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烏云牌凌兮
青青水,楊柳堤。
波光粼粼,微風徐徐。
一艘裝扮精美的畫舫游于湖中央。畫舫的雕角上掛著一個琴字。
岸邊偶有駐足瞭望的行人,都會知道,這是錢塘名妓琴操的畫舫。
畫舫里不斷傳出的裊裊琴音,空谷絕響,延綿旖旎。時而如平靜湖面立涌波瀾,動人心弦。時而如瀚海洶涌中的一汪甘泉,清凈人心。
這琴音正是出自琴操之手。
那是被佛印和尚稱之為百年難得一聞的琴音。
而畫舫里有幸能夠獨攬琴音的恩客,正是杭州知州,北宋才子,姓蘇,名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的蘇大學士。
二人對坐畫舫,一人撫琴一人聽。
沒有繾綣的情話,卻像是世間再契合不過的場景。
琴操沒想過因她改了一首秦學士的詞,竟能得到蘇學士的賞識。
可是他為朝官,她為藝伎。
這樣天差地別的身份,讓她有什么樣的資格能與他成為知己?
每每思及此,琴操的琴音都會變得很憂傷。
畫舫對面?zhèn)鱽硪宦曒p嘆。
琴操抬頭輕笑。
如蔥如玉,柔若無骨的十指輕輕扣在琴上,中斷天籟之音。
“瞧我,學士過來本是放松的,倒讓你嘆氣了,委實罪過?!?p> 琴操的笑容如西湖荷塘里的蓮,明凈的不染半分塵埃。
東坡坐直了身體,眼神如吞噬萬物的漩渦,就那么將琴操望著。
他薄唇微啟,吐出幾個字,如空谷回響,震撼人心,卻又聽不真切,“交心之情宜,千年莫敢忘,我自會去尋你~”
琴操睜開眼睛,是琴幽閣里柔軟的素色麻帳。
哪里是精致畫舫里的粉紅旖旎。
她抹了抹額頭,未見汗。
千年未曾做夢,今日竟觸了凡心,產(chǎn)生了夢境。
琴操搖搖頭,修行還不夠。
琴操簡單梳洗一番,便來到堂前準備辦公。
毫不意外,夢中之人正坐在待客的椅子上,徑自變換出一盞茶,優(yōu)雅且閑適的飲著。
琴操打了個招呼,“神君昨日休息的可好?”
禮貌且疏離。
禮貌是真誠的禮貌。
疏離并不是刻意的疏離。
就像是對待一個路人一樣的對待,不含半分情愫。
東坡食神的心角微微抽痛,這抽痛每日數(shù)次,已經(jīng)連續(xù)五六日了。
自打見到琴操起。
這是病,得治。
蘇軾起身,抬手回了一揖,“琴幽閣的椅子,自是比食神府的床還舒適?!?p> 琴操坐在桌案前準備這今天工作要用的簿子,揚唇一笑,“神君還是如此幽默?!?p> “還是”,她用的是“還是”。
她不但見到他沒感覺,就連提起過往,都不在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真是個絕情的女人。
某人的心角又痛了。
莫不是這就是傳說中的心絞痛!?
“我今日是來辭行的?!?p> 東坡神君喝了口茶,壓壓痛。
雖然這個“來”字用的不太恰當,但好歹他沒追著去她屋里睡,隔了一夜不見,用“來”字,也不無不妥。
“嗯,神君公務繁忙,自是不能再在冥界耽擱。”
琴操從工作中抬頭,毫不敷衍的,禮貌的應對著東坡神君。
東坡神君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這幾日他不但心絞痛,還時常氣短。
雙重病痛折麼之下,東坡神君一時間不知該轉(zhuǎn)身便走,還是再道一聲再見。
恰此時,一個身著玄色羅裙的美麗鬼差走了進來。
那容貌,竟比琴操還明媚三分。
那步伐,比每日必定過來報道幾次黑白無常還熟稔。
那態(tài)度,比每日也必定過來報道幾次的崔府君還令他吃味。
只見她直接往琴操的桌上放了一盅吃食,聞著味道像是魚湯。
“你的靈力屬性竟是化抽象為實體的佛經(jīng),真真是罕見。我昨夜研究了半宿,覺得健腦強心似乎能讓你意志堅定,從而提高靈力,所以快嘗嘗這碗深海魚球蝦餃。看看會不會有什么效果?”
