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天氣在12月就已經(jīng)進入深冬了,經(jīng)綸大廈旁邊遍布著各門科目的培訓(xùn)機構(gòu),當(dāng)各家培訓(xùn)學(xué)校競爭得你死我活的時候,路邊街角一家牛肉面館子的生意卻日高日隆,越來越紅火。這天,我照例刻意錯過飯點,避過人潮滾動的高峰,在下午一點半來到牛肉面館用餐。屋子里寥寥幾人,服務(wù)員也抓緊時間擠在一起用餐。剛剛要點菜,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單薄、苗條的身影仿佛冬天的清雪一樣一轉(zhuǎn)就涌了進來,我抬頭定睛一看,不覺愣住了,原來是師姐!
我從小就和周先生學(xué)習(xí)書法,那時候也沒有什么入室弟子之類的講究,反正就是小孩子像是自家人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周老先生總是慈眉善目地一邊寫字一邊講講,累了就倒在藤椅上睡一會兒,醒來繼續(xù)寫字。我對于學(xué)習(xí)書法的記憶更多的是在周老先生家吃生煎饅頭、油炸煎餃,再就是和周先生家的師姐一起玩兒。師姐是周先生的獨生女,自然也是一家人的心頭肉,生得細眉秀眼,長身柳腰,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靈氣。師姐的書法因為是幼學(xué),比我這樣半路出家的小子要強很多。不過,自從我上了大學(xué),又到外地求職,我們就沒了來往,慢慢也就音信斷絕了。
我立馬站起身來喊道:“師姐!”她猛地抬了一下頭,清秀的眼睛里閃著清冷和茫然,待透過霧一樣的熱氣,終于看清了我的面目,消瘦、白皙的臉頰上就泛起了喜悅的紅暈,腮邊的酒窩微微一凹,親熱地“啊”了一聲,就急忙忙地朝我走來。師姐就是師姐,即便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可是,她還是把我當(dāng)成一個小孩兒,忍不住地用手來打理我有些凌亂的頭發(fā)。當(dāng)我不好意思地稍稍一躲,她才浮生若夢一般地清醒了一下,眼睛里顯出來一陣羞赧和慌亂?!鞍 獛煹苎健彼谷挥幸稽c不知所措。
我急忙拉住師姐的胳膊,把她拽到椅子上坐下,驚喜地問道:“師姐,你怎么在這兒?”“我,我是在這旁邊的小區(qū)里給孩子講書法課?!薄芭??”我詫異了一下,因為師姐是一位很清高的人,怎么會有勇氣拋頭露面為了賺錢而奔波呢?
她仿佛看出了我的疑問,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道:“爸爸五年前就過世了,你一直在外地讀書、發(fā)展,也沒個聯(lián)系。我媽身體不好,整天就只能躺著,啥也干不了。我得整點錢哪!”
“喔——”
我偷看了一眼師姐的衣著打扮,她上身穿著一件仿黑絲絨的外套,既不是真皮,也不是羊絨,更不像是駝絨,猜不出來是什么種類的混合材質(zhì),軟塌塌地粘在一層人造革上,這樣冷的天氣,根本就擋不住嚴(yán)寒。師姐的下身穿著一條85式的秋褲,一雙東扭西歪的旅游鞋套在腳上,整個衣著已經(jīng)很不像樣子了。我連忙向服務(wù)員喊道:“點餐!”師姐忸怩地欠了欠身,就算是謙讓了,然后就沒再動,任憑我安排了幾份小菜,兩份熱面,兩杯熱飲。
“師姐,你的書法水平是頂級的,那——收入還好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師姐的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來一種異樣的惆悵,既像是嘲諷又像是無望,她幽幽地說道:“一節(jié)課二十元錢,兩個小孩子。我不大會哄,孩子們也不聽話,我也沒法子……”然后,她的眼睛就怔怔地瞄著眼前從茶杯里飄起來的水汽,不說話了。足足等了一分鐘,她嘆了一口氣,就又說道:“誰家還要寫王羲之、歐陽詢呢?人家都很忙,孩子們功課又多。不過,我總還能有一點收入,回家就陪陪媽媽。至于創(chuàng)作,早就沒了興趣。沒人看,更不用說有人會買?!闭f到這兒,她凄然地笑了一下,臉上的細紋跟著抽搐著皺起來,像是湖水忽然顫動了一下,湖紋乍起,很快就又平靜了。
“那,你家里還有……”我仗著自己是師弟的情誼,斗膽繼續(xù)問了一下。
師姐搖搖頭,仿佛要把什么孽咒甩掉一樣,自暴自棄地說道:“結(jié)過一次婚,開始都挺好。丈夫是個大帥哥,性格開朗,還喜歡唱歌??墒?,不知是怎么的,他慢慢就戀上了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每喝必醉,經(jīng)常是深夜才酒氣熏天地回家,然后就把我從床上揪起來,說打就打?!闭f著,說著,師姐的眼圈就紅了,一滴淚珠在眼角滾動著,她用力地噙著淚珠,嘴角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她停了一會兒,然后,努力地往喉嚨里咽了一下,好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振振精神,又說道:“后來懷了孩子,可是,不知怎么的,沒保住,沒了……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就和他離了婚!”
我盡力地幫助師姐平復(fù)心緒,給她倒了一杯熱橙汁,然后又扯了扯時政、聊了聊熟人,想讓師姐從那些不堪的回憶當(dāng)中擺脫出來。師姐也明白我的心思,她低頭默默地吃了一小碗面條,看起來也確實有一些餓了。她溫和、柔順的樣子就像一頭善良的小母羊,是那樣的無辜、純潔和無助。我不禁在內(nèi)心里嘆息道:“這樣一位書香子弟,這樣好的學(xué)問,竟然無人識珠,蹉跎成這般的老態(tài)!”
吃過飯的師姐精神稍稍振作了起來,我們又聊了聊各自的近況??墒且徽f到“書法”二字,師姐就難過地搖搖頭,她嘆息道:“人人都說愛書法,可是,能吃得來這份清苦的,萬里挑不出一人。像我這樣只懂笨功夫,不會講、不會宣傳,又不會討人喜歡的人,是干不來哦!”她轉(zhuǎn)念一思,又無奈地說道:“爸爸從小就只教會我這一門功夫,不干這行,我還能干哪行呢?”我用力地寬慰師姐,講了一些勵志的故事,比如某某老師兩年就騰達了,某某老師還成了網(wǎng)絡(luò)紅人之類。
師姐好像是聽懂了我的話,不再嘆息了。她用手指捋了捋有一些干枯的頭發(fā),定定地想了一會兒,然后,她忽然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秘的希望似的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師弟,我覺得我的命其實很不好,沒有旺夫運!也許,爸爸離開我,男人離開我,孩子離開我,就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個薄命人!”
聽了師姐這番議論,我吃驚得久久愣在那里,半天不知說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