然整整齊齊。
空氣中充斥著薄荷、蒼術、皂液……的含混氣味,并不討厭。三四人抱膀子松散圍著,有閑漢、有排隊的顧客。
剃頭師傅四十多歲,臉上皺紋褶子深,皮膚黑嗓門大、熱愛聊天,肩膀搭條白布毛巾,左手拇指、食指捏著剃刀“噌噌”在長條皮子上狠蹭兩下,锃亮。
多人共用且未經消毒的剃刀,如意外破皮會不會染上啥血液傳染?。?p> 顧倩倩皺著眉頭暗自嘀咕。
然而還沒琢磨清楚,老爹胡子頭發(fā)都已刮好,瞬間顯得皮鮮肉嫩年輕了好幾歲。
興許血液傳染可能性不大?畢竟就算現代社會的理發(fā)店,也無法保證給每個顧客使用獨立消毒刀具。
輪到她。
坐在竹凳上兩腳離地高懸、圍了袍子似的寬大剃頭巾。鼻嗆凈是剃胡膏、頭油等含混濕漉漉的氣味。
師傅打上調好的皂液泡沫,顧倩倩腦袋微涼,緊接著后脖梗剃刀略帶酥麻地緊貼皮肉走。
不先洗凈直接開刮?她沒幫襯過其他剃頭鋪子,也不知道這屬不屬于標準流程,或者因為顧客是小孩而有所省略。
蓬松長發(fā)在眼前成簇掉落,感覺好新鮮。
嘿嘿,和尚剃度是不是就這么個體會?顧倩倩一高興就走神,想象自己準備進廟當高僧,看過的電視情節(jié)胡亂蹦跶出來:御弟哥哥、辯機高陽公主、武媚娘進感業(yè)寺……哈哈。
上方剃頭匠手上不停嘴里也沒閑著,邊吹牛五、六分鐘內迅速完成。
稀里糊涂下了凳子,顧倩倩只覺得腦袋像是突然卸下了重物甚輕松,反手摸。
發(fā)茬只剩約摸1cm,梗梗地微扎手、倔強半點都不順滑,硬壓下去彎趴稍松開立馬恢復原狀。
呵,有意思,跟老爹的好像。
回家路上她樂此不疲巴拉個不停。
一大、一小頭頂泛青,差點刮成水煮蛋形狀。
杜旭看看女兒,滿意:
“這樣就不怕捂出痱子來,早該剪了。你以前那滿頭亂糟糟,我光瞅著都出汗?!?p> 眼下夏季雖已過大半,因為暴雨少了反而更熱,聽本地人說接下來秋老虎氣溫也夠嗆。
到家門前那條巷子,他突然省起:
“你自己先進去,我還有東西沒買,遲些再回。”
顧倩倩懷疑地盯著老爹:
“確認是忘記買東西,不是怕老媽發(fā)現你帶我去剃禿了個禿瓢發(fā)飆?”
杜旭臉上掛不住:
“怎么說話呢,你爹我是那怕老婆的人?再說,哪兒是我?guī)闳?,明明你自己要剃的?!?p> 顧倩倩揚起臉,直接呵呵。
杜旭趕蒼蠅似的胡亂揮揮打發(fā),轉身就走:
“你先回家?!?p> 顧倩倩倒也無所謂,背起手往前。
反正老媽再發(fā)飆也不會針對她,她才幾歲能知道發(fā)型好歹?這種時候就別拿天外心魔說事兒了,選擇性遺忘吧。殼小就是好!誰還不是個寶寶呢~
路過第二戶那家人門口時,突然背后傳來“噼里啪啦”一陣腳步聲。
顧倩倩才來得及扭頭,就猛然看見房東家的有根拿著塊陶紅板磚狠命往一個不認識的高個男孩頭上死拍。
哇,這是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