琴操含笑的舀上一個魚球,放進嘴里,霎時眼睛瞇了一條縫。
魚球入口即化,鮮而不腥,甜咸適中,好吃。
琴操聽話的吃光了整盅的魚球蝦餃,才慢慢放下餐具,問道,“你最近不是忙著給顧白他們做食譜,怎么有空研究我的靈力食修了?”
云伊嘿嘿一笑,“自是有事相求?!?p> “你呀~”
琴操對著云伊嗔了一聲。
東坡神君心里打翻了醋壇子。
站在角落里,如同被拋棄的小狗。
小狗虛握了拳放在唇邊輕咳兩聲。
云伊才發(fā)現(xiàn)客席還坐著一個人。
只見這人一身書生打扮,白衫拖地,頭束綸巾。
生的唇紅齒白,明明是青年樣貌,卻是老練滄桑的神情。
他周身有一層淡淡的仙氣繚繞,任他再過刻意的收斂也是無法隱藏的。
云伊咦了一聲,莫不是個仙人?
“這位是……?”
琴操含笑介紹道,“這是天宮食神東坡神君,此次來是奉王母之命請王上提前上天小住幾日的?!?p> “東坡”二字在云伊腦海里一閃而過,后面“提前上天”幾個字倒讓云伊炸了毛。
“提前?難不成冥界所有需要上天的都要提前去?”
云伊問的是琴操,琴操自是不知道這具體的事情,才轉(zhuǎn)頭似詢問的看向東坡神君。
云伊自是也將目光轉(zhuǎn)向那什么食神,“是只讓王上一個人先去,對吧?”
經(jīng)過剛剛云伊和琴操幾句沒頭沒尾的對話,他至今也沒猜出來這個小鬼差到底是干嘛的?
看她做一手好膳食,乍看像是他的同行,但似乎又與什么修靈有關,莫不是傳說中的極其復雜的食修?
想想冥界食修是初代冥王發(fā)明的,這個小鬼差拿開研究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怎么都覺得不太靠譜。
并不是他小瞧云伊,而實際,他可從來都不會小瞧人。
只是,這食修之法,作為食神的他也不是沒研究過,但他在天宮研究的千年,除了用蟠桃之類的靈果為食材做的東西能有修靈之作用,普通食材是絲毫靈力都不會長的。
所以他才不覺得這個看起來便很弱的小鬼差能將食修之法研究的多么通透。
所以他才對她的職業(yè)有所疑慮。
只是東坡不知道。
他沒有初代冥王的手札作為敲門磚,進而他便不知道食修的關鍵竟是冥界度化怨靈的轉(zhuǎn)靈湯,所以就算他把每一種美食都做出花,也不可能有食修的作用。
東坡帶著滿心的疑惑,回答了云伊的話,“王母娘娘說要看看近年來冥界的發(fā)展情況,所以請的是冥王以及冥界仙而未仙的,等待受封的所有人?!?p> 他的目光若有似無的掃過琴操,以他看琴操周身的氣澤,定是已經(jīng)入了仙階,但是他在天上卻是沒能聽過她去入仙籍,所以即便他今日告辭,那么三個月后的蟠桃宴上,他們還是會再見的。
這廂,東坡神君正懷揣著美好的期待,那廂,云伊卻像是腳下站了一池熱水。
“即是如此,琴操,你快幫我跟凌兮綁個尋鬼決,這兩日,我老是找不到他?!?p> 尋鬼決是琴操作為冥界的HR獨有的技能,就連月冥尋人都得靠頭發(fā)等被尋之人身上要緊的事物。
琴操只單單拂塵一掃,尋鬼決便上身,尋人和被尋的人角色分明,且七日不散。
瞬間,云伊的靈臺閃現(xiàn)一個小紅點,她往小紅點處用力的瞧了瞧,只見一個身著白衣的白胖子正蹲在野鬼村外的桃花林里數(shù)螞蟻。
兩日前,云伊從崔府出來她給顧白和七彩送完湯便去找凌兮了。
崔府君說凌兮住在離冥王宮比較遠的四合院里。
云伊拿了門牌號直接去敲了門。
初次見面,云伊自問備了一碗修靈羹湯,也不算矢禮,沒想到她剛剛說明來意,就吃了一門板。
鼻子微紅。
云伊愣愣的看看手里的食盒。
為了給他做這湯。她可是做足了功課,將他的靈力屬性和飲食習慣背的滾瓜爛熟。
回報她的竟是一門板。
云伊深刻反思,定是她太唐突了,只帶了羹湯,沒有提個果籃,捧束菊花什么的。
云伊又敲門。
門里邊傳出悶悶的答話,那聲音聽著,說話的人就像一個頭頂自配烏云的角色。
“云伊大人,我,就想在冥界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我是快什么料,自己最清楚,所以別跟我提什么成仙不成仙,上天不上天的。”
呦呵,竟然有比她還沒有志氣的,果真沒有白瞎這個名字。
“千年萬年的,就在這見不到日頭的冥界蹲著?”
“嗯,千年萬年,就在這蹲著?!?p> “你在凡間或者天界有仇人?”
“……”
“沒有?!?p> “那你在冥界有相好?”云伊以為,解決問題,要從根上出發(fā),她要搞清楚他為何拒絕,才會想是就此放他一馬?還是另尋他徑解決問題。
“沒,自是沒有?!?p> 話語中透著害羞與自卑。
平時神經(jīng)大條的云伊,此刻竟然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貓膩。
“那是為何?”
“什么為何?”
“為何……只想在冥界安安穩(wěn)穩(wěn)的蹲著?”
“哪有那么多為何?”
云伊一怔。
是啊,哪有那么多為何。
世間太多因為目的而去做的事情,倒顯得如此只是因為想做而去做的事情彌足珍貴了。
云伊暗暗豎起了大拇指。
此等境界,與琴操堪有一比。
可是,她云伊做事可是目的性十足的啊!
“凌兮,你看我大老遠來的,手里還拿著湯,好歹你先把湯喝了,我再走。”
“……”
“這湯沒毒,還很好喝,即便你喝了它能立馬晉仙階,你若不想去天界受封,我還能綁了你去不成?”
綁去?倒是個好辦法,她不能綁,估計郁壘鬼帝能。
“……”
“哎!”
云伊嘆了口氣,話語中滿滿的都是失望與傷心,“你定是看到了我手指上的傷,猜到我剛剛為了削個山藥割破了手指,這湯里混了我的血。你這般嫌棄也是無可厚非?!?p> “我這就告辭了,以后也不會再來煩你……”
門外泉水叮咚般的聲音滴滴答答敲進凌兮的心里。
想象著剛剛在門口的驚艷身影,黑衣羅裙,越發(fā)襯得那傾城容姿白皙似雪,微微揚起的嘴角,像是這暗黑的冥界里太陽,耀眼而令人向往。
又想到,這陽光一樣的臉就要因為自己而失去光彩,他就愧疚的要死了又死。
“等,等一下?!?p> 門開了一個縫,伸出一只手。
云伊無聲的揚起嘴角,掀開食盒蓋子,將湯碗放到那白白胖胖如上好的發(fā)面饅頭的手上。
低頭的瞬間,又看到自己黑色的袖口,額頭上頓現(xiàn)三根黑線,與她的玄衣,很搭。
幼稚的冥王殿下。